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枪不杀 许春樵 许春樵从全省地图上看,阳水县鼓突起一小团挂在地图的右下方,类似于一个 人身体上凭白无故地长出了一个肉瘤,很是有点别扭。这里地处深山交通不便,贫 穷落后由来已久。省城里很多人都不知道阳水,有一次省电视台搞了一台“地理知 识竞赛晚会”,主持人问阳水在哪儿?台下一位嘴上留一圈胡子的小青年很自负地 站起来大声地说:在非洲纳米比亚。 阳水县接待处原先归县政府办公室管。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和山里的野 猪、鹿子、山雉、石鸡等野味越来越紧俏,这些年到阳水考察调研的、参观学习的、 投资办厂的、开会的、采访的、拉广告的人,逐渐地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三五批七 八拨的客人抵达阳水县,这些客人来自市里、省里甚至中央,谁也得罪不起谁也不 敢得罪,他们的表情以及咳嗽吐痰的姿势都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县政府接待 处从早上安排客人吃早餐到晚上安排好跳舞及麻将直至深夜,任务重工作量大。为 了便于书记县长直接指挥和调配,县里在三年前研究决定将接待处从政府办分离出 来成立一个独立的机构,由副科级部门升格为正科级单位建制。尽管如此,政府办 县委办是没人愿意去接待处工作的,因为说到底接待处干的不过是伺候人的工作,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朝廷中太监的地位再高也就是太监,李莲英是注定当不了内 阁大臣的,很难想像一个接待处主任能够升为副县长。再说接待处原先从主任到办 事员都是县委政府大院里书记县长的驾驶员、机要室资料员、两办打字员、收发员 等等,他们虽说都是干部身份还有不少是共产党员,但毕竟是大院里地位最低的人, 于到一定年限后换岗提拔也就是去档案局、信访办、接待处这些无关紧要的部门。 县城里有不少人很不负责地说,“县委政府大院里烧锅炉的都是科级干部”。其实 烧锅炉的是普通工人或临时工,他们是当不了国家干部的。 现在的县政府接待处主任赵树田是原县委大院里打了二十年字的打字员,工作 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多年的先进工作者和优秀党员,独立后由副科级主任升为科级 主任。副主任钱海是前任县委书记的司机,书记到市里任副市长前特地安排了他的 这一岗位,他是那种办事利索头脑灵活的人,于接待是一把好手。另一个副主任林 为义原是政府招待所所长,酒量特大,号称“一瓶喝不好,两瓶喝不倒”,目前因 不幸患肝癌住在医院接受公费医疗。接待处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王爱娟,以前是县 剧团唱花旦的,剧团倒闭后由常务副县长万公达调人接待处。她不仅有令人想人非 非的容貌,而且喝酒的实力直逼林为义副主任。其“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诱惑力是 95%以上的男人都无法抗拒的。一次省里来的一位很矜持的厅长一开始端坐首席只 喝饮料,王爱娟一出场,“迷下蔡,惑阳城”,不到两分三十秒,厅长终于端起白 酒跟王爱娟你来我往地碰上了,直喝得厅长用筷子夹着菜往鼻孔里塞,当场趴下。 王爱娟不但没醉,还清晰地发现了厅长洁白无瑕的衬衫袖子上沾满了酱油汤。这就 是说漂亮的女人是可以治疗官僚主义毛病的,也是很容易让当官的孤注一掷铤而走 险的,像王宝森克林顿等人都犯过类似的错误。接待处的小苗、小叶、小郭、小袁 等人都是办事能力强酒量与日俱增的新秀,他们在政府机关打杂多年,待人接物左 右逢源恰到好处。客人们来阳水基本上都是高兴而来满意而归。接待处虽说在喝酒、 安排食宿、游览、跳舞、打麻将等方面都非常出色,可一旦遇到同客人谈古论今介 绍风景名胜时就破绽百出了,因为他们在县委县政府一直从事的是开车、收发文件、 保管档案等工作,文化起点较低,大都在初中二年级左右的水平。虽说现在每人都 有大专文凭,但那些大专文凭就连他们自己也觉得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自信,因为 谁都知道如今要想混个电大、职大、党校的文凭还是比较容易的。东门菜市口杀猪 的杨老七在肉案旁就摆了本印刷精美的大学本科文凭,他对每一个买肉的说:“我 是知识分子,决不会短斤缺两。” 接待处接待的客人有领导、商人、记者、作家、书画家、企业家、骗子等等, 他们来阳水是肯定要参观“方党寺”的。方觉寺是明朝万历年间静空法师修行打坐 四十年并在此圆寂的地方,如今依山傍水的方觉寺虽饱经岁月沧桑仍香烟绦绕终日 不绝,经声佛号继以晨昏,寺庙门前一副对联数百年来为世人津津乐道: 天长地久长久做善男信女 物是人非是非听晨钟暮鼓 一日省里几位作家、书画家来阳水采风,吃喝了一通酒肉后作家书画家们在县 委宣传部于部长的陪同下参观方党寺,负责安排接待的王爱娟为了要几幅字画,就 自作多情地为作家书画家们介绍起了方党寺,她声音动听逻辑混乱错别字很多地将 方党寺介绍得驴唇不对马嘴,还不自量力地将对联断句成“天长地久长,久做善, 男信女”,王爱娟笑容灿烂地对老画家张知非说:“静空大和尚告诉人们,长期学 雷锋做好人好事,男的就相信女的了,婚姻就幸福美满了。”所有的人都忍无可忍 地大笑起来,王爱娟却谦虚地说:“只要你们高兴就行了。”晚上喝酒时周修炎县 长陪同参加,自由主义思想比较严重的老作家王可贤毫不含蓄地说起了这件事,周 县长感到非常难堪,连连道歉。事后他在县长办公会上发了一通脾气,“我们接待 处是代表阳水对外形象的,而不是代表自己去参加喝酒比赛的,现在接待处的一些 能喝酒没文化的人把我们的脸面都丢尽了。”王爱娟是万公达调进来的,此时分管 接待处的常务副县长万公达由于县长证据确凿,只得一声不吭。万公达比周修炎还 大一岁,屈居其下,互不买账,两人关系一直不和。周修炎用不容讨论的口气说: “我虽然很忙,但接待处的工作看来我还是要过问一下的,眼下最迫切的是要调进 高学历高素质的人才!”他歪过一颗严肃的脑袋对县政府办公室的刘天章主任说: “你给我了解一下,在市报上写《方觉寺钩沉》的人是谁?” 《方党寺钩沉》的作者陈根林,是县图书馆管理员。 县政府办公室刘天章主任通知陈根林去县政府接待处报到的时候,陈根林正在 跟妻子郑兰吵架。正是梅雨季节,小县城笼罩在山脚下的雨雾中隐隐约约虚实相间, 湿漉漉的县城里到处都能拧出水来。 这一段日子陈根林的心情比较糟糕,大学毕业十几年了,至今还住在图书馆院 子里两间林彪“四人帮”时期盖起来的破平房里,漏洞百出的屋顶一到雨季就让上 小学的儿子兴奋不已,整个雨季小文乐此不疲地用脸盆、铝锅、痰盂、茶杯、胶靴 在屋里接漏,或大或小的漏雨声参差错落,很有些音乐变奏的味道,没钱买玩具的 儿子觉得很好玩。这时候,当护士的妻子郑兰就跟他吵,“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养活不了妻儿,就是窝囊!无能!”到目前为止,他们的争吵已由讽刺挖苦逐步升 级到低毁与伤害。当初陈根林为了爱情放弃专业分到这个山区小县,如今他已经基 本上认定了这样一条真理:赌咒发誓的爱情是绝对不可靠的,爱情本身也是极其脆 弱的,在具体生活面前,爱情其实战胜不了一瓶酱油或一只炸鸡腿。这些话说出来 也没多大意思,陈根林就让这些想法沤在心里跟家中的旧家具和破棉絮一起在梅雨 季节中发霉。 这天中午雨停后,郑兰仍皱着眉阴着脸,一副水深火热的样子,儿子小文隔一 会儿就要拉一次肚,平房里没有卫生间,公共厕所又远,郑兰只好用痰盂给小文拉 稀,服了两片氟派酸,一时还起不了作用。屋内弥漫着霉味和粪便的腥臭味,陈根 林坐在一张腿脚失灵的木椅上门头抽烟。郑兰用手指着陈根林的鼻子,“你不要不 承认,你买的就是病鸡。”陈根林狡辩说:“我买的是活鸡。”郑兰说:“我不是 医生,可我毕竟还是一个护土,小文是食物中毒。”陈根林说:“小文吃鸡中毒, 你和我为什么没中毒?”郑兰提高嗓音反驳他,“你这个人就是死不认错,小孩子 的抵抗力能跟大人比吗?”这时候陈根林不说话了。郑兰在医院当护士比较忙,在 图书馆工作的陈根林承包了买菜洗衣做饭的全部家务,这年头既没什么人来借书也 没什么人来查资料,陈根林拿着五百多块钱工资倒也清闲。郑兰有时也很公道地说 :“凭心而论,陈根林烧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昨天傍晚,陈根林在买菜回来的 路上遇到了一个手里拎着几只鸡的农民,他凑上来对只买了些黄瓜土豆的陈根林说 :“我要赶路回家,便宜卖给你了,五块一斤。”陈根林一听,比市场价格要便宜 两块五,他一时糊涂,为了贪占一点小便宜,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只。陈根林回到 家后褪毛剖肚清洗剁碎,放上酱油蒜瓣辣椒,急火爆炒,浓香扑面深入肺腑。小文 好长时间没吃肉了,就有些贪婪,估计一人吃了鸡肉总量的三分之二左右。至小文 拉肚,陈根林知道买了一只瘟鸡,心里很虚。他不愿承认倒不是他缺乏诚实,问题 是承认了只能引起更加变本加厉的争吵。争吵的本身于事无补。 刘主任一走进陈根林家两间味道很别扭的屋子,就连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他握住陈根林的手说:“你是周县长亲自点名调县政府接待处的,组织部已经对你 作了考察,大学本科毕业,工作踏实,各方面都不错。在大学时还是三好学生,难 得的人才。” 陈根林愣在那里张着嘴,舌头在嘴里进退两难。这突如其来的调动竟让他说不 出一句话来,郑兰的眼圈都红了,她使劲地擦着并不脏的椅子请刘主任坐。刘主任 笑着对表情僵硬的陈根林说:“你今天下午办一下工作移交手续,明天上午到县政 府报到。调令已经开到图书馆了,张馆长知道这件事。” 陈根林是外地人,又是从农村考上大学的,在阳水县惟一的背景就是岳父母, 而岳父母是已经退休十几年的县矿机厂的老工人,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他们,目 前退休工资只能领到40%。陈根林这次被周县长相中调县政府接待处工作,在县城 里引起了强烈反响,许多人一时想不通,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和传说如同这个季节 的雨水一样稠密,甚至有人一口咬定陈根林有个舅舅在省政府当秘书长,可只有陈 根林知道,他的一个舅舅在1960年饿死,剩下的一个舅舅在老家卖老鼠药而且80% 以上卖的是伪劣鼠药,表现不是太好,跟省里的秘书长是毫不相干的。