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漆黑的宾士轿车在厚重的铁门往两侧滑开后驶进宽广的绿色草坪,停在主建筑 门前,司机下车为楚河打开车门。 在楚河下车的同时,主屋大门开启,从玄关走出四名身穿深色西装的壮汉,毕 恭毕敬地排成两列躬身。 “少爷。” 楚河不发一语,笔直地步入大厅,此刻,早已接获唐龙云通知的管家急忙忙地 从后面房间跑出来,即使半夜三更正好眠,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松懈。 “少爷您回来了……” “去通报老爷吧!”楚河将自己塞进沙发,随手端起仆人为他沏好的浓茶。 在这栋富丽庄严甚至静肃到有些骇人的豪宅里,就只有他还能感到悠游自在。 “这个时间,老爷、老爷已经睡了。”管家为难地答道。 “噢,那我走了。”他作势要起身。 “别、别……”管家无奈地要他稍等,紧张的汗水瞬间落入衣襟。“我这就去 通报。” 三更半夜打扰老爷休息,要命,少爷回家没有通报,也要命。 遇到这一老一少,再长的寿命都不够磨练。 楚河安坐下来,继续喝茶,眼角隐隐透着一抹促狭。 不是他喜欢为难老管家,再怎么说老管家也是看着他长大,吃了他不少年少叛 逆时的闷亏,怪就怪那老头子没事就爱传唤他回家,像是生怕他哪天撇下手边一大 堆事业搞人间蒸发,所以,老头子找他麻烦,他就叫他老人家半夜起床尿尿。 不久,亮洁的花岗岩地板传来拐杖的“笃、笃”声,从声音的频率可以判断, 他又惹火楚贯中了。 “现在都几点了,我一早就让龙云通知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楚贯中外 表看来虽然已显得老态龙钟,但声音依旧洪亮。 “刚忙完。”楚河把玩着左手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瞟一眼在一旁搀扶着楚 贯中的妖艳女子。 这老头子,都七、八十岁了,还是那么好色。 “你们都退下。”楚贯中拐杖一挥,让所有人离开。 待大厅只剩这一老一少,楚贯中松下严厉的表情,又爱又无奈地盯着扶养了十 六年,却仍旧感觉陌生的养子。 要是,楚河是他亲生的多好…… 这念头一起,他也只能暗叹一口气。就算是自己生的,未必能调教出像楚河这 样的将才。 他不仅才智过人、冷静、无情,重点是,他不怕死、不要命,活着只是想既然 来这世上一遭,就尽情地游戏人生,笑看人生。 当一个人无欲无求,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话,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左右 他、控制他。 所以,楚贯中真心宠爱他,也拿他没辙。 他老了,膝下没有继承人,留下再多的财产,恐怕那些妻妾在他死后很快就会 争夺挥霍殆尽,所以,他任由楚河爱干什么就拿去干什么,只是没想到这钱愈滚愈 多。 他曾叱咤风云、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到现在,唯一的心愿,不过就是得到养 子的一颗真心而已。 “要问下星期那个案子的事?”楚河开门见山的猜测楚贯中今天找他的用意。 “都办妥了?” “您交代的事,敢不办妥?”楚河嘴上说得恭敬,但脸上看不出一丝畏惧。 为了承接这个工程案,楚河从一年多前就已经着手准备,目的只有一个,就是 拔掉楚贯中胸口的一根刺。 三十年前,一场利益纠葛让两个打小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亲的朋友一夕间反 目成仇,楚贯中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右腿,也失去了对“人性”的最后一点期待。 “你要怎么做?”楚贯中相信楚河办得到,但是,怕他下手不够狠。 “不杀人、不犯法,全都按规矩来做。”他表情一派轻松,眼中却闪过一丝不 易察觉的冷酷。 “什么意思?” “你就等着去为这个多年好友上最后一炷香吧!