第六章 另起炉灶,从头写起 我听完了他的叙述,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动人的题材,就恳切地鼓励他从头开始, 继续写下去。尽管我不是一个作家,好歹也是学文学的,我答应尽自己所能地帮助 他完成这部作品。在我的积极支持下,他终于又一次拿起笔来,从新用全身心投入 写作。他利用一切机会偷偷儿地写,一点一滴地写,写得更加认真、更加投入,也 更加精彩、更加有水平了。 1969年冬天,林彪发布第一号战备疏散令,我们这些教养了十二三年的右派分 子们除了少数几个“顽固派”被送到邯郸地区继续改造外,绝大部分都摘了帽子, 解除教养,其中大部分人被送到山西的劳改单位去“强制就业”。我和敖乃松等二 十多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有幸被留在清河农场三分场,住在远离分场四 五里路的“北砖窑”干一些杂活儿。──这里以前是犯人烧砖的地方,如今不烧了, 但习惯上仍叫“北砖窑”。 北砖窑以前烧砖,曾经住过好几百号人,如今只住几十个人,空房子相当多。 按规定,应该四五个人住一间房,敖乃松却自己开了一间空房子,一个人住了进去, 队长知道了,也没有坚决制止。他这个人什么苦都能吃,大冬天的屋里没有火,他 也能够忍受。我知道,他之所以要忍受寒冷躲开大家,除了性情孤僻,图个清静之 外,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能够关起房门来,用他的整个生命来写他的这部“绝唱”! 敖乃松沉默寡言,性格内向,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的时候多,很少跟人聊天儿, 是个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办什么事情总是首先为别人着想,从不计较自己的得失。 他买了辆旧自行车,车子从来不上锁,还当众宣布说:“我的车,谁有事儿出去只 管骑,骑坏了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我自己会修。”但就是这样的老好人,也为 “积极分子”们所不容。不知道他跟谁说过“我的岗位不在这里”这样的话,被人 汇报到队长那里,于是中队开批判会批判“反改造逆流”的时候,把他这个问题也 捎上。不过就这个问题发言的人并不多,除了专职的中队宣传员之外,只有一个赶 大车的老张头牛头不对马嘴地胡侃了几句。这个人以前给地主当长工,不识几个字, 是典型的“人民内部犯法分子”,也是队部培养的打手之一,每逢开批斗会,有那 不肯认罪的,就由他上前摁脑袋、挥拳头。批敖乃松没人发言,指导员直给他丢眼 色,他无可奈何,又不到打人的火候,只好胡说八道一起。他站了出来,一本正经 地说:“敖乃松,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吗?告诉你,凡是犯过罪的人,都是三等公 民,都是被打入另册的。三等公民只配种田,不配干别的,三等公民的岗位就在清 河农场,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这些话,很长时间被传为笑柄。不过敖乃松接 受了批判,从此更加沉默寡言,更少与人说话了。 两年之后,这部另起炉灶的“绝唱”终于又写成了。这时候我已经成了他的好 朋友,他的稿子,几乎是他写出一章来就给我看一章的。不过这部“新版小说”依 旧只写到敖乃松被送劳动教养为止,这一方面固然是他还没有继续写下去,另一方 面也是因为从感情上说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总觉得,对于像蕾蕾这样纯真的女孩子, 给她这样一个结局,太不公平了。如果照实写来,简直是对蕾蕾的一种亵渎。因为 她终究是又哭又喊,反抗过一阵子的。但她终究又是个弱者,在强大的“无产阶级 专政”面前,她无力反抗,反抗了也没用。“别人已经损害她了,作为最最爱她的 人,我怎么忍心再损害她呢?”敖乃松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这样对我说。 “你怎么就不写她死了呢?”我脱口而出。 “对呀!她的结局,即便后来没死,其实也跟死了差不多。你真聪明,怎么我 就没想到这一步呢!”从此,他又奋笔疾书起来。不过所写小说却再也没给我看过。 也许是他觉得这种空穴来风的东西不值得给我看,也许是他觉得把蕾蕾往死里写也 是一种痛苦,总之是他再也没给我看,就算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