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的命不是最苦的 一连跑了好几天,我和张卉都没做成一笔业务。 这天,回到铁皮屋时,正是黄昏时候。 中秋已经临近,尽管广州四季模糊,还是能感觉到浓厚的秋意。阳光不再那么 强烈了,空气似乎干爽了许多。几乎是勒紧脖子节省了,一点晕腥也不敢吃,可是 我口袋里仅剩的30块钱还是花完了。广州的物价高得吓人,搞推销的,光车费就是 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躺在床上,心里一阵阵发毛。晚饭时间到了,女孩子们都结伴出去吃快餐了。 而我终于走到弹尽粮绝的时候。 这时候,张卉回来了,手里提着满满的一袋产品,看来今天又失败了。她把产 品放好之后,习惯性地说:“走,去吃饭啦!” “……我现在不饿,你先去吧!”这句话说得异常艰难。 她手里握着几张零钱,来到我床边,看了我几秒钟之后,没说什么话,就一个 人出去了。 她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我这才舒展一下几乎僵硬的身体。低矮的铁皮屋子只剩 下我一个人,真希望它轰然坍塌,让上天把我的命收回去,不要再叫我在人间受煎 熬。一口饭就这么难挣吗?我要求的不高啊!为什么就是挣不到?我不是坏人,也 没有偷懒,难道是前世作了什么恶? 突然,我感到眼角痒丝丝的,一摸,竟是泪。已经不该流泪了,这不是第一次 遇到苦难。我恨眼泪,更恨自己的无能。自然而然地,我想起了邱友南,他是我唯 一的后路。如果我愿意,现在就可以去找他,像一只宠物狗一样被他关起来、养起 来。包上几年之后,他或者会给我一笔馈赠,十几万或者几十万,不算多。然后, 我就开始对所有人撒谎,说这笔钱是我自己在广州的劳动所得。我会开个小店,或 者嫁个男人,一天接一天地过日子……这是所有想走捷径赚钱的女孩的共同理想。 明明知道现在不是走回头路的时候,我还是这么借助于邱友南胡思乱想着。不 知过了多久,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我赶紧拭干眼角的泪,随手拿起一本破杂志, 佯装看了起来。 “哎,起来吃饭吧!”张卉进来了,手上提着两只白色泡沫饭盒。 “你这是……”我赶紧放下杂志,坐了起来。 “给你买的,我吃过了。”她说着,把饭盒放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打开来。 这是两盒喷喷香的饭菜,我这辈子似乎都没闻到过这么好的味道。饭雪白雪白 的,菜则是炒鸡块和炒空心菜。它们很平常,但在我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 西比它们贵重。 我想对张卉说声“谢谢”,但喉头已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好机械地端起米饭。这盒饭好像有千钧重,我的手腕在失控地抖。之后,我拿起 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大口,泪却像江河决堤一样流了出来。饭哽在了喉咙里,我费 了好大的劲儿,才咽了下去。 “别想太多,活着就得吃饭!”张卉严肃地对我说。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没有生存能力?”我绝望地问她道。 “搞推销的,就是这样。说不定明天你就会做成一笔大业务。” 我觉得她这是在安慰我。我不是不喜欢听她的祝愿,而是不相信自己的运气。 也许,不能说我没有生存能力,只能说我特别倒霉。如果将我大学毕业在广州的经 历讲出来,一定会被不少人认为是杜撰。是的,所有的苦难,对于处在顺境的人来 说,都是无法想象的。 “……这世上,苦孩子不止你一个!”张卉非常突兀地说了这么句话。 “这话怎么讲?你也有苦?” 她看了我一眼,紧闭嘴唇,没有说什么。这一刻,我发现她的眼睛深不见底。 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我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饭菜,吃得一粒米、一个菜叶也 没有剩下。这饭菜是用张卉的汗水换来的,是她在我分文不剩时端给我的。推销员 的钱难挣、生存艰难,我亲身经历过,有发言权。 之后,张卉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我。