其余的事就别担心了。”楚河 不肯再透露细节,起身准备离开。 “臭小子!你给我说清楚。”楚贯中激动地想站起来,却被他的养子按下。 “刚才那个女人,早点把她弄走……”楚河在楚贯中耳边低声说道。 在楚贯中警觉他话中的涵义时,楚河的身影已翩然离去。 他跌坐回沙发,眯起眼回想这个女人被送到他身边的过程……看来,他真的老 了,脑筋不灵活了,被安插了个探子,居然浑然不知。 楚河离开楚宅,让司机开到亚都丽致,今晚,他就住在饭店里。 他是真正的居无定所、狡兔多窟,有时心血来潮,飞机一搭便离开台湾;台北、 香港、上海、东京、首尔……每天换着不同饭店、不同房间、不同女人,过着 极尽奢华,挥金如土的生活。 他手中流动的金钱都是从污秽的人身上搜刮下来的,他不喜欢肮脏的东西留在 自己身边太久。 待洗完澡后已经接近清晨了,他躺到床上拿起客房电话,原本要拨给专门负责 为他挑选女伴的俱乐部妈妈桑,最后却拨成一组只看过一次便记入脑子的电话号码。 电话响了许久。 在台北,这个时间,醒着的人恐怕不多。 “喂……”电话终于接通,听筒传来的声音里充满浓浓的睡意,性感沙哑。 “喂。”楚河只发出一个音。 “呵……”罗曼光醒了,笑出声。“我知道你是谁,不过,你还是忘了告诉我 你的名字。” “楚河。”她清脆的笑声似乎能驱走黑夜的寒冷。“楚河汉界的楚河。” 他只是在拿起电话的一瞬间突然想到罗曼光,如果在她熟睡的这个时候打电话 给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没想到她不但没生气,还真的立刻猜到是他。 “这么早打电话给我,是想请我吃烧饼油条吗?” “你的心愿就这么小?”尽管认知里,她就是一名陌生女子,但两人的交谈却 感觉不到一丝生疏。 “没听过知足常乐?”她反问他。 “吵醒你了?”他明知故问。 “你知道猫虽然每天要睡十几个钟头,但是在熟睡的时候脑子仍然维持跟清醒 时一样的状态,所以瞬间就可以醒来。” “这我真不知道。”是说,一般人会研究猫从熟睡到醒来究竟需要多少时间吗? “很好,勇于承认自己不懂是回归童真的第一步,我会送你一颗好学生苹果。” 她像个顽童,为他拍拍手。 “谢谢。”他又笑了,为两人之间牛头不对马嘴,幼稚到教人喷饭的对话内 容。 她给人的感觉的确像个孩子,天真,毫不设防,所以轻易地撤除了他的谨慎?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特质,或是她有意要给他这样的感觉? “不请你吃早餐,请你吃晚餐如何?”不管如何,她的确挑起他的兴趣了,无 论是她的才华、她的魅力,或是她背后可能隐藏的某个人,他都感兴趣。 “这个星期我只剩明天晚上有空。” 明天晚上,他得出席一场标案的暗盘交易。“那就明天晚上,我去接你。” “你要开那台吓死人的凯迪拉克来接我吗?我住贫民区,巷子很小的,约在哪 里,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北投,你确定想自己上去?”吓死人的凯迪拉克?她的形容词总是十分有趣。 “哇……好远。”她夸张地叫了一声。“那你还是来接我好了,我念地址给你。” 他勾起唇角抄下她住处的地址。 “在巷口等我,我怕你进来没地方回转,这里是无尾巷。” “我有小车。” “BMW 的脚踏车吗?那就可以直接到达我的公寓楼下。”她开玩笑说道。 “你喜欢的话,明天我就去订一辆。”他也回她一个玩笑。 看来,她虽说自己住在贫民区,对名牌的资讯可一点都不贫乏。 “嘿——我开玩笑的,你可别真的乱花钱。” “我知道。”听见她仿佛惊慌地从床上跳起来,他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厚……你喔……”她埋怨地嘟囔了声,而后也笑了。“你笑起来的声音,好 好听,笑容也很迷人。” 这也是他想对她说的话。 “我早上还有课,小孩子想睡觉又不能睡,脾气会变很火爆,为了保护我同学 的安全,我得再睡一下下了。” “嗯,去睡吧。”他温柔地说,不知怎的,并不是真的想结束这通电话。 