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从此有了花不完的钱 华灯初上,董骅开着一辆银灰色的日本轿车,出了邱友南的小院落。 车子的前排坐着我,一个名叫陈锁锁的女孩。仿佛是做了一场大梦,梦中的灰 姑娘摇身一变,成了高贵的公主,时时处处有人呵护。这辆封闭的、冷气十足的轿 车,活像一条鱼,肚腹里装载着命运大起大落的陈锁锁,在广州这个被欲望弥漫成 五颜六色的夜海里游动。 与董骅关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又一次感到了空气的稀薄。我不由得转脸 看了看他,他的鼻梁的线条竟如此完美。不过,他的面孔向我表达的,除了一丝局 促,再没有别的。他专心开车,一路上都没和我搭讪。我不认得夜色下广州的路, 只是任由他带着,无论走向何处。这种无意识地将自己交付的满足,在我的周身雾 一般地蒸腾着。 车子在一个豪华商场前停下了。 这几天,广州的气温已经高于人体体温,异常闷热,而商场里却冷得像个冰窖, 一脚踏进去,犹如步入天堂。轻音乐若隐若现,客人稀稀落落的。人头攒动的地方 永远在卖廉价商品,而这里,穷人进来会感到难忍的压迫。 一个美艳的女孩首先进入了我的视野,使我顿时惊为天人。她穿着一件露出半 边奶的黑色低胸长裙,裙摆上缀着柔曼的花边,正是流行的时尚。她手里握着一个 快要被人民币涨破的钱包,正在买化妆品。而我身上这些从汉口汉正街服装市场买 来的时髦,相比她真正的前卫来说,简直落伍了半个世纪。——这确实是个萧条的 年代,尽管如此,广州仍然是个充满奇迹的城市。总有肉体在和钞票一起狂欢,那 个女孩的乳房也在狂欢。这一刻,我艳羡她,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也想让 我的乳房开始狂欢。 商场里类似于那个女孩身上的裙子款式并不少。我摸着它们的料子,看着它们 的价格,蠢蠢欲动。我明白,我已经开始认同“堕落”二字了,此刻体现在了对堕 落款式服装的偏好上。是的,我已经堕落了,从陪男人踏入酒吧的那一刻开始,就 认可了“用身体交换物质”的作为。此刻,我正在准备花邱老头儿的钱,而阿美当 时已经把话扔给我了——邱友南绝对不会白白在我身上花钱的。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先把他的钱花了再说。 董骅的眼睛早把那个穿低胸裙子的女孩研究透了,同时也把我的心理研究透了。 他平静地提醒我道:“你今天买衣服,花的是邱先生的钱。” 董骅的意思我明白,钱是邱友南的,如果这次买的衣服不合他的意,那么就别 想再花下一次了。我已经投奔邱友南了,一定需要他下一次的投资。邱友南不喜欢 堕落女孩,尤其是不喜欢婊子。邱友南是个天大的白痴,他是在自欺欺人——只要 陈锁锁今天花了他的钱,明天不就被他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了吗? “今天你可以买一万块钱的衣物。”董骅说。 我一听这个数目就惊呆了。我是个底层女孩,从没见过一万块这样的大钱,根 深蒂固的观念是一分钱掰成两半用。我没能在董骅面前掩饰好,我的眼睛睁得一定 比鸡蛋还大。说真的,我舍不得买这么高档的衣服,我更希望这一大笔钱落在我手 里,我带着它们,去夜市上买回无数套便宜的。 “花不完也不会落进腰包,这是规矩。”董骅说,“……你想象不出有钱人有 多有钱。” 他真懂行,也许他已经带过无数个邱友南的女人买过东西了。像我这样穷惯了 的女孩子,心态一定都差不多。我的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热,被董骅这么轻易地看透,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我开始从容地穿行于五颜六色的华服之中,精心挑选,边挑边为自己不平。邱 友南这个半截入土的老男人为什么有钱?我这么年青,这么漂亮,这么风花雪月, 为什么偏偏是个穷光蛋?为什么我必须得花他的钱,然后乖乖地把灵魂变相出卖? 我虽没有挑选过于暴露的衣服,但起码是前卫的。身份已经是这样的了,还要 去装什么淑女呢?落在了邱友南手里,我必须去探索张合锐以外的秘密、诡异、放 浪、堕落、狂笑和痛哭了……没有了张合锐,我还淑女给谁看呢?没有了张合锐, 还有什么人值得我淑女呢?张合锐——一个不开化的农村佬、土包子、混蛋、臭球、 二百五、狠心狼……我揩了揩眼角的水雾,抱着三套衣服、一只皮包,走向收银台。 收银员算过之后,总共是九千一百五十块。我忽然想起了我欠下的房租,还有, 我还应该给阿美一两百块,作为对她的感谢。 “还没有满邱先生给你的最低消费。”董骅笑道。 “我还租着个小房子呢,房租……”我试探着说。 “邱先生已经把你的房租结清了。”董骅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不回去了。” 我听了董骅的话,简直惊愕了。这是廉价小说中的情节——不知不觉间有人替 漂亮女孩买了单;不知不觉间有人替英俊的穷小子还了债。在此之前,我还以为那 是作者和读者一致需要的无聊噱头,原来现实中真有此事。有钱人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是我一直没有遇到而已。我只好狠狠心,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双漂亮皮鞋。 离开商场前,我叫董骅等一下。 抱着大袋小袋,我进入试衣间。把新买的一条淡藕色的晚装长裙穿在身上,又 换上新皮鞋,最后把人造革包里的东西也掏出来,放进新买的皮包里。然后,我一 身崭新地从试衣间出来了,被换掉的旧东西根本就没带出来。 董骅再看到我时,不由得笑了。我看不出他的笑代表什么,也不需要去探究。 我只是觉得身上的行头沉甸甸的,似乎要把我压垮,就像是一只牲畜被套上了沉重 的枷锁。 董骅紧接着把我带到了“晚风”酒吧——邱友南的地盘,坐在角落的一个位置 上。 女服务生走过来,先对着董骅毕恭毕敬地叫“董助理”,之后热情地问他要喝 什么。他只是要了一杯鲜榨苹果汁。这很显然,董骅需要和我保持一种刻意的疏远 ——他这种人绝对不会不喜欢酒的。女服务生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毕恭毕敬的成 分就消失了,只剩下了麻木的礼貌。 我要酒,我一定要酒。我不会理会那么多了,反正今天我一定要酒。 我看着酒单,点了一杯法国葡萄酒。它的英文名字很长,对我来说非常陌生, 叫不出,也记不住。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也从没喝过。事实上,一踏入这个酒 吧,我就有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我一直是个生活拮据的人,我的生活圈子和这样 的高尚场合距离十万八千里。 接下来,两个人开始喝东西。他喝得少,谈得也少,都是些乏味得不能再乏味 的话题。他绝对不能深入,因为我是邱友南的人,因为他是邱友南的雇员。这一点 我可以理解。我也谈得很少,并且也一直围绕在乏味得不能再乏味的话题之上。我 不仅是邱友南的人,而且还是在邱友南的地盘上。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醉眼迷离之时,邱友南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董骅叫了一声邱先生好,就起身离开了,像是保姆把孩子交给了妈妈。 “你不是说邱……先生去香港了?”我对董骅的背影叫道。 可是董骅并没有回头。他一定听见了我的话,一定听见了。 “我提前回来了,可以吗?”邱友南说着,已经在我身边的椅子上落座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