她对我的真诚,已经无须任何怀 疑。谁能像她一样,把钱借给一个偿还能力都值得怀疑的人? 接过张卉的一百块钱,我的泪又一次流了出来。接过这一百块钱,就等于在自 己身上压了一座大山。然而,不把钱接过来,明天的日子又不知该怎么过。 “不要把借钱想得这么严重。做推销的就是这样,有时半个月一个月都做不成 一笔业务,有时候一天能做成几笔大业务,叫你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呢!”张卉给 我打气。 “谢谢你,我会加油做!”我抽咽着说。 “还有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争取做个大单,到时候吃上一顿好的!”她的笑如 此迷人。 张卉真是金口玉言,第二天傍晚,我果然碰到一个想买产品的皮革制品厂的厂 长,姓梁。他说要买二十套,中秋节给职工发福利,并叫我明天下午去他的办公室 办手续。如果真的能签成,就是一万块的大单。我不仅可以提成一千块,还可以吃 下面所有推销员的收入提成。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皮革制品厂厂长一身正气、和善 可亲,绝对不像是个信口开河的色狼。 出了皮革制品厂厂长的办公室,我似乎一下子忘记了路该怎么走,得浑身轻飘 飘地兴奋,满脑子闪烁的都是粉红色的百元大钞。这毕竟是我谈的第一笔业务,虽 然钱还没拿到手,但兴奋总是可以的吧!我踉跄地跳上一辆通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我得赶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张卉。 一进铁皮屋,我便穿过窄小的过道,来到张卉的床前。床上没有人,却躺着一 封没写完的信。我非常想看看这封信,驱动我的并不是窥视欲,而是想解开张卉这 个善良的“谜”。 妈: 爸的病好点儿没?弟弟妹妹都好吧?妹妹还总是惹你生气吗?她也大了,你平 时就少说她几句吧。 妈,爸走得早,你一个人当牛做马,养我们姐弟仨十几年,落下了风湿病,女 儿心里不安啊!好在,现在女儿能报答你啦!广州是人间天堂,比咱那小镇真是强 百倍。女儿在高级写字楼里当“白领”,住公寓,穿金戴银,神气着呢。你还不知 道什么是“白领”吧?反正给你说也说不清,意思就是工作高级,收入很多,日子 过得舒心!等年终,女儿会拿到一笔相当可观的奖金,带回去交给你,你就好好数 钱吧!妈,不要再没命地给人家洗衣服了。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累倒在 洗衣盆旁边了。我揪心呀,妈…… 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女儿刚给你寄去五百块。收到钱,你就大方点儿, 给弟弟妹妹买几个新鲜的五仁月饼吃吧?爸活着的时候,总是买减价月饼。妈,你 还记得吗?有次爸买的月饼上长了绿毛,你不让我们吃,爸还骂你一顿,擦掉绿毛, 自己先吃了一个,然后命令咱们都吃。结果,晚上全家人比赛拉肚子…… 看到这里,我的眼睛完全模糊了,心里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一下子明白了张 卉说的“这世上苦孩子不止你一个”的意思。我放下信,掩着脸冲出铁皮屋,来到 了平台上。 望着巷子里零乱地架设着的电线;窗口伸出的竹竿上晾晒的衣服;还有蓬头垢 面来去匆匆的行人,我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对于穷人来说,再也 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了。张卉其实比我可怜,她有个病妈,还有需要花钱的弟弟妹 妹,她肩膀上压着的是一个沉重的家啊!而我比她的命好多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暗暗下定决心,即便去卖身,也得尽快挣到钱,还给张卉, 好让她多给妈妈寄上一百。 低头的瞬间,我注意到了自己的鞋。我还必须买上一双平底鞋,这唯一的一双 高跟鞋已经磨破了我的脚。走不了路,对于推销员来说,什么也谈不上了。推销员 永远行走在路上,她们没有穿漂亮的高跟鞋的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