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余的尾声 北砖窑有个怪人叫马文才,他不是戏曲舞台上强娶祝英台的那个阔少,而是一 个身材矮小的侏儒。以他的体力和文化来说,他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只能看个堆儿 打个杂,一个月挣二十七块钱。别看他的工资最低,却是全中队最最富有的人。那 时候,我们身边谁也拿不出三五十块钱来,但他手头却随时都有两三百块钱可以 “周转”。不过要向他借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活脱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夏 洛克:谁要向他借钱,先得拿东西抵押,借十块先扣两块钱利息,到期不还,抵押 品就没收,他还有本事把没收的抵押品卖出去,价格绝不会低于他借出去的“本儿”。 任何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会向他借高利贷。 敖乃松的尸体捞出,看守的任务就落到了马文才身上。据他自己说:三月二十 八日中午,敖乃松去找过他,要把自行车卖给他。敖乃松要价三十五元,马文才说 这车很旧了,连挡泥板都没有(清河农场的土路,一下雨粘极了,有挡泥板的车根 本没法儿骑,所有的自行车,几乎都不用挡泥板),只肯给二十;或者拿车子作抵 押,借他十六元,一个月后拿二十块钱来取。敖乃松摇摇头,没有答应。 看起来,敖乃松在临死之前,确实想给朋友们多买两瓶酒,可是以二十元的低 价把车子买给这个“夏洛克”又实在不甘心,最后才决定把车子留给我。 对于这个“大好人”这样悲惨地死去,人人都很痛心。湿衣服换下来了,坟坑 也挖出来了,挖得很深。但是尸体一直停放在水泵房里让马文才看着,没有下葬。 有人说是郭斗要开现场批判会,有人说是要等尸亲来看过以后才入土。 四月二日,敖乃松的弟弟敖乃柱终于来了。看过哥哥,整理了遗物,也与我见 了面,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敖乃柱也是右派,不过他没有被送劳动教养,而是下 放在东北监督劳动,比他哥哥早些摘除帽子,而且允许回家自谋出路。据他说,四 月一日那天,他老父因为心脏病复发,正在床上躺着,忽然来一警察,推门就进, 进门就嚷:“谁是敖恩洪?”敖乃柱急忙迎上前去说:“我爸爸病了,有事您跟我 说。”可是那警察不理他,迳自上前把老人推醒,然后大声宣布:“你的儿子死了, 自杀的,他要与人民为敌到底,这都是你平时缺乏教育的结果……”老父一听,当 时就晕了过去。 敖乃柱看了哥哥的遗书,除了把两箱子书运回北京之外,根据哥哥的遗愿处理 了所有的东西。我知道敖乃柱经济也很困难,就拿出我的全部积蓄二十块钱,又向 朋友们借了十五块钱,凑足三十五元交给他,算是我买下了敖乃松的那辆自行车。 敖乃松入葬以后,敖乃柱就回到了北京。几天以后,队部果然按例召开了一次 中队批判会,批判敖乃松“抗拒改造、自绝于人民”的丑恶行径。不过我因为临时 派有任务没有参加,事后据说这一次批判会开得很不成功,除了队部豢养的专职宣 传员不得不写篇稿子读一读之外,全中队没一个人主动发言的,连最善于胡侃的老 张头也默不作声,弄得指导员下不来台,大发一通雷霆,才草草收场。 我曾经找刘德明把敖乃松最后的“绝唱”要过来读了一遍,内容写的是敖乃松 解除教养,回到常州与蕾蕾团聚,但是蕾蕾不幸得了重病,敖乃松衣不解带地尽心 伺候她好几个月,可惜她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最后蕾蕾大口吐血,死在敖乃 松的怀抱之中。敖乃松埋葬了爱妻,一个人流浪到秦皇岛,终于跳进了茫茫的大海。 文章写得缠绵悱恻,催人泪下,但是杜撰的故事,与历史背景全不合拍。我很 后悔怎么会给他出了这样一个“歪点子”,以至于把一部原本也许很有价值的小说, 愣给糟蹋了。 对于这样的写法,可能他也很不满意,所以一直到死,都没把这部“绝唱”拿 来给我过目。 刘德明现在已经故去,敖乃松的这部“绝唱”最终下落何处,也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