至于县长周 修炎,陈根林除了在电视新闻里见过他外,素不相识。仅仅因为一篇一千来字的《 方党寺钩沉》的小文章让陈根林时来运转,这就像一个乞丐倾家荡产买了八块钱彩 票最后中了一大套住房或一辆“奥迪”轿车的大奖一样,纯属偶然。《方党寺钩沉 》是陈根林至今发表的惟—一篇小稿子,市报稿费极低,只付了八块钱稿酬。郑兰 见陈根林有写稿子挣钱的才华就劝他再写几篇,陈根林也尝试着写了几次,要么写 不下去,要么写出来寄出后石沉大海。 陈根林是省农学院水产专业的毕业生,他学的是鱼类养殖及淡水鱼遗传工程。 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毕业前在学校水产实验基地实习时被一条毒蛇咬伤住进了 省立医院,在那里他认识了正在省立医院进修业务的阳水县人民医院的护士郑兰。 一般说来,医院是一个容易产生爱情的地方,关心与被关心在住院的时候是最能留 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激发出耀眼的情感火花的。郑兰的悉心照顾和关怀使陈根林首 先被一种患难与共的情感感动了,年轻的时候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容易被感动。他们 是在飘满了福尔马林气息的病房里相爱的。当时郑兰给陈根林找来了许多诗集,在 爱情诗歌的煽动与鼓励下,他们在病榻前赌咒发誓“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毕业 时专业成绩优秀的陈根林在读了许多爱情诗歌后毅然放弃了省水产研究所的工作, 一头栽进了深山里的阳水县跟郑兰结了婚。山区小县没有养鱼的水面,陈根林也就 谈不上什么专业对口,好在当年大学生不像今天的大学生青菜萝卜一样不值钱,县 计委将陈根林分到县图书馆整理典籍和编写图书目录。他们结婚的时候住图书馆的 一间平房,生了孩子后又加了一间,在一个不需要借书和不想读书的年代,图书馆 就像这个社会中一个掉了牙齿的老保姆一样备受冷落。陈根林在宁静和寂寞的岁月 里默默无闻周而复始,郑兰在医院当护士不拿手术刀也拿不到红包,两个人过着贫 穷而落后的生活。穷争饿吵,旷日持久的相互埋怨与伤害使郑兰的脸上褪尽了青春 的浪漫和诗的情绪,陈根林的话越来越少,抽烟越来越凶。夫妻俩现在都不愿提起 当年赌咒发誓和雨中漫步的爱情往事,提起那些美好的往事只能是对今天现实的巨 大讽刺。一切是那么的无情和残酷。 陈根林是在极其无聊的某个雪天的傍晚偶然翻到县志中关于方觉寺和静空法师 的神奇传说的。他当时在稿纸上随手作了些记录,纯属是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县志上说静空法师原是县城一大盐商,还经营典当、茶叶、竹器等生意,聚万贯家 财,娶回房姨太太,还花钱捐了一个官衔。权钱皆备后,狂嫖滥赌,荒淫无度。其 每年都要数度去扬州、苏州歌馆青楼眠花宿柳,挥金如土。忽一日,梦中有仙人引 路,指点迷津,日“天长地久长久做善男信女,物是人非是非听晨钟暮鼓”。梦醒, 顿悟,遂倾其家产分与贫民,留其余进山建方党寺设坛念经拜佛,四十年不出山门 圆寂而终,人瓮焚身时见舍利子一百二十余粒,为小城罕见。陈根林记下这些文字 后扔在桌上继续买菜洗衣做饭。一天市报记者小胡来图书馆复印一份有关晚清同盟 会暗杀部的绝密“暗杀令”(这是散落阳水民间被收集来的),张馆长由于久居寂 寞竟一时冲动留小胡吃了一顿中饭,陈根林作陪。席间陈根林谈起方党寺和静空法 师,小胡就向陈根林约稿,也算是对图书馆热情款待的回报。陈根林拾起扔在桌上 的纸片,将记在上面的文言文翻译成现代汉语又拼凑了一些其他文章中的介绍性文 字写成了《方党寺钩沉》,经小胡删改三分之一后发表,挣回了八块钱稿费。那时 候陈根林根本没想到这篇小文章会被周县长看到并将自己作为人才调县政府以提高 接待处的文化素质。郑兰很激动也很庸俗地对这件事作了这样的注解,“有意栽花 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当正常的事情被理解成不正常时,不正常的事情就变成了正常,《红楼梦》里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自陈根林调到县政府接 待处后,馆里原先的同事们嫉妒而又无奈,张馆长见面时也日益客气了起来,还主 动请了两名瓦工将陈根林漏雨的屋顶修了一遍,陈根林并没有说感谢的话,他说: “我跟县政府行管局打过招呼了,他们房管科准备大修一下。”这是实话。县府大 院里谁都知道陈根林是周县长亲自点名调进的,谁也弄不清陈根林背景的深浅,有 人曾试探着问陈根林跟周县长是什么关系,陈根林欲擒故纵欲盖弥彰地说了似是而 非的一句话,“从职务上说,我跟周县长是上下级关系;从工作上说,我们是同事 关系,都在县政府上班。”听的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这样的话传出去后就变得 更加神秘和扑朔迷离。县政府行管局姚局长听说陈根林房子漏雨后亲自监督房管科 掀了陈根林家刚修好的屋顶重新铺油毛毡再压上一层油灰后换瓦并将屋内做成水磨 地坪。陈根林对姚局长说:“谢谢!”姚局长递给陈根林一支烟,又点上火,“这 是我们应该做的。”然后很认真地对陈根林说:“周县长就像小平同志说的一样、 是一个求真务实的人,我们从内心里是拥护周县长的。”陈根林嗯嗯哈哈地附和说 :“是的,是的。”县长办公会议的保密程度是很成问题的,王爱娟在对接待处的 同事们说完了县长办公会议的基本内容后,问:“周县长在会上要刘主任查一下《 方党寺钩沉》的作者是谁,好像根本就不认识陈根林似的,你们相信吗?”其他人 事后就问陈根林,陈根林说:“确实不认识。”其他人就笑了,“你这话只能蒙一 蒙三岁小孩。”陈根林到接待处不到一个月,他对自己颇有些神秘的身份和角色感 到非常有趣,他不会说出真相,即使说出真相别人也不相信,这种角色使他有一种 当特务的新鲜感和神秘刺激。 郑兰在县医院最希望别人问她,“你爱人小陈在图书馆怎么样?”这时她就会 抑制不住自豪地说:“我家小陈在县政府工作,还行!”可当别人都知道陈根林在 县政府接待处工作后,也就不问了。郑兰就经常在打针吊水的间隙没话找话地对其 他护士说:“县政府工作条件就是比医院好,小陈的办公室里都装空调了,还是分 体式的。”其他护土只好随声附和说当然是县政府的人厉害。郑兰很愿意看到其他 护士们嫉妒和羡慕的表情,因为在此之前她们经常在郑兰面前提起自己家里三室一 厅的住房以及老公花三万块钱的豪华装修。在家里陈根林已经可以对郑兰提建议甚 至提出批评了,他要郑兰在医院里一定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不要过分炫耀。郑兰就 说:“下次我一定注意,行了吧!”男人一有本事,女人就会变得温柔,陈根林认 为这与爱情关系不大,比如你花钱去酒楼吃饭,服务小姐也是非常温柔的,按这一 类比方式推理,女人的温柔与男人所给予的利益成正比。 小县城本来就小,拐弯抹角地算起来都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县城里发生了什 么事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比如说城里人都说王爱娟是万公达副县长的相 好,卖花圈寿衣的蒋歪头也知道陈根林是周县长线上的人而且还有一个舅舅在省里 当秘书长。一天晚上,郑兰在不漏风雨的床上先是跟陈根林温柔一番,趁着陈根林 意志比较薄弱的时候郑兰对他说:“我们给周县长送点礼去吧!”陈根林从床上反 弹起来,“送什么礼?又不是我求着他调进县政府的。”郑兰将陈根林按倒在床上, 用手指娇嗔地顶着陈根林的鼻梁,“人家都说现在调动不花两三万块钱,没门儿! 全城的人都知道你是周县长的人,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一点礼都没送,不是太没礼 貌了吗?”陈根林一侧身背对着郑兰说:“我可不想跟县长拉什么关系。”郑兰扳 过陈根林不思进取的脑袋,“县长可以让你去,也可以让你走,再说你在接待处混 不上副主任级别,在大院里就进不了圈子,进不了圈子就没人带你玩。”郑兰还全 面分析了要是房改之前能当上副主任就可以在局长楼分到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如 果当不上副主任按先后顺序排队最起码要等到下个世纪,那时候福利分房恐怕早就 取消了,而前途和房子的事如果周县长顺便打个招呼就可以让你少奋斗一二十年。 陈根林晚上陪省防汛指挥部的人喝了不少酒,后半夜时分,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迷糊中陈根林同意了给周县长送礼。深夜山区县城里异常寂静,一些柔和的风正在 潜移默化中滑过山梁和陈根林家的屋顶,屋顶上方的天空星光如水。 市卫生防疫站来阳水县检查灭鼠达标验收工作,陈根林将他们安排到“聚仙阁” 酒楼吃饭,酒过三巡,匆匆离去,留下小袁继续作战。赶回家后陈根林借酒壮胆毅 然决然地跟郑兰一起拎着烟酒出门了,两条烟两瓶酒花去了四百多块,这是全家一 个月的伙食费。周县长住在南门小区的单门独院里,一路上陈根林很担心遇到熟人, 就建议走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郑兰同意了。此时,陈根林有些窝囊起来,当初从 农村考大学出来就是为了堂堂正正扬眉吐气地做人,可混到今天,却干起了鬼鬼祟 祟的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害怕阳光的蝙蝠更像一个技术不怎么 熟练的小偷。想到这,他的鼻尖上就冒出了一层细汗。到了周县长家的铁门前,陈 根林将烟酒塞进郑兰的怀里让她拎着进门,郑兰不干,她说:“这是给你领导送礼, 又不是给我领导送礼,你拎着!”陈根林站在黑暗中发火了,“你要是不拎我们就 回家去!”郑兰说:“你小点声好不好,我拎还不行吗。”这一段日子郑兰总是让 着陈根林。 进门后,周县长很客气地让坐,县长的爱人还倒了两杯绿茶。周县长四十二岁, 经济系本科毕业,所以对同是本科毕业的陈根林就多了一份亲近感,“你的文章写 得很好,到底受过正规训练。我早就说过,不能让接待处的每个人都成为喝酒运动 员,要有学识和修养。”陈根林连连点头。毕竟初次见面,周县长也只能很有节制 地说些鼓励和场面上的话。