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干什么? 山里孩子没得玩儿 什么有趣看什么 “八一三”的炮火,把我的父亲和哥哥送上了前线,却把我和我的母亲、姐姐 从上海轰到了浙南的一个小山村里躲了起来。那一年,我六岁。姐姐比我大六岁。 从此,我这个大城市中的小少爷,变成了地道的“山里孩子”。 从城市里“逃难”出来,行装简单。我曾经拥有过的各种玩具,一下子全没有 了。尽管这里没有呼啸而来大小汽车,连自行车也很少见,绝不会发生“市虎伤人” 事件;村子里拢共就二三十户人家,更不可能迷路走失;但是村前有小河,村后有 池塘,母亲怕我失足落水,就把我交给小姐姐“严加看管”。于是我这个小男孩儿, 就混迹于姑娘们的行列中,她们干什么,我也干什么。我会绣花打毛线衣,都是那 时候学会的。小姐姐出嫁的时候,那对最受人称赞的枕头套,就是我的成绩。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姐姐终于看不住我,我也不需要她来看管了。我有了自己 的男孩子朋友,他们带我上山去打柴割草,到河边去放牛游泳,去地里偷吃白薯豆 角,比跟小姑娘们在一起玩儿有趣多了。 浙南是个封闭的山区,直到三十年代,这里基本上还保留着清朝末年的生活方 式和风俗习惯。住在小小的山村里,我上的是祠堂改成的私塾,老师是前清的老秀 才,写的那一笔毛笔字,绝不比今天的许多“书法家”逊色。我读的是《三字经》 和《幼学琼林》,老师很严,默写课文错一个字要打一下手心的。 我贪玩儿,可是在山村里什么玩儿的东西也没有。我从来没玩儿过小手枪或者 皮弹弓之类,连个玻璃弹珠、小皮球也没有。但是这里的婚丧喜庆场面古色古香, 热闹而有趣:新娘子上轿要哥哥抱,进了轿子以后要唱歌似的哭,进了新房以后伴 娘要与贺客们猜谜对歌,俵送花生果子,都是我在大城市里看不见的;有钱人家的 大出殡,开路神“方相”(俗称大头鬼)有三个人那么高,纸糊的房子不但房间里 有床铺桌椅板凳,厨房里还有锅碗瓢盆,连水桶扁担锅铲样样俱全。因此,每逢本 村或邻村有婚丧喜庆活动,我总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跑去看,甚至不惜为此而逃学。 我最喜欢参加浙南特有的盛大的求雨场面:上千人抬着龙王爷,敲锣打鼓地涌 到县政府门口,齐声呐喊着要县太爷出来,光着脑袋(不许戴帽)在大毒太阳底下 跪着,手擎一炷香,虔诚地静听师公(道士)敲着铜锣吹着篳篥,拖长了嗓音哀哀 地祷告天地。求雨的行列按例不许用雨具,果真“求”来了雨,多大也得淋着。好 几次我逃学去参加求雨,被瓢泼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似的回到家里,除了挨母亲一顿 骂之外,第二天还得接受老师的当众批评。有一次雨太大,路太远,把我给淋感冒 了,在床上趟了好几天。 但是我至今不后悔我少年时代的淘气与荒唐。天旱求雨,是我国古代科学不发 达时候的作为,到了四十年代,也只有浙南山区还保留着这种古老的习俗,连县长 都无法反对,不得不在县政府门前当众下跪,不然,不但当年的钱粮别想到手,农 民的锄头扁担,还可能砸到了他的头上!我有幸能够亲自参加这些“封建时代活化 石”的典礼仪式,正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在我的五卷本长篇历史小说《括苍山 恩仇记》中,有大量的关于浙南山区婚丧喜庆和求雨祈神的描写,许多人都说写得 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如果不是我少年时代没得可玩儿,出于“好玩儿”的心情亲 身经历了这些场面,仅凭想象,怎么可能写出来? 这就叫歪打正着。不是谁想学就能够学到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