一接通电话,听见她的声音,仿佛连空气都热闹了起来。 “如果你还是睡不着,一个小时后,再打给我,我唱催眠曲给你听。” 她甜甜地许诺,那嗓音传进楚河耳中,在他心底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挂断电话,楚河躺回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胸口如填着一团棉絮般松松软软的。 一个小他将近七岁的女孩,用哄小孩子的口吻对他说话,真新鲜。 只有她敢。因为她还不认识他。 看看时间,外头,天应该已经亮了。 他的“性致”没了,睡觉吧! 短短地睡了两个多钟头,楚河便醒了。 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查看他的手机,确定有无未接电话。 这动作很多余,因为,他的睡眠很浅,只要一有细微声响便会觉醒,所以他总 是入住最高级的饭店,睡最宽敞的房间,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这规矩,他的特助唐龙云清楚,就连楚贯中也无可奈何,更别提那些对他有所 求的政商大老。 而现在,他居然查看未接电话? 意识到这件事,楚河像触电般,将手机扔到一旁去。 “罗曼光……”他口中无意识地念着这个名字,心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让一个女人,而且还只是个小女孩占据了思绪, 所以,这当中一定有什么细节是他忽略了,没注意到的。 罗曼光的出现,或许真的不单纯。 他离开柔软的床垫,唤来饭店服务生。 女侍者进门时,一并将唐龙云交代的换洗衣服及盥洗用品备好送进房间。 唐龙云是个几近完美的特助——忠心、寡言、领悟力强,不做不必要的事,不 问他不需要知道的问题;楚河少眠、生活完全没有规律可言,唐龙云却总能随传随 到,并且将楚河交办的事在极短的时间处理妥当。 唯一不够完美的地方就是,他的名字叫唐龙云,不叫楚河,而楚河除了自己, 不相信任何人。 女侍者将盥洗用品摆进浴室,浴缸放满热水,接着便退出房间等待贵客洗完澡, 再送上早餐,临走时,情不自禁地偷瞄他好几眼。 楚河不仅是各观光饭店的常客,也是饭店里每位服务生争相抢着要服务的贵宾, 只要他一入住,消息立刻传遍餐厅、酒吧、客房部、厨房、洗衣房,每个人都对他 好奇极了,不只为了他大手笔的小费,还有他令人羡慕的生活方式,谁都想接近这 么一位气质不凡、优雅且高贵的大人物。 用完早餐,楚河打电话给唐龙云,不到十分钟,房门便响起敲门声。 他起身离开房间,唐龙云随侍在后,跟着他坐上车,然后简报总管理处以及各 公司主管提报的问题。 楚河一天的工作,从此刻开始。 旁人看来楚河的生活除了玩乐还是玩乐,健身、洗三温暖、按摩、醇酒、咖啡、 美食,不时有美女相伴,夜夜笙歌,所有事业都交由专业经理人管理,底下有数千 名员工,但大多数人不清楚老板到底是谁,这就是他的经营手腕——投资人才,然 后再运用人力迅速扩充事业版图。 他只需玩乐,在玩乐中便能建立他的金钱游戏王国。 “这个女人,查清楚她的背景。”楚河将罗曼光的电话及名字写给唐龙云。 “是。” “明天晚上的饭局我会带她出席,在这之前把结果给我。” “是。”唐龙云在记事本上写下交办事项。 “还有,拿三百万给小伍处理他家里的债务,让他跟在邱经理身边做事,过一 阵子我会用得到他。” 唐龙云手中的笔微微顿了下,随即应好。 四年多前,为了支付母亲脑部手术后的庞大医疗费用、长期看护的薪水,和预 留妹妹到日本留学的学费,他不得不放弃史丹佛大学提供的奖学金留在台湾就职。 那时,他白天在证券公司当营业员,晚上到酒店当服务生,没日没夜地以时间、 体力换取更多金钱。 如果不是楚河,到现在他恐怕仍背负着如黑洞一般愈滚愈大的高额债务,不知 何时才能见到希望。 他为楚河卖命,除了他确实拥有过人的本事,另外也因为他欠楚河太多——他 一家人的幸福,是楚河给的。 小伍和唐龙云有着相似的遭遇,所以他明白对于楚河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三 百万,却可能挽救一个家庭免于悲剧的发生。 “你妹妹明年毕业?” “呃……对。”因为楚河很少和唐龙云谈及私事,突然问他愣了一下。 “念空间设计?” “是。”唐龙云没想到楚河居然知道。 “回国想找工作还是自己开业?” “自己开业还有点困难……” “弄个工作室给她,钱的问题我会处理。” “楚先生……这……”唐龙云不能再给楚河添麻烦,他再还不起更多的恩情。 “这是投资,要赚钱还的,还不起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我担心她能力不足,辜负您的期待。”楚河话说得冷酷,像是个吃人的陷阱, 但唐龙云却一点也不害怕。 “我会让她从日本抱个大奖回来,不必做多余的担心。”楚河闭上眼睛,表示 不再讨论这个问题。 唐龙云只好噤声。 楚河决定好的事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改变。 即使跟在他身边三、四年了,唐龙云仍旧感觉楚河是谜,一个教人佩服崇拜也 教人畏惧,无法亲近的谜。 司机将楚河送到林口高尔夫俱乐部,随后送唐龙云回到总管理处,再去接今天 上午陪老板打球的女伴。 楚河不谈生意,只建立关系,在随意闲谈间释放讯息、搜集资讯,这些第一手 的资料运用得当就是可观的获利来源。 打完第九洞中场休息时,罗曼光来电话。 “我又打电话来了,在忙吗?”这次,她连名字也不报上了。 她坦然直率,不拐弯抹角,而这个性正好对了楚河的胃口。 他实在看腻了富商、高官喜欢的那套繁文耨节。 “在玩。”他笑说。“你呢?” “空堂,在我们校园树下喝咖啡。” “听起来很惬意。” “是啊,阳光的温度刚刚好,帅哥在眼前晃来晃去,风景也算还不错,就是咖 啡难喝了点。”她俏皮地抱怨。 “下次带你去喝好喝的咖啡。” “好,我记在帐上了,你要请我吃饭,还要请我喝咖啡。” “我只说带你去喝咖啡,没说要请客喔。” “喔,那我改一下,喝咖啡AA制。”(注) “我还以为你会请客。”不知是否因为对象是罗曼光,楚河不知不觉中放松了 心情,频频开起玩笑。 “我是住在贫民区的穷学生,还要存钱出国学设计,不能打肿脸充胖子,我可 以自己泡三合一咖啡请你。” “听起来还算有诚意。” “当然,心意最重要,这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罗曼光发现自己很喜欢跟楚 河抬杠,胡扯乱诌之间一种愉悦的感觉自心中蔓延开来。 “我的世界通常是用金钱来衡量一切。” “因为你老了,老人的世界才这么势利。” “哈哈——”他大笑,好一个老人的世界。 他喜欢她伶俐的反应,这令他心情太好;当所有人都逢迎着你的时候,人很自 然地会被一个性格叛逆的人吸引,并且看重他的意见。 他猜想,这也是当初楚贯中不顾身边的人反对,坚持收他为养子的理由。 罗曼光来电之前,楚河正和一位政要谈到土地变更的内幕,这内幕关系到庞大 的利益,不过,他一点也不急着结束这通没什么内容的电话,似乎那消息对他而言 可有可无。 他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要别人习惯他的习惯、配合他的步调,而这狂妄的性格 却也是让人对他不敢掉以轻心的主因。 能将一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晾在一旁,任谁也不免猜测他的身分地位更在大人 物之上。 他善于操纵人性,营造自己的气势。 “钟响了,我要去上课了,再见。” “再见……”他尾音未完,罗曼光已经挂断电话了。 这女人,真拿她没办法。 “女人?”在一旁等待,敢怒不敢言的政要调侃地问。 “更正,是一个很迷人的女人。”楚河勾勾唇角。“明晚,你会见到她。” “我很期待。”政要心想,这个男人果真如传闻一样喜好渔色,那么以后事情 就好办了。 楚河望着那双不动声色实则打着如意算盘的眼,同时也摸清了彼此间的交易的 最大底限。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