没坐几分钟,周县长起身说:“我晚上还要开常委会”, 然后用手指着放在沙发边的烟酒说:“这些东西你们都带回去!”语气平静而又不 可动摇。郑兰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了一句:“陈根林是你周县长调来的,这点东西聊 表谢意。”周县长对陈根林说:“你是国家公务员,你看是不是今天我不开常委会 了,留在家里跟你打烟酒官司呀?”陈根林一听这话,对郑兰说:“拎回去吧厂回 来后郑兰心神不定惶惶不安,她固执地认定,周县长是嫌礼太少了,陈根林说周县 长是一个很正派的人,郑兰说现在就没有什么正派的人,县医院的”一把刀“江海 文每次都是”不见红包不开刀“,连县政协吴主席找他开胆结石还送了一千块钱红 包呢。陈根林说家里的经济状况你是知道的,哪有钱送礼?郑兰沉思良久,一咬牙,” 我把结婚的金项链金戒指通通送去,至少值两千多块。“陈根林说:”你疯了?那 是我母亲祖传下来的首饰。“郑兰说:”为了你的前途为了房子也只能如此了,等 到你哪一天熬出头了,也会有人送上门来的。到那时候,我也会装模作样地耍两句 官腔的。“郑兰尝试着进入官太太的角色,她拖着腔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我 们家陈主任是从来不接受烟酒的!“陈根林打断她说:”哪有老婆叫丈夫官衔的。 “郑兰笑着又换了一种腔调,”我们家老陈从来不接受烟酒,只接受金项链金戒指, 还有钞票。“陈根林说共产党干部都像你这样就全完了,郑兰说不要再打嘴仗了就 这么定了。陈根林不同意,郑兰拱在陈根林的怀里用近乎色情的手段迫使陈根林在 床第之欢的时候同意了。 周县长面对郑兰用真丝手帕包着的项链戒指并没有拒绝,他拿在手里反复认真 地看了又看,说:“成色不错,从工艺上看,好像是有些年头了。”陈根林说: “是民国初年的,我外婆在南京夫子庙订做的。”周县长递给陈根林一支烟,又客 气地示意郑兰喝茶,郑兰坐在周县长家柔软的沙发上赤裸裸地说:“陈根林是你周 县长一手栽培的,今后的前途还要靠周县长安排呢。”周县长将首饰包好后,语气 温和地说:“根林呀,这金首饰是你自己拿回去呢,还是我明天公布你姓名后交公 呢?你要是觉得公开你的姓名后更有利于你工作的话,我就明天交公。”陈根林和 郑兰一时傻了,他们僵坐在客厅洁白的灯光和周县长温和的表情之间,脸色煞白。 回到家后,陈根林对郑兰大发了一通老火。郑兰委屈得哭了。 送礼失败后,陈根林每当见到周县长时就低下头不敢正眼看他,周县长却主动 跟陈根林打招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只要别人不知道,他就永远是周县长的人。 现在社会上官衔比较混乱,比如说一个乡镇企业供销科长跟县政府的科长根本 不是一回事,但称呼却是一样的。一些私营企业的老板出于对官衔的恶毒认识,就 把管螺丝、铁钉、水泥、钢筋的人叫做“设备处处长”,把推销啤酒、农药、塑料 凉鞋的人叫做“销售处处长”,他们的名片印得非常精美,他们一出场都是王处长 李处长什么的。刚到接待处工作时陈根林就接待了一位上门推销一次性输液管的黄 处长,陈根林热情让坐倒水并对黄处长到阳水表示热情欢迎,这时钱海副主任从里 边办公室里走出来对脸上有一块紫色刀疤的黄处长严肃地说:“你推销输液管应该 去医药公司和医院,我们这是政府机关,不是商务接待中心。”黄处长出门前还不 失时机地喝光了茶杯里剩余的茶水。黄处长走后,钱海对陈根林说:“你看一下名 片上的地址就知道是私营厂的推销员了,我们接待处的赵主任都不敢称处长,他们 拎着一串输液管就跟周县长平级了,笑话!”从此,陈根林就变得很小心了,脸上 时刻有一种“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神情。其实接待处的客人大多都是书记县长 和两办安排接待的,应该说不会有什么假冒伪劣。 接待处主要工作是安排接站,安排食宿、会议场地、参观线路、出行车辆以及 酒会舞会等具体事宜,政府县委两办是忙于印发会议材料、起草会议文件。两办是 文的,接待处是武的;两办是脑力劳动,接待处是体力劳动;两办的人看重的是政 治前途,接待处的人看重的是通过鞍前马后的辛苦能挣回一套房子的实惠,政治前 途相对是比较渺茫的。但接待处毕竟是政府机构,其政治逻辑是不变的。阳水老百 姓把领导同志之间的矛盾叫做“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在一个小县里是长期的 复杂的持续不断的。周修炎县长跟万公达副县长的矛盾虽不是你死我活但也算得上 错综复杂了,这使得下级的站队非常困难,就像买股票一样,哪一个股行情怎么样, 如果认不准的话就可能输个精光。一般说来,大家都愿买一把手周修炎的股,而万 公达由于敢大胆提拔使用干部并且很得离退休老同志赏识,该股走势也被不少人看 好。接待处王爱娟是倾家荡产买了万公达的股,而陈根林则是人所共知的周修炎的 股。这样的比方是准确的但又是不能乱说的,说出来就显得政治态度不够严肃且有 损领导干部形象,大家都心里明白嘴上不说而已,官场上的行话就是有些事只能做 不能说,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接待处虽然只有十来个人,但“阶级斗争”同样是 层出不穷此起彼伏的,赵树田主任对整天擅自找周县长汇报工作的钱海很有意见, 认为他有急不可耐抢班夺权的野心。万公达副县长对赵树田很关心,赵树田就向万 公达诉苦。万县长说:“汇报工作应该是你一把手去呀,哪里轮得上钱海呢?再说 接待处是我分管的。”春节前在接待处召开的年终工作总结会上,万县长作为分管 领导大谈核心问题,他说:“接待处工作要以赵树田同志为核心,一个单位没有核 心就搞不好任何工作,这就像我们县政府要以周县长为核心一样。”周县长也参加 了会议,他说:“我完全同意万县长的讲话精神。接待处我过问得很少,但在万县 长的直接领导下,工作很出色,县政府很满意。这显然也与赵树田同志指挥有方和 全体同志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快过年了,这样的会议基本上都是以多说好话为 主,也可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大家听了舒服,气氛也就很融洽甚至还有点温馨。 过年的时候接待处同事们相互电话拜年串门子喝酒打麻将一派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然而这种歌舞升平的景象并不是说“阶级斗争”就熄灭了或者要七八年才来一次, 县城里的“阶级斗争”有时候七八天就要来一次,过年也不例外。年初三接待处全 体同志在钱海副主任家喝酒,王爱娟喝到晕晕乎乎时开始向陈根林挑衅,“我先干 为敬,你堂堂男子汉,这一茶杯不喝干,你就是丫头!”此时一桌已喝了六瓶白酒, 王爱娟面若桃花舌头发硬,陈根林见她醉了,就说:“我一喝下去,肯定就得爬着 回家。你说我是丫头,我就当一回丫头吧。”王爱娟突然脸色大变,端起酒杯摔向 水泥地面,她用花旦嘹亮的高音叫了起来,“你陈根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 周县长的死党吗?林彪死党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说着就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地哭了 起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地上的酒水和玻璃碎片一败涂地。 陈根林到接待处工作,客观上就是王爱娟的对手和敌人,本来接待处的人都认 为,林为义副主任死后的接任者非王爱娟莫属,这不仅因为王爱娟年轻漂亮酒量过 人卡拉OK唱得好,更重要的是她是万公达副县长调进来的。王爱娟让所有到过阳水 的客人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再大的官在王爱娟面前都会放下架子喝酒,喝得东倒 西歪后不但不生气还非常兴奋,喝醉后跟王爱娟拉拉扯扯动作幅度过大也是可以理 解的。王爱娟喜欢跟客人对唱“在雨中,我想过你;在梦里,我吻过你”,唱到 “我吻过你”时,她就拉着客人的胳膊或轻轻地拍一下客人肥沃的肚子,做出一副 随时都可以苟且的样子。客人常常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情不自禁地搂住了王爱娟细腻 而抒情的脖子,这样的动作在特定的“艺术”氛围下,不仅不会遭到非议,还会赢 得阵阵掌声。万公达副县长曾在酒桌上毫不掩饰地说:“美国人说钱学森的价值抵 两个师,而王爱娟的价值甚至超过一个县长。”去年县化肥厂二期工程技改的五十 万经费是省市计委三次考察都非常满意后才专项拨款的。每次计委来人,王爱娟都 喝得几乎吐血,晚上跳舞时,胸前还被一位领导同志划出了一道血痕,由于痕印位 置比较特殊,她回到家里还被下岗在家的丈夫狠狠地揍了一顿,为此她曾到万县长 办公室里哭诉了一次,哭着哭着就要掀开衣服给万县长看,秘书进来送材料,这一 场景才提前结束。万公达事后对赵树田主任说:“小王无论从工作积极性、主动性, 还是从工作责任心方面看,都值得培养。”赵树田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接待 处一正两副的职数是组织部定的,谁也不能修改。要想培养王爱娟只能等林为义副 主任去世,可林为义不但没死,而且最近在练了什么功后居然有起死回生的迹象。 林为义从县招待所调任接待处副主任不到半年就查出了肝癌。公平地说,林为义的 酒量在阳水县是没有对手的,一次市轻工局来县里检查工作,,一行六人喝得在酒 桌上当场不省人事,而林为义却神清气爽又撬了两瓶啤酒漱口,林为义说他这么多 年来一直都没觉得自己是在喝酒而是在喝水,在他的味觉里,酒和水是同一个概念。 这个早年县政府收发员就是因为酒量过人才调到县政府招待所任副所长、所长的。 医生说林为义的肝癌与过量喝酒有直接关系。林为义躺在病床上对前去看望的万公 达副县长深情地说:“为了工作,为了阳水的对外形象,我个人的生死算不了什么!” 万公达紧紧地握住林为义的手,眼泪在眼圈中打转,他说:“老林,县委县政府对 你的病情很关心,我代表县委郭祥书记周修炎县长看望你并祝你早日康复。”林为 义感动得流下了泪水,他说:“万县长,我女儿明年就要中专毕业了,现在连大学 生都没人要,我最后请求组织上看在我多年舍生忘死的份上,照顾她进接待处工作 吧!”万县长说一定解决,你安心养病吧。