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陪洪敏去妇产科 星期天风很大,沙尘飞舞。我很讨厌在这种天气出门,更不喜欢陪洪敏去医院 干这种事儿,但没办法,我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她也只有我这一个朋友。她一大早 就来我大姨家找我了,穿了件咖啡色大格子棉袄,围个黑围脖,老气横秋的,目光 里含着一股怨气。她的头发本来就干燥,被冷风吹着,更像枯草样的。嘴唇也裂着, 浸出了血。我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怎么说也得陪她去。 我和洪敏先到了,站在医院的一个避风处等四只眼儿张叔林。不久张叔林就溜 着医院的墙根儿来了,面无表情,脸白得像纸。他也害怕,他也和我们一样,都是 孩子。他走到我们面前,脱了棉手套,扶了扶眼镜,磨磨叽叽地从深蓝棉大衣口袋 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洪敏。 “你要陪我去妇产科!”洪敏接过钱,没好气地对张叔林说。 “我去不好吧?”张叔林退缩着。 “什么好不好?医生要是问我是谁干的,我怎么说?” “医生咋会问你这呢?” “就是会问——”洪敏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忽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使劲拉她,她倒是拗着坐在台阶上了。张叔林作势想上前拉,犹豫了一下又 放弃了,乞求地望着我。我知道洪敏心里憋屈,我也替她难过,但这时候由着性子 这么做,一点儿用也没有。 “哭有什么用?你不起来我走了!”我心里也涨起一股气,吼了她一句。 这句话竟非常管用,洪敏一听就乖乖地站起来,不哭了。 “张叔林,二十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我要叫你妈买鸡给我补身子!”洪敏恨 恨地说。 “那可不行,我爸不是知道了?”张叔林说。 “想不让你爸知道,当初怎么不管好自己的XX啊!” “咱俩的事儿怎么能怨我一个人……” “咱俩的事儿怎么现在我一个人受罪!” “算了,再吵医生都下班了!”我真的烦了。 “你在这等着我手术完出来!我要是死在手术台上,张蔷微一个人背不动我!” 洪敏吼罢,和我一起走进了妇产科。 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脸肿眼泡女医生冷冰冰地瞟了我们两眼,便开始询问病情。 “叫什么名字?” “王丽。”洪敏说。我还真没想到她多长了这么个心眼儿。 “你能不能编个像点的?来打胎的学生,怎么不是王丽就是张丽,再不就是李 丽。烦!” “我就是叫王丽!”洪敏的反应也很硬。 女医生很生气,又不可能叫洪敏出示户口本,只好气咻咻地继续不厌其烦,什 么上次月经啥时候来的啦、是不是第一次怀孕啦、有些什么生理反应啦……这个过 程真是难捱,我恨不得去做十天苦力来和这十分钟交换。 之后女医生叫洪敏躺在一个简易病床上,戴上皮手套,把指头伸进她身体里乱 搅了一阵,随后脱掉手套,叫她从床上下来,问道:“你怀孕了,做不做掉?” “做。”洪敏毫不犹豫地说。 女医生把洪敏领进手术室之前,还不解气地补了一句:“把你肚子搞大的男人 怎么不来?现在的女孩儿太贱,怪不得男人玩过就扔!” 手术室的门关上了,我只好坐在妇产科的走廊上等。听见洪敏第一声痛苦的呻 吟,我便逃到了院子里,那种声音真是无法忍受。张叔林已经不见了,我在院子里 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他的影子。 大约半个小时后,洪敏弯着个腰,老太婆一样地走了出来,脸色苍白,额角还 挂着残留的汗粒。她一出来就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张叔林。绝望之后,她变成了 一只愤怒的母兽。 “张叔林那个不要脸的走了?”她的声音大得吓人。 “可能走了。” “他跑得了吗?这不是人受的罪,我要讹他!” “你怎么讹他?” “我要去他家,叫他妈给我买鸡补身子!” “何必呢?剩下的钱够买一只鸡的。你跟我去我大姨家,我做给你吃。” “不!我一定要去!我妈说,我姑跟毛巾厂厂长跑了,我姑夫变得神经巴叽的, 一点儿也不管孩子。我家贴补了那孩子不少钱,过得很紧巴,今年过年就不给我买 新衣裳了,我得讹张叔林他妈给我买件新大衣。” “她要不给你买呢?” “我就死赖在他家不走!” “学也不上了?” “不上了!” 洪敏说了这么些话,小肚子又疼得厉害了。她捂住肚子猫着腰,在冰凉的石椅 上坐了大约二十分钟,才渐渐好受些。她叫我陪她去张叔林家,我不想去。她非叫 我去,我拗不过她,只好陪她去了。 张叔林的家在一个工厂的家属区里,平房,很挤。他爸妈、他和他弟弟都在家。 他爸在和他弟弟在下军棋,他趴在一张旧书桌上学习,他妈在院子里淘米,一双手 冻得通红通红的。他妈很漂亮,一看就是个精明女人。她一看见我们,就本能地觉 察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关上水龙头,放下米锅,站了起来。她很苗条,不像是这么大年龄女人的身 材。她把一双通红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冷冰冰地问道:“你们是来找叔林的吧, 有啥事?” 洪敏胆子大得出奇,理直气壮地说:“我刚打了胎,你儿子的种。打完胎得补 身子,你去买鸡炖给我吃。” 张叔林她妈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层,惊讶得张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叔林趴在书桌上眼睛也不敢抬。他爸听罢洪敏的话,立即火冒三丈,把张叔 林拉到里间暴打起来,张叔林的惨叫一声接一声。我听着很害怕,抓紧了洪敏的手。 洪敏雕塑样地板着一张惨白的脸,直盯盯地看着张叔林他妈,等着他妈的反应。张 叔林他妈听着儿子的一声声惨叫,嘴唇渐渐变得青白,丢下我和洪敏,飞身跑进里 屋去劝。 “后悔没?现在走还不晚。”我埋怨着洪敏。张叔林他弟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们。 “既然来了,就不能轻易走!”她的嘴还是硬得像石头。 “就是吃上鸡,穿上新大衣,又有什么意思?” “不讹他,我就吃不上,穿不上!”洪敏嘴很硬,但眼睛却露出羊羔似的可怜。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