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六年前的一个寒冷夜晚—— 母亲将楚河从睡梦中摇醒,急急地将他抱到废弃工厂的角落,拉来几个沾满油 污的塑胶箱,压低音量对他说:“儿子,记住,天亮之前你要一直躲在箱子后面, 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准出声。” “嗯。”早熟的他已经习惯藏匿的生活,没有多问什么。 “这个……”母亲从口袋里抓出一张发绉的纸钞。“这钱你带着,肚子饿的时 候到巷口买面包吃,爸爸跟妈妈要离开几天,就几天,我们会回来接你。” “好。” “乖……”母亲含泪地望着打从出生就没过过一天安稳生活的儿子,突然悔不 当初,紧紧地将楚河搂在胸前。“是妈错了,我不该坚持生下你……” 楚河紧抿着唇,小手握成一个拳头,拳头里,是那张母亲给他的纸钞,他有种 感觉,他的父母……不会回来接他了。 他知道,对他们来说,他一直是个累赘。 三天里,他耐着饥饿、干裂着嘴唇,不敢随意走出遮掩他的箱子,最后,出现 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父母,而是楚贯中的手下。 他猜对了一半,他的父母确实没有打算回来接他,不过,他们也再不能回来了 …… 黑暗中,楚河任指缝中的烟熏疼了眼,他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一躺到床上,闭 上眼睛,便会涌现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的泪眼、她的后悔。 明明抱着他的是温热柔软的身体,他的心却冷得和外面的温度一样,那是他第 一次体认到这个世界是多么不公平。 同样是人,有人操控着别人的生死,有人则终其一生逃脱不了宿命,人无法选 择出生的家庭,然而家庭背景却往往决定了人的一生。 他困惑过、质疑过,尽管嘲讽那些为名利而对他卑躬屈膝的达官贵人,但他又 何尝不是同流合污地玩弄权力、卖弄金钱,只是他胆子更大,脑子更好,而且,运 气还没走到尽头。 他不会有好下场的。像他这样的人,不配有好下场。 拈熄燃至尽头的烟,他亮起房间的灯,唤来唐龙云。 “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陈文荣,傍晚自杀了……” “是吗?”楚河闷笑了声,冷血地说:“跟老爷报喜了吗?” “老爷知道了,不过管家说,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直待在房里,连晚餐都没 出来吃。” “饿了就会出来了。继续。”他无意识地旋转指上的钻戒,像是一具失去灵魂 的躯体。 他的灵魂,卖给撒旦了,交易回一颗不知冷暖、不会伤痛、没有情感,只剩维 持身体运作的心脏。 “天汉黄董亲自送了一箱酒来,我收下了,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保险柜里。” “核算过了?” “是,数量没错。还有……”说到这儿,唐龙云迟疑了下。 “还有什么?”楚河继续闭目养神。 “罗小姐早上打了通电话给我。”唐龙云指的是罗曼光。 “喔……”他不痛不痒地应了声,仿佛这个人已经跟他毫无关联。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刚哭过。”唐龙云吸了口气后接着说:“她想知道为什 么你不接她的电话。” 楚河抬起头,瞄了唐龙云一眼。“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对不起……” “回家去吧,”楚河将椅子旋向窗外。“晚上我不会再交办你什么事。” “是……”唐龙云带着惶恐的心情退出房间。他犯了楚河的忌讳,擅自揣测楚 河的想法。 他以为,楚河是在乎罗曼光的,只是不肯表露自己的感情,他想帮罗曼光、帮 楚河,没想到弄巧成拙。 留在房里的楚河望向窗外雾蒙蒙的远山,关掉所有灯,再度燃起烟。 他不要温暖,不要情感,需要依赖这种东西才能活着的人就像赌徒一样,这一 刻拥有,殊不知下一刻就可能全盘皆输。 那个女人太自作聪明,以为温情能够感动他。 楚河不肯承认,不肯面对在被罗曼光深深拥入怀里的那一刻,他想起了抛弃他 的母亲,他脆弱了,所以抗拒、所以暴怒…… 他会彻底击垮她的信仰,瓦解她无聊的天真烂漫,让她明白她爱上的其实只是 自己幻想出来的完美情人。 这场爱情游戏,该结束了。 春雨绵绵,一连下了几天雨,屋里泛着潮湿的气味。 罗曼光斜倒在床上,将自己埋在一堆布偶、抱枕中,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一个多月了。 楚河就这样毫无预警地从她生活中消失,连个理由也没给她。 一开始,她还能靠兼差的工作转移注意力,转移胸口不经意的阵痛,但工作已 经告一段落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只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 流逝,整个人就要干枯。 