为林为义得癌症的事,万公达跟周修炎 在县长办公会上产生了严重分歧,周修炎说接待处的工作不能以喝酒为中心,要以 周到、热情、细致、真诚的服务作为宗旨,林为义的肝癌为我们敲响了警钟,万公 达说没有一个医学权威敢断言,因为喝酒所以就一定要得肝癌,再说现在搞接待不 喝酒行吗?国宴上为什么都喝酒而不喝茶和矿泉水呢?酒是文化,酒也是文明,不 信,谁来试试看,从明天起,接待处一律以饮料和矿泉水招待上级来客,我看能办 成什么事?其他几位副县长比较中庸地说酒还是要喝的但不能喝得太过分更不能喝 成肝癌。这样的话说了也等于没说,讨论也就不了了之。王爱娟并不怕喝酒,问题 是林为义一天不死就一天要占着副主任的位子。如果陈根林不来接待处,副主任迟 早是王爱娟的;如果陈根林来之前林为义就死了,王爱娟也早就当上副主任了。自 陈根林来接待处,形势变得复杂起来,王爱娟虽来得早工作出色又是万县长调来的, 但她毕竟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就到剧团唱戏了,虽有党校大专文凭,可说话念稿子时 错别字依然较多,论综合实力,她是无法跟正规本科毕业的陈根林叫板的,更何况 陈根林是周修炎县长指名调进的。林为义死是定下了,可谁接副主任一时还难以定 下来。接待处一些毫无指望的人在陈根林和王爱娟面前实际上说的是同一句话, “只有你当副主任是最合适的。”有时候“坐山观虎斗”也是令人比较愉快的一件 事。 陈根林在接待处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他可以准确地背诵县志上文言文记载的 关于方党寺和静空法师的典故,还可以翻译成流利的现代汉语。每当此时,酒桌上 就坐的周修炎县长就会对上级领导说:“阳水历史悠久,文化传统深厚,我们算不 上经济大县,但我们无愧于文化强县。”接着陈根林又讲述一段关于同盟会当年在 阳水举办暗杀培训班的往事,顺便背一份格式完整的“暗杀令”的内容,听者惊愕 不已连连赞叹,周县长就有些自豪。陈根林除了陪同上级来客和兄弟县来客参观讲 解方党寺和同盟会暗杀部的故事外,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在上级检查指导工作的沿 途事先核对欢迎标语上有没有错别字。现在人们很少看书查字典,业余时间大都看 电视,电视上错别字也是层出不穷的,所以许多乡镇的欢迎标语上有错别字也是在 所难免的。诸如“热烈欢迎各位领导来珍希(稀)动物保护区指导工作”、“热烈 欢迎省环保局检查组来紫崖乡视查(察)指导工作”。陈根林跟驾驶员小叶开着北 京吉普挨乡挨镇地检查标语,发现错别字,立即责成乡镇领导亲自督促改正。有些 重要的参观视察活动需要农民讲话时,陈根林就事先跟乡镇长一起对准备讲话的老 农作最后的演习和辅导,从讲话内容到语气都要辅导到位。这时候陈根林就觉得自 己像一名导演一样,很有趣。驾驶员小叶表示不赞成,他说:“不像导演,像小偷 准备晚上下手之前的踩点。”陈根林笑笑,不附和。 接待处主要任务是安排接待,真正有资格陪客人k 桌吃饭喝酒的人很少,王爱 娟陈根林也是根据需要才能出场陪客,从数量上看,王爱娟出场的次数略多于陈根 林。王爱娟主要负责参与接待检查验收、招商引资、参观取经这一类客人,而陈根 林主要参与接待省市领导工作调研、作家艺术家采风、记者采访、专家学者讲学和 技术培训等客人。通常情况下,上面来客是由各科局对口接待,但来的都是客,县 委县政府总是要出面一次的,因此接待处的接待涉及到各行各业方方面面。 自陈根林来接待处后,王爱娟对周修炎县长不让她参加接待省市领导以及文学 艺术界人士很有意见,赵树田主任安慰她说:“谁也没说过参与接待领导,马上就 能得道成仙当上领导了。”王爱娟感激地说:“赵主任,你对我最关心。” 陈根林在接待处干了一年后,他有些怀念图书馆了,安静的库房里堆满了历史 和中外古今优秀的思想,在与典籍和中外名人的交流中,他获得了一种灵魂的安宁 和自由,尽管这安宁和自由要付出清贫与寂寞的代价。当然在县政府接待处工作除 了房子翻盖一新从此不再漏雨外,还兑换了许多人尊敬的目光和妻子郑兰夜以继日 的温柔。悬在头顶上方的副主任位子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大套局长楼充满了诱惑和世 俗的光辉。人都不能免俗,从这个意义上说,图书馆的那点蜻蜒点水式的小自由又 算得了什么。陈根林也只是在酒喝多了或太累了的时候才会怀念一下图书馆,可一 当酒醒后他又振作起来了。陪客喝酒吃肉等于省下了饭钱,有时在收拾酒桌残局时 还弄到半包或整包剩下的香烟,一包烟的价钱能买二斤肉,二斤肉可以让全家吃两 天,儿子小文吃肉或吃鸡的时候常常会很激动地喊,“老爸万岁”。想起以前贪小 便宜买瘟鸡的窝囊,接待处的优越性是图书馆无法比拟的。郑兰很夸张地说陈根林 从图书馆调县政府等于是从解放前到了解放后。然而陈根林毕竟从小在农村长大, 在大学学的又是养鱼,没受过良好的政治熏陶,因此在接待处工作缺少灵活性和创 造性,有时甚至有点迟钝和木讷,他缺少那种左右逢源的流畅,也缺乏逢场作戏的 机智。其实接待来客讲的就是一个气氛,那种气氛只要大家都愉快就行,不必考虑 真假,客人也不会计较你是否虚情假义,比如在酒桌上你一定要说,“下次你可一 定要再到我们阳水来走一走,看一看;在省城工作累了,就下来吃一点野味。”这 样的话根本不需要兑现,但说这话和听这话的人都比较舒服,气氛就很好。陈根林 在营造接待氛围上跟王爱娟相比,就像萨达姆跟克林顿叫板一样,不可同日而语。 陈根林也知道酒桌上大家都喜欢听一些虚情假义的话,他一开始说不出口,硬着头 皮尝试着说了几次,显得勉强而做作,说的和听的都很别扭。喝酒的时候必须遵循 酒少话多的原则,也就是说“功夫在酒外”,而陈根林喝酒却非常实在,除了说些 方党寺掌故外,就专心致志勤勤恳恳地跟每一位客人敬酒,打通关的技术比王爱娟 要差得多。王爱娟一般不遇到重量级客人,她是不会豁出去玩命喝酒的。王爱娟酒 量本来就比陈根林大,可书记县长让她代酒时她敢要赖,“周县长,你喝一勺醋, 我给你代两杯酒,怎么样?”说话时辅以拉拉扯扯。周县长就笑着说:“我不跟你 打酒官司,根林给我代了吧!”陈根林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干而尽。书记县长就 说:“还是根林爽快,王爱娟太调皮了,代酒还要有条件。”王爱娟很喜欢领导批 评她“调皮”,“调皮”容易使她想到自己还是一个少女,尽管她女儿已经是少女 了。陈根林酒量不超过半斤,因此经常喝得脸色发紫脖子上青筋暴跳,回到家后吐 得倒海翻江。郑兰这时候总是义无反顾地帮陈根林一把,她用手掐住陈根林的喉结 部位,其姿势有点像杀鸡前掐住鸡脖子一样。郑兰说:“一掐喉结,你就会翻胃、 恶心,一恶心就全吐出来了。”陈根林常常吐得大汗淋漓泪水直流。吐完后,郑兰 端来凉水给陈根林漱口,然后又给他喂糖水、捶背。酒醉后陈根林倒在床上呼呼噜 噜鼾声四起如雷灌耳,儿子小文时常在夜里被鼾声惊得哭了起来。郑兰看沉沉睡去 的陈根林像一条受伤的狗一样,她的心里就一阵阵发酸,夜深入静时偶尔暗自落泪。 人活得真是太难了,在图书馆清闲但没钱没地位没人正眼看你,到县政府后房子也 修了别人见面主动打招呼有时候还能带回来半包香烟一个打火机两瓶矿泉水什么的。 可经常拼命喝酒醉如烂泥,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要喝垮的,林为义副主任就是一个 危险的先例。郑兰不敢往深处想。早上郑兰熬好陈根林最喜欢的红豆稀饭煮咸鸭蛋, 可陈根林爬起来后一口没吃就出门了,他说宾馆里还有客人等着他安排早饭呢,那 时候,陈根林好像已忘掉了夜里醉酒的事情,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 像陈根林这样的角色是不能陪同省部级以上的干部喝酒的,省部级领导说不喝 酒那就肯定不能喝酒,他们的每一句话就如同红头文件一样是要严格执行不准修改 的,他们说喝点矿泉水吧那就只喝矿泉水。省部级领导来阳水时,陈根林他们只能 做一些外围的工作,比如查看一下大街上花圃里花草是否浇水了宾馆餐厅里台布洁 白程度够不够之类。遇到中央一级的首长来阳水,接待处就是最清闲的时候,警车 开道,陈根林他们不仅不能参与接待,而且还不许靠近,沿途的线路及涵洞桥梁等 部位都由省公安厅和安全厅负责警卫和把守,至于在什么地方吃饭和住宿,陈根林 这一类的接待人员连地点都是不知道的。这时候接待处的人聚在一起打扑克下棋猜 谜语聊天,很轻松。他们有些不切实际地说:“真希望每天来的都是中央首长。” 然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省部级领导每年来阳水也只有三五次,中央首长三五 年甚至七八年才能来一次。接待处大量的接待都是上面来的厅处级领导。厅处级领 导也分三六九等,有些无关紧要的厅处级干部来,书记县长出面接待纯属是为了给 一个面子,态度很热情,但酒桌上是不可能上“炭火鹿子锅仔”的,也很少上“山 雉展翅”,顶多上两道很普通的石鸡、野兔应付一下,这样他们回去后就可以说吃 到野味了。但有的处级干部来阳水,接待却要比一般的厅级规格还要高,一点也马 虎不得,这主要根据其作用及实力而定。学养鱼的陈根林在这方面一直比较糊涂, 有时不知来客的轻重和分量,工作上也时常出现一些失误。阳水县几乎每天都要接 待来自省市的处级于部,而陈根林只负责接待和安排,不好直接问来客的分量,这 些工作全靠揣摸和看县领导的态度。 这天省交通厅来了一位姓卫的处长,三十多岁,穿洁白衬衫,扎深红领带,他 笔挺的裤缝给陈根林最初印象很深。他从“公爵王”里出来的时候,只有交通局冯 局长陪同,陈根林在县政府所属的“翠微宾馆”门前热情恭候,他从车厢后盖里拎 下了卫处长的咖啡色公文箱,又主动握手,“卫处长,一路辛苦,我是县接待处的 小陈,欢迎你来阳水!”卫处长嗯哈了两句,简单敷衍着跟陈根林象征性地握了一 下手,他没正眼看陈根林只是跟冯局长说:“鹿子锅仔冬天吃是最好的。”冯局长 像一个伪军一样满脸堆笑说:“是的,是的!如果再配上鹿茸酒,就更好了。”卫 处长很矜持很有分寸地说了一句让陈根林莫名其妙的话,“阳水,我是很看重的。” 陈根林接待过许多厅级干部,他们对陈根林都很客气时常还说些感谢的话,今天这 位看上去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卫处长的举止让他心里有些不快,但他不能表现在脸上, 态度依然很恭敬。这时卫处长站在宾馆接待大厅的一个巨型吊灯下态度比较严肃地 歪过头说:“小陈,我的箱子里有一幅液晶山水画,你要拿轻一点。”陈根林说: “好的,好的,我一定注意。”冯局长叫陈根林晚上给卫处长安排一个最好的房间, 说完后两人就钻进“公爵王”走了。