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大学舍友钱晓珊 下午四点钟,列车到达武昌站。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扑面而来的是陌生的面孔、表情和语音,还有弥漫在这 个城市上空的陌生的空气。陌生里才会有新鲜,叫人产生探究的冲动。我将要在这 样一个城市里生活四年,这么想着,有种虚幻感,而我的人已切切实实置身其中了。 小华哥带着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被气味很不新鲜的人流涌着,来到了出 站口。 “票搜出来!”——这是我平生听到的第一句清晰的武汉话。把守着出站口的 女验票员眼睛抬也不抬,舌头打了卷儿样的,不停地对鱼贯而出的旅客重复这四个 字,口吻像是在命令盗窃犯。 武昌站广场和郑州的一样杂乱无章,树阴下东倒西歪,躺着很多等车的人,有 的睡在草席上,有的干脆就睡在肮脏的水泥地上。这就是我必须存身的外部环境, 我烦躁地把目光从广场的地面上调开。从出站口走到公共汽车站,大约有五百米。 在这五百米的行走中,我感觉武汉的空气比郑州的湿润,树比郑州的绿,人的海拔 高度比郑州的低。 小华哥带我上了一辆通往武昌的公共汽车。车上一男一女正吵得不可开交,男 的指着女的鼻子骂“婊子养的”,女的指着男的骂“三条腿站不稳”。他们越骂越 凶,越骂越奇,污言秽语运用得出神入化,可就是不动手,没人出面制止他们。女 售票员耷拉着眼皮,乘客们看上去大都像是在欣赏精彩相声,挺满足的。第一站到 了,我身边座位上的乘客下了车,我正要坐,车门处飞身蹿上来一个小伙子,屁股 飞刀一样先甩在了上面,然后才慢慢把身体的其他部分也移进座位里。 踏进XX大学的校门,我才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学生了。这所大学建在一座小山上, 绿树成荫,古色古香的建筑错落有致。校园里的行人看上去都挺有文化,起码比马 路上的、公共汽车上的高出几个档次。老教授们大都谢顶,学生们文质彬彬,也有 极少数标新立异的,身着奇装异服。偶尔,还会惊讶地发现一两对勾肩搭背的学生 恋人。 校园之大,是我根本没想到的。20多分钟后,我们来到了设在图书馆前的新生 接待处,注册完毕,又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心理系学生宿舍楼门口。 这里也设有新生接待处,负责安排住宿。 所谓新生接待处,也就是在楼门口摆了一张小书桌,书桌旁坐着二男一女,坐 在中间的是宿舍辅导员熊大春。熊大春乍看上去有点像歌星赵传,不过鼻子比赵传 的红得多。他的上牙齿整排杵在嘴唇之外,也和赵传的牙齿有区别。 熊大春不到30岁,秃顶,留着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发式。一有风吹来,他 就得抬起手,把被吹散的头发捋回头顶——工作量非常之大——他脸上盖着一副变 色眼镜,黑洞洞的,镜腿上吊着个镀金链条,明晃晃地抖个不住。最不堪的是,他 下身竟穿了一条超短大红运动裤头,紧绷绷的,极为不雅,可能是刚从运动场回来。 两条黑毛腿像中风留下了后遗症样的,在桌子底下失控地震颤不止,若不是他胸前 别着“XX大学”的校徽,说他是个流窜犯,估计没人不信。 另外一男一女是二年级的学生干部,女的长得一般,没什么特点;男的皮肤黝 黑,眼眶突出,鼻孔朝天,嘴巴宽大突出——除了历史课本上,我还是第一次在现 实中看见这种长相的人。他好像有转换时空的能力,使我有身处“山顶洞”时期的 错觉。 看到这三个人,我有点儿沮丧,这所大学离浪漫似乎挺远的。 女生领我们走到二楼的212 房,旁边就是盥洗室和厕所,这是系里给新生们的 见面礼。宿舍里有四个二层床,住七个人,正对门口那张床的下铺用来码放行李和 杂物。宿舍里有三个女生,其中一个在写着什么,一个在整理照片,还有一个烫了 头发。白净秀气、穿着时髦的,站在一个四五十岁的白胖子身边,看着白胖子整理 窗下的一张床铺。 “这位家长,你铺的这张床是张蔷薇的,这张才是钱晓珊的。”领我们进来的 女生看了看手上的一张表格,指着门口的上铺,礼貌地对白胖子说。 我朝那个铺看了看,床头贴着的一张纸片上确实写着钱晓珊的名字。 “讲个先来后到嘛!”白胖子操着一口武汉话,不当回事儿地看了那女生一眼, 继续铺床。钱晓珊倒是一脸尴尬,偷偷拽了一下白胖子的衣襟。 “床位是学校按学号排好的,如果都不遵守,就乱套了。”熊大春不知什么时 候进来了。 “么事?”白胖子生气了,“我出钱买这个铺好不好?” 我难过起来,我命里到底犯着什么了?一来就遭遇这等强人!小华哥气得正要 发作,钱晓珊一把卷起白胖子铺好的被褥,使劲儿扔上了门口的上铺。 “你这伢,苕啊?”白胖子骂道。 “爸,你回去吧!这里是我的宿舍,不是你的公司!” “好好好,吃了亏别找我哭!”白胖子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你不是要去 汉口看电影吗?要不要我用车送你?” “我不想看了!”钱晓珊不耐烦地说着,爬到上铺收拾东西去了。 小华哥把我安顿好,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他马上得走,要赶晚上八点半的那 趟火车回郑州。走出宿舍楼,他就不叫我再送了,怕我回来时摸迷了路。 “一个人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儿。”他说。 “嗯……”想着刚才的事,我的喉头不由得哽住了。 “凡事别太要强,吃点儿亏掉不了肉。”他叮嘱个没完。 我使劲点头,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这会儿,我真怕他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 “赶紧去食堂打饭吃吧。这里的人吃辣厉害,慢慢就习惯了……”他看了我好 一会儿,终于转过身,大步走远了。停了一会儿,我朝前跑了一段路,也没再看见 他的身影。 我靠在一棵大樟树上,让泪流了个满脸。不一会儿,一个人影走到我面前,站 住了。我赶紧用袖子擦干眼泪,才看清她是钱晓珊。 “张……蔷薇,我爸是个做服装批发的生意人,手里有点钱就自以为了不得。 你别在意啊!”她的声音挺柔和的。 我已经感觉到她和她爸不一样了,忙说:“没什么,谢谢你!” “是不是刚来不习惯,想爸妈了?”她的笑意更深了。 “说不上来……” “这时候食堂没什么好菜了,走,回宿舍拿碗,我带你吃热干面去。” 我觉得她挺亲切,恰如其分地给了我温暖。我跟着她回宿舍拿了碗,又跟着她 朝西边的一排卖武汉小吃的食档走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