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它总在不该出场时出场 我突然想一个人安静会儿,就找借口支开了洪敏,来到双杠区。 夕阳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可我还是倔强地张大眼睛和它对视。这时候,我真有 点像战风车的唐吉诃德。我的眼睛被刺疼了,被刺出了闪闪泪花,还是倔强地与它 对视。 我和洪敏几乎形影不离,可现在我突然觉得,我不过是她的一个秘密和倾吐废 话的容器。她一直没有进入我,就像疏松永远不可能进入坚实。她的情感是散乱而 肤浅的,这种缺乏原则的人也没有什么义气可言,更不会为任何事情两肋插刀。她 怎么能这么快又把自己给了“白魔头”呢?她不是很喜欢四只眼儿张叔林吗?她不 是嫌“白魔头”脏吗? 而我觉得我的感情比山重,比海深,我把感情的一部分给了潘正。但潘正和洪 敏一样,没有进入我的心。谁又真正进入过我的心呢?我妈?也没有。也许只有小 华哥能进入一点,但这种进入又必定得被斩断。我们是表亲。 这一切都注定了我的孤独。是的,在我的心里,隐藏着一个角落,还没有对任 何人敞开过。我是希望有个人开启它的,只是这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也许永远也 不会有出现的可能了。那么,我就得这么孤独一辈子,就得这么隐藏一辈子了。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夕阳的味道和着春天的草腥气清晰起来,笼罩了我。我 真切地感觉到,夕阳正一点点地变凉,时光正在我身边一点点流走,我的青春也随 着渐凉的夕阳、流逝的时光,一点点地变老。我常常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像水一样 从我身上流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特异功能。每每感到生命水一样流逝时,我 总是会恐惧得心惊肉跳,我怕我的生命就这么水一样迅速流干了。 我激灵灵地张开眼睛,突然看见潘正背着书包从教学楼里出来了。他穿了件茧 色夹克,下身是紧绷的牛仔裤。他身材瘦长,这么穿很合适。他径直朝校门口走, 并没有转身去车棚里推自行车,看来今天是走路来的。他和冯小秋谈恋爱几乎是公 开的秘密,不会再与我有什么心灵感应了。我断定他不会转脸看我,因此没有躲闪。 就在我这么想着时,潘正的脚步开始迟疑,赌博似的向我转过了身。他赢了, 定定地站住了,绛红色的夕阳给他的身体涂上了一层金边——《优秀作文选》里总 有许多这类比喻,用在潘正身上竟这么土气。他是一个优美的少年,如果他和我毫 无关系,足以给我丰富的灵感和想像。 此刻,除了新长出的杨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我的耳朵屏蔽了任何噪音。这 种沙沙声就是天音,我和潘正神圣地对视。他的手缓慢地抬起来,向我招了招,又 放下了。如果他不向我走来,这个时段会在我的记忆里成为神圣的永恒。但他走来 了,走到了我面前。 “跟我去我家,就现在!”他的急不可待,将神圣的东西撕破了。 “咱俩还有关系吗?”我忧伤地问。 “有!我心里装的是你,你怎么就是不信?” “你手上拉着冯小秋,心里装着我?” “我喜欢……爱你……”他的话断成了两截。 “可能吗?”我鄙夷地望着他。 “你跟我去我家,我叫你看看我是怎么喜欢你的!” “用你的那东西证明?” “对,它最真实,绝对不会撒谎。”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他的下身。被牛仔裤紧绷的三角区部位出现了一条凸痕, 它在蠢蠢欲动。我不明白,他身上为什么要长这么个东西,总是在不该出场的时候 出场,总是叫神圣流俗。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爱情来说,他长一颗心已经足够了。 可偏偏这个东西总是喧宾夺主,叫我分不清是他的心在爱我,还是这个东西在 爱我。 事实上,我并不恨它在我面前的蠢蠢欲动,而是恨它不止在我一个人面前蠢蠢 欲动,起码还有一个冯小秋。 “我恨它,和恨你一样恨它!”我又开始词不达意了。在他面前,我总会这样。 “你爱它,和爱我一样爱它!”他应道。 “你是我的第一个,就这么忍心叫我当……”我一下子控制不住,哭了。 “跟我走吧,咱俩都死一回。”他求告着,“在冯小秋身上,它是个木头,我 也是木头。” “不——”我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我不能原谅他那个东西,它脏了他,但我 不能再叫它弄脏我。 我转身朝厕所跑去。他跟在后面追我。他那被夕阳投在地上的影子告诉我,他 想伸手抓住我,却没有成功。我跑得真跟飞的一样,就是在短跑比赛时,我也从没 发挥得这么好。 我跑进了女厕所,是想断了潘正的想望,但厕所里还是有人的,我又不能傻站 着,就走到最尾的一格,蹲下,历经了两次自动定时冲水,起码有二十分钟了,才 起身出去。 双杠区没了人影。刚才的少男少女,刚才的爱与忧伤,已经梦一样消失在春日 渐暗的夕阳里,再也不会回来了。风吹着杨树的嫩叶,它们在欢快地舞蹈。树叶是 幸福的,它们的情人是风,风一来,带给它们必定是非要舞蹈起来才能表达的欢愉。 厕所旁的小平房里,住着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孤寡老人,年轻时在本校教过美术。 我经过他的窗口时,看见他正在包饺子。他的房间很脏,他的手也很脏,包的 饺子又大又黑。我很 难想像这种饺子怎么吃,可这么不干不净的食物,也养着他活到了70多岁。 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和太多的活法,品尝过水深火热的也许不止我一个。 “漂亮姑娘,来看看我的画啊!”他操着南方口音,放下手中的活计,从抽屉 里拿出一张瘪脚的碳笔画,画的是人物素描,一个少女的头像。 我走近窗户,接过画看了看,还是微笑着称赞一番。 “漂亮姑娘,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他笑得孩子般羞涩。 我不想要这张画,但老人痴纯的面孔,使我接纳了它。 “漂亮姑娘,多笑笑啊。你一直笑,这太阳就一直落不下去呢。”他说着,眼 睛里装满了明亮的向往。 他说的这句话乍一听不正常,但我却觉得他的精神一点问题也没有。他的世界 绝对不容易被外界认同,所以他被认为精神不正常。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