陈根林将卫处长安排在宾馆后楼的普通套间, 前楼用美国进口材料装修的豪华套房设施齐全、富丽堂皇,通常是厅级以上领导住 的,陈根林认为像卫处长这样的人能给个套间就算不错了,所以尽管冯局长交代要 安排最好的房间,陈根林却并不买账。陈根林也听人说过,“省城的处长比处女还 多”,可他们一下来就跟县长书记是平起平坐的,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腔调比处女 更加矜持。然而,陈根林这一次安排却犯下了一个几乎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晚上在“聚仙阁”酒楼安排好晚宴后,并没有哪一位县长书记要陈根林留下来, 陈根林便独自回家。这天晚上是王爱娟作为主力上场的。陈根林并不知道县里五大 班子全都出场了并且对这位年轻的处长付出了全部的笑容和热情,其恭维和赞美卫 处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话说得很多也很过分,就连王爱娟都觉得有失县领导的尊 严了。卫处长在酒桌上用一个半小时大谈他在西方和新马泰港的见闻,在谈到交通 问题时,他重复了四十多遍“我在澳大利亚的时候,澳大利亚的高速公路起点很高, 防滑功能是国际最先进的”,有时他还夹杂着用英文说。这种不厌其烦地重复国外 境外的见闻,多少有点显示自己见多识!“经历过大世面,就像《围城》中那个来 三阎大学视察的教育部督学言必称”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时间地点不同,性质 一样。酒过三巡,卫处长逐渐放弃矜持,情不自禁地说起了泰国的色情业和性交表 演,他说:”那是艺术,丝毫看不出黄色下流的成分。“县领导听得耐心细致并频 繁点头称是,表示了洗耳恭听的诚恳。喝完酒后,他们去了宾馆的歌舞厅跳舞唱歌, 其具体内容及相关细节不详。几个月后一次王爱娟在喝醉酒后,陈根林听她说过这 样一句话,”那个姓卫的是个流氓。“ 卫处长住进宾馆的后半夜两点三十分,已经睡熟的陈根林被赵树田主任打来的 电话惊醒,他听了电话后,立即翻身下床,一头扎进屋外的黑暗中,郑兰揉着迷迷 糊糊的眼睛,“你干什么去?”陈根林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万县长发火了!” 声音一半在屋内一半在屋外。 赵主任在电话里对陈根林大声吼道:“万县长发火了,你立即赶到宾馆来!” 进了宾馆卫处长的房间,卫处长穿着睡衣坐在套间的沙发上说:“实在不好意 思,打搅你们了!” 这时万公达副县长、冯局长、赵主任都已经到了。赵主任神色严肃地对陈根林 说:“还不赶快给卫处长换前楼的套间!” 这时卫处长说:“不必了,现在已没问题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万县长说,“换,一定得换房间。” 陈根林换好前楼豪华套间回来后,又小心谨慎地拎起卫处长的公文箱、皮鞋、 裤子,卫处长趿着拖鞋踩着无声无息的地毯在几位护拥下走向前楼。卫处长说: “实在不好意思,你们一来,蚊子反而吓跑了,也许是自杀了。” 赵主任一再检讨说工作没做好。 陈根林闻到了卫处长身上残存的酒气源源不断。 原来卫处长在夜里两点的时候给万公达副县长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房间里有一 个蚊子,嗡嗡地让他无法睡觉,跟蚊子斗了几个回合,可就是打不着蚊子,所以能 不能请求万县长为他调换一个房间。万公达听说卫处长住后楼就火了,立即打电话 训了赵树田一顿,赵树田说他不知道这件事,万县长在电话里对赵树田说:“如果 误了县里的大事,你们给我吃不了兜着走!”冯局长说他交代过让陈根林安排最好 的房间。 事后陈根林才知道,这位卫处长是很有背景的实力派人物,连交通厅厅长都有 些含糊他,他掌管着全省公路建设资金的划拨与配置。阳水要修一条到市里的一级 公路,总投资八千万,省交通厅要拨专项资金六千万。他要说一个“不”宇,你连 哭都哭不出来。卫处长可以说现在资金主要放在国道建设上,你们阳水过两年再考 虑,他也可以说阳水的经济落后主要是交通不便,因此必须将阳水的一级公路建设 作为今年工作的重中之重。这些话都可放在桌面上说,怎么说都是对的。赵树田主 任后来对陈根林说:“多亏万县长对卫处长加大了力度,才没有将一级公路拨款方 案否定掉,不然的话你的漏子就捅大了。出了问题,我也跑不了。”万县长“加大 力度”的实际内容是不言而喻的,估计单靠土特产是远远不够的,其具体数量与质 量是谁也搞不清的。 王爱娟抓住这件事很是做了些文章,她不失时机地将此事让全接待处的同事都 知道了。并且将事情的性质阐述得非常透彻,她说:“我们全县一年的财政收入是 四千万,而这条一级公路省交通厅就要拨款六千万,这笔拨款要让全县三十二万人 民干上一年半,不然为什么五大班子都出场了呢?”在大家都快要忘了这件事的时 候,那次在赵树田女儿的婚宴上,王爱娟见陈根林情绪不高,就当着一桌子同事的 面安慰道:“根林呀,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虽然事情很严重,但过去了就让它 过去吧,干工作谁还没有个过失呢。” 在一个阳光比较明亮的下午,赵树田找万公达汇报工作,他说接待处的面包车 空调实在修不好了能不能换一部新的“丰田”面包车,万公达说县财政现在连教师 工资都发不了了,接待关键是要抓接待的服务质量,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他有些 冲动地说:“如果都像陈根林这样给我捅漏子,接待处就是换飞机也保证不了接待 质量。工作要做细,要像王爱娟那样具有高度的认真负责的精神,上次在马坝乡安 排参观,王爱娟想得比我们领导同志都要周到细致。”赵树田说:“王爱娟确实是 不可多得的人才,陈根林学历虽高,但办事能力并不高。”听了这话,万公达的情 绪才逐渐平息。 去年全省调整农业产业结构工作会议在阳水县召开,其中安排会议的最后一天 到马坝乡参观养羊十万头的典型现场。马坝乡齐乡长到县政府哭丧着脸找到万公达 说:“全乡总共不到一万头羊,而且都是放养的,羊长得跟狗一样,瘦骨伶什的。” 万公达说:“我不管这些,反正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的经验周县长已经在大会上做过 介绍了,你必须保证沿途十四公里的公路两边都要有羊在吃草。”齐乡长说没有这 么多羊,万公达对齐乡长说:“参观时路边没有这么多羊,我就撤你的职。要不你 就向周县长汇报,干脆取消这次实地参观。”齐乡长也知道参观马坝是王副省长听 了介绍后定的,王副省长已在会上充分肯定和表扬了阳水县改变山区落后面貌调整 农业产业结构方面的新思路和新举措。齐乡长回去后发动群众群策群力集思广益, 最后依靠集体的智慧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们从邻近的张洼、紫崖等七个 乡租借了五万多头羊沿全乡十四公里公路两边部署,各村及各村民小组实行包干租 羊落实到户,就像歌星出场唱歌要有出场费一样,租一头羊一天付给三块钱。在租 羊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王店村村委会每头羊截留了六毛钱,实际 发到农民手里每头羊只有两块四毛钱,村民知道后到乡政府集体告状,村委会主任 反戈一击说:“这些刁民很不老实,每家比实际数少租了四五头,贪污十多块。” 齐乡长气得大骂,“你们这些混蛋,尽他妈的给我拆台!”其实问题并没有村委会 主任说的那么严重,租五万头羊实际到位至少有四万二千头,沿途看上去一路羊很 密集,数也数不清,完全可以说成是十万头,再说谁也不会去数。租羊到位后,参 观前一天,接待处赵主任和王爱娟到马坝乡看十万头羊实地预演彩排,然而来自不 同乡镇的羊无组织无纪律地混在一起,不听指挥,赶到公路边不到半个小时就自由 散漫地向山沟里树丛里钻去,不久路边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羊非常无聊地东张西望。 很难保证一百多位代表的车队在经过十四公里公路时,羊能像军人一样遵守纪律坚 守路边岗位。赵树田跟齐乡长一起呆在乡政府办公室里急得头上直冒冷汗。这时王 爱娟拉上司机小叶说:“我们出去转一转!”不到一个小时,王爱娟眉飞色舞地冲 进乡政府办公室,“有了,有了,祖传秘方!”王爱娟从一个养羊专业户家里了解 到一个控制羊群的绝招,就是在路边的草上喷洒上盐水,羊吃盐水草的时候注意力 高度集中而且赶也赶不走。赵树田和齐乡长劫后余生般兴奋得有些失态,齐乡长要 乡广播站“通知各村立即照办,明天上午十点参观车队到来之前务必让所有的羊各 就各位。”通知播出后,下午一些村民到乡政府嚷着要政府给每户一块钱买盐,两 块钱买塑料喷壶,不然就坚决不干。齐乡长拍着桌子骂道:“他妈的,简直是敲诈!” 过了一会儿,他走向电话机,“妈的,老百姓诈乡长,我乡长也诈县长一回。”他 拿起电话机跟万县长汇报了整个为参观所做的准备工作和所花的钱,他说:“每头 羊每天租金四块,每户买盐两块,喷壶三块,共要花四十八万六千五百三十七块钱。” 这样一来,乡政府收回成本后还赚了县政府拨款九万多块钱。 参观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省市领导站在一大群羊的身边很激动地表扬了阳水的 发展思路。省市电视台省报市报都作了全面深入的报道还加了编者按,阳水县很是 风光了几个月。后来兄弟县来了十几批参观取经的,接待处将他们喝得晕头转向后 再带到几个养羊专业户简单看一下草草收场,这叫以点代面。主要经验是听乡政府 汇报。 王爱娟“智取十万头山羊”的故事在县政府及接待处内部一时传为佳话。赵树 田主任一次在会上说:“此事不可对外张扬。”钱海副主任说:“首先是王爱娟不 能逢人便说,再说这并不是什么发明创造,这是人民群众的智慧结晶。”王爱娟很 谦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开会的时候,陈根林坐在下面翻阅一张过期的旧 报纸,报纸上有许多振奋人心的消息,从第一版到第十六版基本上都是莺歌燕舞欣 欣向荣的。他在回忆老家的鱼塘以及少年时代在乡下抓鱼的一些往事,他认为自己 在与鱼打交道方面是有些经验的。 陈根林的父亲从五百多里外的平湖县乡下来了。老人拎来了五条咸鱼和一篓子 咸鸭蛋,他一进陈根林的家,就疑惑不解地问:“根林,这就是你的家呀?”陈根 林说是的,老人突然来了脾气,“你这十几年怎么混的?这两间破房子还没有我们 家的猪圈大。”