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自称是“以身殉情” 1973年3 月,有确实的消息传来,说是我们在北砖窑的这二十多个人,都要合 并到六分场西村去。 六分场西村,是个有名的“严管村”,因为“文革”中期那里办过“毛泽东思 想学习班”,有个叫郭斗的队长,以善于使用各种酷刑整人而出名。现在“毛泽东 思想学习班”结束,计划从各分场调人去组建就业中队。既然有这样一个“酷吏” 在那里当队长,依旧是专政对象的“二劳改”们日子还能好过得了?因此闹得人心 惶惶,都生怕这消息是真的。 那一段时间,我被分配去替班喂马,住在马号旁边一间有火的房间里。在劳改 农场,能够一个人住一间带火的房子,那可是不得了的“特权”。 3 月27日,农历是二月二十三,虽然已经开春,但是天气还很冷。河里的冰白 天化开了,到了夜里气温一降低,早上又会结上一层薄冰。那天晚上,我正在炉子 上给牲口煮料豆,敖乃松突然提着一个大塑料包找我来了。他从塑料包里拿出一大 扎粉丝,一包黄花儿菜,半瓶酱油和一小包味精,说是天气冷,要在我这里煮点儿 宵夜打个“牙祭”。那年月,有酱油煮粉丝吃,就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了。我当 即洗干净脸盆,烧开了一盆水,把他拿来的粉丝和黄花儿菜全都煮上,满满的一盆, 足够五个人吃的。煮熟以后,加上酱油味精,我又把我仅有的一点儿猪油和五香面 儿全部加上,两个人就围着炉子坐了下来,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粉丝,一面瞎聊调到 六分场去的消息。据敖乃松说,六分场的房子已经撤空,调人过去也就是这几天内 的事情了。反正这是近来我们聊得最多的老话题,随口聊着,我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那年月,我们的肚子都很亏,吃什么都很香,食量也很大。但那个夜晚敖乃松 却吃得并不多,至少没我吃得多。吃饱了肚子,时间已经很晚,他站起来告辞要走, 忽然又从塑料包里取出一本《龙江颂》的总谱来递给我说:“这个送给你,留个纪 念吧!”这是一本精印的五线谱总谱,厚厚的,定价很贵,几乎相当于我们就业人 员半个月的工资,平时他爱护备至,用牛皮纸包得好好的,轻易不让别人摸一下。 我爱好音乐,会拉拉小提琴,同时也喜欢京剧,特别喜欢用西洋乐器伴奏的京剧样 板戏。今天他突然把他自己喜欢的东西送来给我,而且明说是“留个纪念”,这是 什么意思?我突然醒悟过来,冷丁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没想到他却并 不掩饰,只是淡淡地说:“我想结束,留着它没用了。”我愕然,愣了好一会儿, 这才劝他说:“还是再等等,再看看吧。他们不承认咱们,咱们可要承认自己。不 瞒你说,面对这样的现实,活不如死,我也想到过要自我了断,可是想到上有老母, 下有幼女,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他惨笑了一声:“我和你不一 样。我的老母已经故去,妻子已经被别人所霸占,老父有弟弟照顾,我想伺候也伺 候不着。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责任,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我可以放心 走了。”说完这一句,他似乎不想跟我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拉开房门管自走了。 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一夜,我怎么还睡得着?。我在反反复复地琢磨, 他已经明白地告诉我他不想活了,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去队部报告么?不能。报 告的结果,无非是派人把他看起来,防止他自杀。而一个决心要死的人,是谁也看 不住的。本来我是他可信任的朋友,这样一来,连我这个朋友最终也失去了。这对 他来说,是一种更大的痛苦。那么,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另几个好朋友, 让大家一起来想办法劝阻他呢?再想想,还是不行。他能够把他要死的打算告诉我, 说明我是他唯一信得过的人。他相信我不会去报告,所以才把这意思透露给我。如 果我去告诉了别人,别人难保不去队部报告,这样一来,结果反而会更糟。我翻来 复去地考虑了一整夜,最后做出的决定居然是:谁也不告诉,就当我不知道。既然 他决心去死,当然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他认为去死是他最好的归宿,那就让他去走 自己认为最应该走的路吧。 第二天一早,队部果然通知大家打铺盖,还开来一辆带拖斗车厢拖拉机作为运 输工具。我刚把东西整理好运到上车的地方,见敖乃松用他自己的那辆自行车先后 三次驮了一个铺盖卷儿和两箱子书,也运到了集中的地方。他招呼大家帮着他把行 李装到车厢上。