郑兰说:“爸,根林现在到县政府工作了,一当上主任,我们就可 以住上局长楼了,厨房卫生间都有。”老人搂着孙子小文心疼地说:“孩子受苦了。” 小文说:“爷爷,不苦,我爸现在每星期买两次肉给我吃,还有饼干。” 陈根林父亲在平湖县老家拥有六十亩水面,养鱼养老鳖和螃蟹,每年收入三四 万,家里盖起了三层楼房,打了水井,安了电话,还擅自装了卫星接收设备,能收 看到香港和台湾的电视节目。陈根林郑兰每年都带小文回老家看望父母,可从来没 邀请父母到他们家里来。老人开始以为儿媳嫌弃乡下人,但仔细观察郑兰还算平易 近人,于是老人就问儿子缺不缺钱,陈根林就夸大其辞地说自己很富裕,可细心的 父亲发现城里的儿子抽的香烟是两块多钱一包的,比乡下老子的还差,他就有些想 不通了。本来上大学就是要图个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可陈根林读了大学后反而成 了一个穷人。老人朴素的理解是,大学生太多了,就像鱼上市太多就不值钱一样, 他想国家应该少招一些大学生,如果除根林当年不去上大学而在家养鱼的话,也就 不会这么穷了。这次老人不打招呼来看一看陈根林的真实情况,顺便问一下家里烂 鱼肚子病为什么治不好,是用了伪劣假药还是碰到了其他疑难杂症。学水产的陈根 林听了父亲说的情况后很果断地说不是烂肚子病,是由于水底下氧气再生循环系统 紊乱导致了鱼的脊椎神经瘫痪,他开了一份药方让父亲带回去,说一周后鱼就会全 好。 父子俩喝了不少酒,父亲看着一脸疲惫的陈根林,心酸地说:“当初真不该让 你出来读大学。要是城里混不下去的话,就跟我一起回家养鱼,有你这样的技术, 一年至少要挣个十万八万的。”郑兰说:“爸,他要是回乡下养鱼,我和小文怎么 办?”父亲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你看根林现在看上去老多了,三十多一点的人 就像四十大几的人。”陈根林的眼角已有了许多细密的鱼尾纹,他闷闷地坐在那里 一声不吭。郑兰乐观地说:“爸,我们现在好多了,根林很快就要当官了,他是我 们周县长看中的人。”父亲将信将疑地看着根林,说:“既然县长非要让你当官, 那你就当吧。不过不要把身体搞垮了,官当得再大,没命过的话还不如当个老百姓。” 接待处林为义副主任的病危通知书已经下达两次了,陈根林等人去医院看望过 一次,他看到骨瘦如柴脸色蜡黄的林主任躺在病床上空洞的眼睛里流露出生的绝望 和死的无奈,陈根林毫无必要地说了一句,“林主任你安心养病吧,接待处工作有 我们大家顶着呢。”一般说来,慰问病人或死难者家属就像祝贺新婚和恭贺新年一 样,基本上说的都是一些套话和空话。 林为义的病危使陈根林和王爱娟两人都进入了心理极其微妙的阶段,陈根林亲 眼目睹了卫处长等人的居高临下趾高气扬,有时他的内心里也萌生出一些恶毒的念 头,等到我哪天得道升官了,我也得想法子折磨一下伺候我的下级,然后我这个当 爷的就坐在太师椅上欣赏那些孙子们走投无路的尴尬和痛苦。这些念头有些卑劣, 所以他是不能跟人交流的。不过当上副主任后想在局长楼分一大套房子这算不得无 耻,有周县长这个并不存在的后台,他是很愿意趁热打铁混水摸鱼尽快当上副主任 的,可是林主任去世的日期难定,夜长梦多,有朝一日人们发现自己跟周县长素无 往来的话,他的提拔就注定要鸡飞蛋打。一旦进入官场,官当的大小就是衡量一个 人事业成败及自身价值的惟一尺度,就像拿破仑说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 士兵一样,在政府机关不想当官的干部就不是一个好干部,到接待处两年后他逐步 明确了这一认识。可当官就类似于打麻将一样,个人技术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有运 气抓到好牌,陈根林手里就抓着周县长这张好牌,可林为义这张牌扔不出去,就 “和”不了。有时候陈根林也觉得自己这般处心积虑实在太累,甚至有些无聊,不 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上了贼船后也只好一竿子撑到底了。王爱娟对副主任的想法不 仅成竹于胸而且坚决落实在行动上,工作积极得有些表演的痕迹,每天第一个到办 公室扫地打水,陈根林有时早到办公室的时候,他也想扫地打水,但怕别人说闲话 就忍住了。王爱娟最近在周末经常请同事到家里打麻将喝酒加深感情,有一次还将 万公达请到了场。陈根林发现王爱娟当副主任的愿望过于急不可耐,因而在酒桌上 的动作就很不规范,三两杯下肚就跟万公达眉来眼去以目光进行勾搭,倒是万县长 很有分寸地同大家说笑着,对王爱娟的放肆表示无动于衷,充分表现了一个领导干 部应有的自我约束力。随着林为义即将去世,王爱娟加大了抢班夺权的步伐,这使 陈根林想起1976年“四人帮”的所作所为。 陈根林越是想做好工作有时反而越是弄巧成拙,这就像卡拉OK厅里那些五音不 全的喝醉酒后想露一嗓子的人,越想唱得出色就越唱得鬼哭狼嚎惨不忍睹。陈根林 当面顶撞周修炎县长,是因为当时他认为周县长做出的决定是酒喝多了一时糊涂, 他的抗旨完全是出于对周县长的忠诚。 阳水县地处偏远山区,来参观调研吃野味的多,真正来投资办厂的人却几乎没 有,全县只有几家投资几十万元的内地联营的小厂,加工麻袋、拐杖、竹器之类的 鸡毛蒜皮的小产品。中外合资企业和外商独资企业一家没有,在招商5 !资这一块 位居全省倒数第一。说老实话,这个窝在大山深处的小县,当年日本鬼子占领了大 半个中国,可经过阳水时就是不愿占领这个地方,一些老人说鬼子要是进阳水的话, 连吃饭都成问题,更不会掠到什么东西。省里已经批准一级公路立项了,如果再招 不到商引不到资,周修炎县长的日子就相当难过,压力非常大。 台湾华鼎实业集团孟继尧董事长一行三人抵达阳水县城时,县主要领导大部分 人的脑门上都流出了激动的汗水,县两办及接待处全体出动,全力以赴地安排接待 考察的每一个程序及细节。县政府下令公安局调三部警车开道和殿后,沿途必须保 证车辆如行云流水一样顺利通过。 孟继尧在初夏的阳光下仍然西装革履,头顶上稀薄的头发一丝不苟,手腕上戴 着的粗如手铐的金链以及向前隆起的肥沃的肚子都准确地注解了孟先生富商巨贾的 身份,慈眉善目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微笑,只是两个随从虽衣着整齐但一个尖嘴 猴腮一个剃着光头缺少应有的风度,他们一个拎着公文箱一个拎着手提电脑跟随孟 先生左右,既不像秘书也不像保镖。在县政府会议室的洽谈会上,孟先生用闽南普 通话说:“阳水县资源丰富,劳动力价格合理,县里政要首长非常热情,投资环境 很好,我们华鼎实业初步打算第一期投资两千万人民币。” 台湾华鼎实业集团来阳水投资建立“食用肉犬养殖基地”,孟先生说现在台湾、 香港、日本的肉犬需要量每年以两倍的速度迅猛增长,圈养肉犬成本太高,因此华 鼎实业的生物工程研究中心通过转基因移植,将肉犬由圈养式吃精饲料转换成放养 式吃青草,也就是说成功地将羊的基因移植到了狗的身上。这项高科技技术目前还 处于试验阶段,科研成果的保密极其重要,阳水地处深山,而且山区的坡地、草滩 遍布全县,发展前景非常广阔。一期合资比例为华鼎投资两千万,占60%股份,阳 水县投资M 百万连同提供的土地草滩等折合为40%的股份。如果每年放养一百万头 肉狗,按每头120 斤出栏,年获利可达一个亿。县领导一致表示对养狗的前途充满 信心并将以全部的真诚保证合作的成功。孟先生甚至说出了早年在大陆比较流行的 一句话,“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考察期间,前面警车拉着警笛开道,后面五大班子领导及县两办、农业局、多 经局、台办的车队尾随其后,一路仆仆风尘浩浩荡荡。在参观考察了马坝、紫崖、 东岩、林元等八个乡镇后,县政府与华鼎在翠微宾馆举行了隆重的合作签字仪式。 县电视台电台的摄像机镜头和录音话筒紧张地记录下了这一历史瞬间。历史的瞬间 稍纵即逝,历史的意义源远流长。陈根林看到周县长胸前佩戴着一朵鲜艳的假花, 脸上流露出辉煌的光芒。孟继尧和周修炎分别代表双方签字,签字后周修炎将合作 文本递给站在身后的县政府办公室刘天章主任,孟继尧则交给了身后的光头。周修 炎与孟继尧热烈握手拥抱,两位身着旗袍的高个子少女将两杯红酒端到他们面前, 两人端起酒杯轻轻一碰,孟先生浅尝辄止,周修炎一饮而尽。全场热烈鼓掌。这场 面跟电视上的相关报道基本上是一样的,稍有不同的是,周县长将酒一口喝光了, 电视上的领导只报一口意思一下。 陈根林将盂继尧董事长一行安排到宾馆前楼的三个最好的套间里,又给每个房 间买来了苹果、香蕉、葡萄洗净后放到果盘里,卫生间每天早晚要两次消毒,陈根 林还要亲自检查卫生间的便桶和浴缸,必须保证洁白无瑕。陈根林心里有些别扭, 凭什么你台湾国民党分子有了两个臭钱就到大陆来招摇过市,他更不满县里对孟继 尧近乎讨好与乞求的姿态及笑容。国民党是共产党的手下败将,如今国民党方面来 的人不但不审查反而给他警车开道。陈根林这种别扭的心情终于在签字当晚的盛大 酒宴后暴露了出来。 酒宴上气氛文明而礼貌,“聚仙阁”大厅一共摆了八桌,周县长致祝酒词后孟 继尧作答谢词,欢迎鼓掌的声音在大厅里久久不绝。酒宴上第一次上了国家一级保 护动物穿山甲。王爱娟在跟孟先生陪酒的过程中当然也难免风情万种秋波暗送,陈 根林注意到孟继尧糟糕的牙齿残缺不全而且两次流出了不易觉察的口水,他抓住王 爱娟的手反复搓揉着,脸上堆满了不怀好意的笑,“王小姐要是在我们台湾的话, 是可以做明星主持人的,是可以赚大钱的。”方言很重的王爱娟撒着一口蹩脚的普 通话说:“要在台湾当明星,没有你盂先生捧场,哪能走红哟!”孟先生继续耐心 仔细地搓揉着王爱娟柔软多肉的手,“哪里,哪里,王小姐绝代佳人倾国倾城。” 陈根林发现王爱娟眼圈涂得很蓝,血红的嘴唇很夸张地蠕动着。 酒终人散后,周县长赵主任将陈根林叫到酒楼办公室。周县长首先对陈根林说 :“此事绝对不能对外泄露一个字。” “什么事?”陈根林一脸糊涂。 赵树田说:“你带孟先生三位到紫罗兰娱乐城去,要安排到位。此事只能我们 三个人知道。” 陈根林惊得张大了嘴,“我们这不成了拉皮条直接参与卖淫嫖娼了吗?” 赵主任说:“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让客人满意、做好服务工作是我们接待 处的职责。” 陈根林反击说:“接待处职责并没有规定安排嫖娼。” 坐在一旁的周修炎县长有些火了,“谁叫你带他们去嫖娼了,你只管将孟先生 带到紫罗兰安排好包厢不就行了吗。” 陈根林说:“‘紫罗兰’是人所共知的卖淫嫖娼的场所,带进去不就是明日张 胆地搞色情吗?” 赵主任说:“孟先生是商人又不是党政干部,我们不能对他要求太严。” 