他说他不坐拖拉机了,他有自行车,可以自己骑车到六分场西村去。 这话是合情合理的,谁也没有起怀疑,就连我这个知道他想死的人,也没想到 他会在这个时候向我们永久告别。 出发前点名,队长见没有敖乃松,问大家他到哪里去了,大家同声回答:“他 的东西在这里,他自己骑车先走了。”但是等我们到达六分场西村,还不见他的影 子。搬家之前,顺路去买点儿东西或看看朋友,也都是可能的,所以大家仍没有怀 疑。等到天色断黑,还不见他的踪影,我就意识到事情不好,但我不能声张,只能 第二天再说。 第二天,我和许多人都出去找他,几乎找遍了各分场他所认识的朋友,都说没 看见过他。第三天,我们返回北砖窑寻找,果然一找就找到了他的下落。 有个叫李衍德的,是个很忠厚的苏州人,他被指定留在北砖窑喂马,我们返回 北砖窑,第一个就先去找他。据他说:“大家都搬走以后,下午四五点钟光景敖乃 松又回来过一趟,车把上挂着的书包里装着许多东西,看样子是酒。他交给我一个 纸包,要我转给刘德明。又问我要一块塑料布,我把我的塑料床单给他了。”刘德 明不是右派,而是“内矛”,也就是当时所说的“人民内部犯法分子”。这个人是 个小偷儿,好朋友的东西都偷,连敖乃松的东西也不例外,但却很讲“义气”,朋 友们托他办点儿什么事情,只要跟“钱”字不沾边儿,他舍命也要办到。敖乃松利 用他的“内矛”身份和讲义气的性格,经常给他一些小恩小惠,跟他成了好朋友, 目的是把写的稿子都藏在他那里,以防稿子第二次被抄。我要李衍德把那个纸包给 我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来了。纸包没有密封,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他写 的小说手稿,有一寸多厚。这时候,我当然没工夫看稿子,随手一翻,这几章写的 是蕾蕾的死,都是我没看见过的。也就是说,他的小说终于写完了。刘德明本来就 是他的手稿的“窝主”,在调往六分场之前,为避免郭斗之类的“无产阶级铁拳头” 找碴儿生事,赶紧把手稿转移出去,也在情理之中,不见得就是想死。我们再问李 衍德:敖乃松离开他这里,往那个方向走了?李衍德用手向养鱼池一指,我的心立 刻就凉了。 北砖窑葡萄园旁边有一个很大的养鱼池,据说那是以前砖窑烧砖的取土坑,最 深处约有六米。这时候葡萄还没出土,荒凉的野外,很少有人会到那里去的。敖乃 松一个人到那里去干什么?我们急忙跑到养鱼池去寻找线索。只见在养鱼池岸边的 杨柳树上,靠着他的那辆自行车。车子的后货架上,夹着一张包装纸,上面用钢笔 潦潦草草地写着: 朋友们: 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必须说明的是:我是因为失恋而自杀的,与政治无关,更与这次调往六分场无 关。 我选择这样的时间离开你们,真不是时候。湖水太冷了,要你们下水来捞我, 我实在不忍心。现在我想了一个办法:你们为我收尸的时候,只要拉一下这棵杨柳 树上的绳子就行,可以不用下水。不过眼下冻土还没有开化,挖坑要打镐,很累的。 我向为我挖坟坑的朋友说声对不起。我特地为你们买了两瓶二锅头,算是我对你们 的慰劳吧。另外还有一瓶,是给替我换衣服的朋友准备的。 大冷天的帮我换湿衣服,我知道那滋味儿也很不好受。按理说,我应该多给你 们买几瓶酒的,但是我的力量达不到了。 我这辆破车,留给大刘,作为纪念。 我的铺盖卷儿里,有一件棉大衣,留给老张,他要赶大车,棉袄已经很旧,一 定用得着的。毛衣、毛裤之类,还有几双鞋,给谁都可以。那两箱子书,最好通知 我家里运回去。尽管都不怎么值钱,可要买却难了。 最后,奉劝想自杀的朋友们,结束之前,千万不要忘了喝酒。它可以把你送到 极乐世界。 别了,朋友们,一切恩恩怨怨,都没有了,都了结了。 敖乃松 1973.3.28.下午 遗书中提到的大刘就是我;提到的老张,就是曾经以“三等公民的岗位就在农 场”的论点批判过敖乃松的大车把势老张头。他听说敖乃松临死之前还想到他的棉 袄破旧,留给他一件棉大衣,感动得老泪纵横,痛哭失声。 车子旁边的杨柳树下,铺着一块塑料床单,上面放着三瓶没开封的二锅头和一 个空葡萄酒瓶──他的酒量不大,能一次喝干一瓶葡萄酒,已经是拿出“决心赴死” 的勇气来了──此外还有些吃剩下的糕点、奶糖,一块手绢儿里,包着钢笔、手表 和一些零钱,估计是赴水之前从兜儿里掏出来的。 杨柳树的主干上,拴着一根全新的麻绳,不很粗,却很长,另一头在养鱼池里。 用不着说,那一头拴着的,就是他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拉那根绳子,很快就把他拉 了上来。他穿着黑棉袄,鞋袜整齐,面色如生,两手蜷缩在胸前,似乎在向大家拱 手作揖。在他的腰间,拴着他那个绣有“海龙”二字的布书包,只是里面装的不是 烙饼和鸡蛋,而是五六块半截儿砖。──那是他为了加速身子的下沉特地给自己增 加的份量。 善良的敖乃松,与世无争的敖乃松,处处为他人着想的敖乃松,失去了生活乐 趣的敖乃松,他就这样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窝着一肚子冤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