周县长很严肃地对陈根林说:“我是一县之长,我只能对你这样说,本县不存 在你所说的卖淫嫖娼的场所。我再说一句,我只是要求你带孟先生去唱卡拉OK的。” 陈根林说:“既然不是去搞色情,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非得去‘紫罗兰’, 为什么你们不亲自带去?” 赵树田板起脸厉声地说:“小陈,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跟周县长说话?” 陈根林钻了牛角尖后就变得相当顽固,“我不去!” 周县长沉默了五分钟左右,他递给陈根林一支烟,语气缓和了下来,“根林呀, 我知道你是知识分子,可我也是正规的大学本科呀。阳水的经济状况你是知道的, 我们窝在大山里连赌博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有外商主动来投资,我们能因小失 大白白放弃掉吗?你应该比我更懂。再说去‘紫罗兰’是孟先生自己点的,不管发 生了什么事,最起码你、我、赵主任我们在道德上是经得起推敲的,是问心无愧的。” 周县长语重心长,动情处眼圈都湿润了,陈根林闻到了他全身汹涌的酒气。 陈根林愣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紫罗兰”在阳水是“妓院”的同义语,当时陈根林也喝了不少酒,他并没有 认真想过孟先生为什么提出要去“紫罗兰”?他是怎么知道“紫罗兰”的?是谁告 诉他的?事后想起这些疑问,陈根林禁不住全身直冒冷汗。 有两个细节值得玩味,第一是陈根林在晚上十一点半赶到孟先生房间时,王爱 娟正在跟孟先生谈笑风生地说台湾岛上有趣的事。陈根林没说请孟先生到什么地方 去跳舞唱卡拉OK,他对王爱娟说:“我们一起去吧!”王爱娟当即旗帜鲜明地说: “我今天太累了,我就不去了。”说着就迅速地离开了。招商引资本来是王爱娟负 责参与接待的,因此次事关重大,周县长亲自点名叫陈根林负责,王爱娟只是一个 陪酒的角色。当陈根林带孟先生三人到县郊紫罗兰娱乐城的时候,娱乐城老板张天 彪站在霓虹闪烁的门口恭迎,他握着陈根林的手说:“全都安排好了,今天刚从山 里挑了几个雏儿,绝对比台湾岛上的有味道。”当时陈根林并没有想到,此事是临 时秘密决定,事先谁也没打招呼,为什么张天彪已经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人一喝了 酒,就容易神经短路,陈根林居然对这一系列反常现象表现得极其麻木。 陈根林将孟先生等三人安排到娱乐城后院的三个铺有墨绿色地毯的卡拉OK包间, 包间内大屏幕彩电及功放系统在这个空间里基本上是多此一举的,屏风后面的一张 可以做床的折叠式沙发以及屋内粉红色的灯光顿时呈现出在这里胡作非为的可能性 来。孟先生等三人各自要了两个小姐,陈根林说:“孟先生,你们唱一唱卡拉OK吧, 我就先回去了。”孟先生握住陈根林的手说:“谢谢你,陈先生!” 陈根林走出紫罗兰娱乐城,胃里的酒肉情不自禁地吐了出来,他蹲在霓虹灯照 耀下的一个废弃的水池旁直吐得肠子痉挛肌肉抽搐。他闻到了自己心肝五脏的血腥 味,夜晚的风从山梁上滑过来,陈根林的头发在黑暗的风中杂乱无章。 陈根林是夜里三点被叫到县医院的。这时候孟先生正躺在一间单独的病房里吊 盐水,他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纵欲过度的疲惫和空虚。类似于信用卡毫无节制的透支。 头发只剩下25%左右的孟继尧在娱乐城的沙发床上当场晕厥昏迷,其过程及具体细 节类似于黄色录像因而必须省略。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正在岗位上大干快上的十八 岁少女在后半夜一点四十六分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尖叫,“不好了,出人命了,救命 呀!”娱乐城老板张天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地用自己的“桑塔纳”将孟继尧在第一 时间里送到县医院抢救。 孟继尧的两个随从心满意足地站在病床前表情很轻松地对周围的人说:“没事 的,我们老板经常走火,吊两瓶水就能继续革命了。”赵树田将陈根林拉到一边, 对他说:“刚才周县长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今晚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许说一个字。” 医院的医生要填写病历,陈根林告诉大夫,“这位先生叫杨怀超,五十六岁,广东 人,南海家电公司业务部主任。”那位戴眼镜的医生神情冷漠地在病历上原文照录。 第二天吃早饭在翠微宾馆二楼餐厅,县里五大班子主要领导都来陪同,孟继尧 跟各位领导轻松愉快地说着一些台湾风光方面的休闲话题,除了周修炎外,谁也不 知道夜里的事,一切都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孟继尧称赞阳水的早点小吃比广州的 还要好,尤其是奥豆腐卤给他的印象极其深刻。 离开阳水前,孟继尧问县中行能不能用美金兑换人民币,他说马上要赶到上海 乘飞机直飞北京去外经贸部办理合资批文及相关手续。万公达副县长问兑多少钱, 孟继尧说八万。周修炎说:“批文的钱我们来出吧!”孟继尧说:“你们经济上比 较困难,这点小钱对我来说是毛毛雨啦,让我的助手去换一下就行了。”周修炎被 这话刺激了一下,他想阳水再困难也不能让外商小看了,他毫不迟疑地用手机给财 政局刘局长打电话,刘局长在电话里说:“教师工资已经拖欠两个月了,剩下的几 万块钱是给离退休老干部报销医药费的。前任政协徐主席昨天用拐杖捣我办公桌骂 我连国民党都不如。”周修炎打断他的话,“不要再说了,立即送八万块钱来!” 孟继尧一行是带着八万块钱现金和一份“杨怀超”的病历离开阳水县的。 在一个信息化的时代里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真正的秘密是“秘密”如何被 外界知道又是如何被扩散出去的。 最初县城里的传说是台湾老板在“紫罗兰”嫖娼时当场晕厥被送进县医院抢救。 在人们茶余饭后谈论得已经有些索然寡味的时候,城里开始传说县接待处的陈根林 拉了皮条后又共同嫖娼,又过了一段日子,周修炎县长参与嫖娼的事就传遍了县城 的各个角落。一般说来,人们还是很愿意看到并谈论领导干部嫖娼的,因为领导干 部本来是抓卖淫嫖娼,他们一嫖,就让人们感到很好玩很刺激。日子相互重复,大 多数人都过得相当无聊,周县长嫖娼的事让95%以上的人都感到很愉快很有意思。 传说中周修炎县长与三个女的同床淫乱,还答应一个最漂亮的处女帮助安排工作, 漂亮的处女当场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郑兰最初不相信陈根林嫖娼,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一封自称“阿慧”的女子的 来信,她才号陶大哭起来。信中详细具体地叙述了陈根林那天在“紫罗兰”安排好 台湾老板嫖娼后,将自己带到一个包间答应三百块钱玩一次,可玩完后陈根林只付 了一百块钱,因此来信愤怒声讨陈根林不讲信用讨要两百块钱嫖资并希望郑兰对陈 根林加强重合同守信用方面的教育。信中对嫖娼的细节作了精致地描写,信最后抒 情与议论相结合地指出,“难道这就是陈根林一个国家干部的嘴脸吗?”郑兰看完 后哭着在陈根林的嘴脸上实实在在地抽了六个耳光。陈根林呆呆地望着“阿慧”信 上的打印文字,他居然一时没做出任何反应来。 冷静下来的陈根林对不冷静的郑兰说:“结婚十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郑 兰仇恨地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冒充忠厚老实,你这个伪君子!”陈根 林说:“这样肥,我们去‘紫罗兰’调查,看究竟有没有阿慧这个人。”郑兰说: “你不是讲你那天没去‘紫罗兰’吗,现在怎么要去调查了?”陈根林发觉自己说 漏嘴了,他觉得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到“紫罗兰”找到张天彪问有没有 叫阿慧的人,张天彪说:“我们这里的姑娘过些日子就要轮换一批,名字都是阿玲 阿珍阿玉阿娟地乱叫一气,成百上千的姑娘在这里干过活,还真搞不准有没有阿慧 这个人。”陈根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回到家里又不敢说出事情的真相,晚上,陈 根林好像真犯了错误似地在床上搂过老婆准备亲热一番,郑兰一脚将陈根林踹到地 上,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到医院去做性病检查,就决不许碰我。”陈根林爬起 来坐到床沿上拼命抽烟,他感到自己已经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 没几天,儿子小文从学校哭着回来了,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指着陈根林说: “爸爸流氓,爸爸是个大流氓。”陈根林愤怒地打了儿子一巴掌,“谁说的?”小 文哭得更伤心了,“同学们都说你是大流氓,说我是小流氓,呜……”郑兰看小文 脸上被陈根林打出了五道血印,她哭着一头撞向陈根林,“你这个没良心的,干了 坏事还打孩子,我要跟你离婚!”陈根林踉跄着跌坐在地上,说:“离就离吧,反 正我是说不清了。”郑兰听了这话,就搂着儿子伤心地大哭。 四十六岁的林为义副主任终于死了,临死之前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是:“身体是革命和反革命都需要的本钱。”为他送终的人看到他脸上扭曲着死不 甘心的痛苦,眼角上挂着一滴浑浊的泪水。虽说现在大城市只举行遗体告别不开追 悼会了,但阳水县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在殡仪馆顺便开一个追悼会,因为与其他会议 相比,追悼会是最短的,没必要取消。再说这不过是给死人一个面子而已。追悼会 开得比较隆重,周修炎县长万公达副县长都参加了遗体告别和追悼会,赵树田主任 在悼词中对林为义同志短暂的一生作了言过其实的过高评价。人们是不会跟死人计 较的,只有跟活人计较才有意思,因此并没有人对悼词内容有异议。王爱娟在遗体 告别时哭得情真意切,她握着林为义妻子的手说了一句比较莫名其妙的安慰话, “林主任走得太早了。”陈根林浑浑噩噩地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看着化妆后的林 为义脸上涂满了脂粉一声不吭,陈根林麻木不仁。离开火葬场后陈根林看到高大的 烟囱里窜出一缕青烟,才不禁悲从中来,一行泪水夺眶而出。 县城太小,官的位子太少。林为义死后,县城谈论的话题呈现两大主题,一是 陈根林周修炎嫖娼的事,另一个就是谁来接替林为义当副主任,舆论界对这件事众 说纷纭,不少人认为陈根林参与嫖娼是不可能当上副主任的,因此副主任非王爱娟 莫属,也有一些人认为,陈根林是周县长的人,周县长虽被谣言包围但他既不恼怒 也不辟谣,他频繁地在电视新闻中开会、讲话、参观、指导工作,所到之处面带微 笑神情自若。只要周县长稳坐钓鱼台,陈根林当然也就不会有事,当然就会接任副 主任,不要说陈根林嫖娼的事查无实据,就是有又怎么样? 然而,事情并不像普通人想像的那样简单。 不久,省纪委调查组正式进驻阳水,一些事情逐渐公开化明朗化了。省纪委调 查的当然不是陈根林,他还不够格,因此,周修炎县长不可避免地被推到前台。 中纪委、省市纪委接到的举报信中并没有说周修炎嫖娼,但周修炎亲自指示陈 根林带孟继尧一行到“紫罗兰”嫖娼,是卖淫嫖娼的幕后总指挥,损害了党和政府 的形象,违反了党的组织纪律触犯了治安条例,已不适合再继续担任政府县长的工 作,其次是轻信骗子孟继尧的谎言,兴师动众,大摆酒宴,影响极坏,而且不顾县 里其他领导同志的反对,将县财政用于报销老于部医药费的八万元钱送给了骗子盘 继尧,其好大喜功玩忽职守的读职行为激起了全县人民的强烈愤慨。举报信中还有 关于周修炎任人惟亲拉帮结派收受贿赂独断专行等问题。 孟继尧在河南行骗时落网,他根本不是什么台湾华鼎实业集团的董事长,他只 是福建沿海渔村的一个破产的渔民,两位随从一个是杀人逃逸的通缉犯一个是洗手 不干了的城市扒手。周修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举报信寄到中纪委的时候,孟继尧案 发的事阳水县并没人知道。 省纪委调查组进驻阳水不让接待处接待,也不让书记县长陪同吃饭,他们穿着 朴素表情严肃地住进了宾馆后楼的普通房间里。当天晚上周修炎约陈根林谈话。周 修炎对陈根林说:“对你的那些谣言,我是根本不相信的,不过他们连我的谣也敢 造,没什么了不起的。”陈根林委屈地说:“周县长,你是知道的,那天我根本不 愿带他们去‘紫罗兰’,怎么能说我干嫖娼的事呢?”周修炎给陈根林泡了一杯茶, 又为他点上香烟,“你就是带孟继尧去,又有什么不可呢?县政府认为你作为接待 处工作人员,你是带孟继尧去唱卡拉OK的,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是他自己干的。”陈 根林感动了,“周县长,你是最公道的。”周修炎问了陈根林的家庭情况,他说: “年底你的房子是要调一下了。”临走前,周修炎握着他的手说,“你接任副主任 的事,我还要跟赵主任再商量一下,这两年你的工作很出色。” 万公达副县长突然到接待处召开了一个全体工作人员会议,他首先说了省纪委 在阳水期间希望接待处同志不要为他们安排食宿,这是党的纪律规定的,另外省纪 委调查组在查周修炎县长期间希望大家不要到处散发小道消息要注意自觉地维护周 县长的形象,他说:“周县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阳水的经济腾飞,因此掌握许多 内部情况的接待处全体同志要正确对待和认识我们接待过程中发生的每一件事。” 这样的话看上去是为周县长保驾护航,但一说出来就有点似是而非的含糊,大多数 人都听得一头雾水。王爱娟在开会过程中比较活跃,她不停地同别人交头接耳,嘴 里的口香糖嚼得津津有味。 陈根林在接受省纪委调查时基本上是按照周修炎县长定的调子说的,他说周县 长只是要我带孟继尧去唱卡拉OK,带去后我就回家了,此后的事完全由孟继尧个人 负责。省纪委的同志作了详细记录,他们询问结束的时候还跟陈根林友好地握了握 手。没过几天,省纪委调查组就走了,县城里又恢复了平静。 真正让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个月后,一家在全国颇有影响的电视台突然来到阳水采访。周修炎县长被堵 在办公室里逮个正着。在周修炎被采访的同时,政府办刘天章主任和接待处钱海副 主任在郊区碧云旅馆紧急召见陈根林。刘主任开门见山地说:“现在上当受骗八万 块钱的事并不大,关键是安排孟继尧去‘紫罗兰’一事,此事一桶出来,周县长就 完了。你要顶住。”钱海说:“周县长对你不薄,亲自点名调你到接待处工作,而 且已经安排好了你当接待处副主任。你要知道,现在不是周县长有什么问题,而是 有人借题发挥,要推翻周县长。”陈根林心里很烦,他什么话也没说,最后只撂下 三个字,“我懂了。”这一段日子,陈根林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无根无底地悬在 半空里,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 下午电视台将陈根林请到翠微宾馆。这些专门从事曝光的记者是不需要接待的, 他们自己住店自己吃饭自己买烟抽。陈根林走进1206房间,摄像机已经架好了,一 位戴眼镜的记者将话筒伸向陈根林,他们的采访充满了陷阱,设下圈套后耐心地诱 敌深入,当被采访者发现上当后,已全部记录在镜头里。 记者:你当时为什么没想到带孟继尧去其他地方唱卡拉OK呢? 陈根林:这是孟继尧自己点的。 记者:他点“紫罗兰”是不是因为里面有色情服务? 陈根林:是的。 记者:这就是说你是知道“紫罗兰”是色情场所的。 陈根林:(沉默良久,不语。上了圈套) 记者:周县长说是你具体安排的,那么就是说你是愿意带他们去色情场所的? 陈根林:不愿意。我是带他们去唱卡拉OK的。 记者:(翻了一下来访本)新闻线索上说你不仅将他们送进了三个包厢,而且 你还亲眼看到了他们每人找了两位三陪小姐。他们并没有唱卡拉OK. 陈根林:(沉 默不语) 记者:你觉得你作为一个政府公务员带一个骗子去嫖娼,合适吗? 陈根林:不合适。 记者:既然不合适,你为什么又带他们去呢? 陈根林:这个我不好说。 记者:周县长说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是你一手安排的。 陈根林:(情绪突然冲动)我一开始就坚决不同意,是周县长赵主任逼我去的。 陈根林将那天发生的事全部招供了,并且具体地说到了他跟周县长是如何顶撞 的细节。记者进行了一次成功的采访,人们准确清晰地看到了周修炎在电视屏幕上 推卸责任而陈根林却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县城炸锅了。有人录下节目,邀一帮朋友 一边喝酒一边反复玩味。大家都说电视台主持人的最后议论给了周修炎致命一击, “我们很难想像一个共产党的政府县长不仅玩忽职守被一个渔民骗走八万元,而且 还强硬地指使部下安排骗子去色情场所嫖娼。” 全国数百家新闻媒体转载了这一新闻,省委省政府连夜为此事召开专门会议并 立即形成决议:开除周修炎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建议阳水县人大罢免其县 长职务,给予行政降级处分后调离阳水县。 第二天上午周修炎就被县人大常委会迅速罢免了。下午一纸调令将周修炎调到 市水利局下属的一个电灌站去报到。周修炎一家老小在一个月色凄迷的晚上悄悄搬 家离开阳水,此后再无下文。 陈根林背负着叛徒和忘恩负义的糟糕名声在县城里过着度日如年的时光,他的 头发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变得灰白。大多数人都说,你陈根林算什么,稍微顶一下 不就保住了一个县长,更何况你还是周修炎点名调进县政府并一手栽培起来的。不 过他得到的报应就是当接待处副主任只能是痴心妄想了。王爱娟在周修炎调走后的 一天傍晚颇动真情地安慰陈根林说:“根林呀,说真的,你也挺不容易的!”陈根 林没说话,默默地走了。 不久,常务副县长万公达当上了阳水县人民政府代县长,待明年春天的人代会 通过后正式当选。赵树田由于是被迫执行周修炎的指示,问题并不严重,县里给了 一个通报批评的处分,依旧当接待处主任,陈根林一直在等待着处分,可一直到冬 天来临的时候,仍没动静。这天下午,万公达代县长通知陈根林去他的办公室谈话。 万代县长见陈根林进办公室后,站起身来热情地走上前去同他握手,万公达让秘书 倒来了一杯茶,然后关起门在阳光很充分的下午同他谈了许多,其中最重要的话是, “在孟继尧事件中,你是一个受害者,你不仅没有问题,而且你还是一个非常正直 的非常具有正义感的好同志。你接任接待处副主任是最合适的。” 陈根林一脸麻木,他僵硬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两天后,接待处赵主任同时收到了两份文书,一份是“关于任命陈根林同志为 县政府接待处副主任的通知”,一份是陈根林递交的“关于辞去公职的申请报告”。 辞职报告还没有得到县政府的批准,陈根林已经离开了他生活了十二年的阳水 县。 一年后深秋的傍晚,陈根林老家平湖县的一个鱼塘边。 陈根林头戴一顶草帽,卷着裤腿,站在夕阳余辉下的塘埂上,他对父亲说: “再过两天就可以起网了。”父亲说,“今年的鱼价看涨。” 橙黄色的夕阳渲染出乡村黄昏的安宁和平静。陈根林先是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接着又猛拍两下巴掌,声音掠过六十亩鱼塘的水面打碎了黄昏持久的寂静。 这时父子俩都看到了一幅壮丽的图景,成群结队的鱼在陈根林口哨声和巴掌声 的召唤下,跳跃着拥挤着聚集到陈根林父子脚下的这片水面,一层层、一叠叠、黑 压压的一大片如同来这里开会或接受检阅。 陈根林大喝一声:“开饭了——!” 父子俩将鱼食撒向水中,成千上万的鱼跃出水面呼呼地喧哗着,它们面对着陈 根林父子在夕阳余辉下狂欢着舞蹈着。 父亲说:“抽支烟吧!” 陈根林说:“我来给你点火。” 于是,父子俩点上烟蹲在塘埂上很专注地看着鱼塘里生生不息的景象。 不久,天就一点一点地暗下来。村庄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的叫声,无比亲 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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