她即将毕业赴美。 美国的姑姑开始催她确定启程日期,因为她目前参与的一部以中古欧洲为故事 背景的电影预计年中开拍,各组团队已经展开筹备工作,姑姑希望她能提前报到。 这一天,她期待许久,所有的努力都为朝自己的理想更迈进一步,为何此刻她 却茫然地躺在床上,欲振乏力。 她错了? 错在不该走上爱情这条岔路,错在不该期待能够改变楚河的人生,错在一时好 奇,接近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 但是,她又怎知爱情带来的变化竟是她无力掌控的? 她还是不够成熟。 成熟的女人,拥有足够坚定意志的女人,不会被这小情小伤给挫败的。 “唉……”她将脸埋进抱枕里,警告自己,别再萎靡不振了。 忽地,她听见楼梯间有脚步声。 这些日子,每当有人从楼梯上来,她总是第一时间就冲去开门,每一次都深信 是楚河来了,但也每一次都失望而回。 她跟他的默契,不灵了,她连他的脚步声都认不出来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坐起身体,侧耳倾听。 脚步声竟停在她门前?! 罗曼光迟疑地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确定楼梯间没有任何上楼的声音。 她不带希望,也不愿彻底放弃,决定将门打开。 没想到,楚河,竟就站在门前。 她感觉自己在作梦,呆愣地望着眼前高大的男子,不敢相信他出现了。 楚河不发一语,冷凝着她的眼,微向前移动一步。 罗曼光就像被催眠般,下意识地往后退,让出通道,让他进门。 楚河走到床边,停下脚步,转身。“过来。” 他一声令下,她便乖乖地关上门,走向他。 脚步,是软的,无重力的。 她打过几通电话给他,心中有好多问题想问他,有好多话想对他说,现在,他 就在眼前,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爱得太多,多到迷失了自己,在他面前她变得卑微,变得小心翼翼,变得 不像自己。 他伸出手,缓缓地拉开她衣领的绑带,脱掉她的连身衣物。 接着,将她搂进怀里,低头吻她。 他的吻又急又深,罗曼光根本无力思考,整个人完全沈浸在他回来找她的狂喜 中。 再度重逢,无论他为何扔下她不告而别、无论他为何消失无踪,她都不想追问 了,只要他还在乎她、还记得来找她,她便甘心成为他的俘虏。 楚河将她压倒在床上,褪去她的贴身衣物。 罗曼光激动地回应他的吻,扯去他身上累赘的衣物,再没有什么比得上两人身 心的结合更能填补她的空虚、驱散她的不安。 瞬间的疼痛如同印记,火热地烙印在她的身体里。 她急喘、低吟,在意乱情迷中独记得警惕自己不能泄漏情感,她不再奢望得到 他的爱,因为她怯懦了,在差点失去他之后。 楚河突然停下律动,拨开她散乱的发,高高地俯视她的双眼。 她静静地回望他,仅仅是如此,泪水便要满盈。 只有他才能教她忽悲忽喜,一颗心全悬在他身上。 爱情,真的好折磨人。 “想我了?”他问。 “嗯。”她老实地点头。 他勾起唇角,低头给她一个吻,而后翻身离开她的身体。 开始穿上衣物。 罗曼光拉来被单掩住赤裸的身子,慌忙坐起。“你要走了?” 她现在犹如惊弓之鸟,猜不透他的心思,弄不懂他的意图,只能被动地等待他 施舍般的眷顾。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他穿好衣服后回头问她。 罗曼光被这问题困住,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为什么突然间又冷了起来。 一个因爱而失去自我,不再信心满满的女人,是不是就令他失去兴趣了? “想请你喝咖啡。”她试图用轻松的语调,但,失败了。 她的声音透露着软弱,透露着浓浓的不安。 “我现在不爱喝咖啡了。”他笑,笑得好敷衍。 她的心揪成一团,开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他眯起眼,贴近她的鼻尖。“你该不是爱上我了?” 她紧抿着唇,拒绝回答。 “我记得你说过你很老实的,不会骗我。”他讽刺地说。 “为什么这么问?”他又想要什么答案? “我想……我在你身上花太多时间,差不多该有个结论了。” “你呢?你爱我吗?”她脱口而出,问完,便后悔了。 “我?”他低低笑了出来。“恶魔是没有感情的,你这个问题,显然少了点常 识。” 罗曼光预备双手捧上的一颗心被他冷冽的口吻给刺伤,鲜血直涌而出。 他要她承认她输了,要她从他身边消失? 那他又为什么对她…… “游戏规则是你订的,不会忘了吧?”他看着她脸色由红转白,眼眶一点一点 泛出泪水,赤裸的肩因忍着不哭而颤抖。 他要她恨他,要她认清他真实残忍的一面,然后逃得远远的,再不要浪费时间 给他所不需要的温情。 “很可惜,你不是个高手。”他撇开眼,冷冽地说:“这个游戏还是不够刺激。” 在楚河关门离去后,罗曼光整个人崩溃了。 他是恶魔,一个没血没泪的恶魔! 罗曼光这一刻终于醒悟,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楚贯中病倒了。 楚河在接到管家通知,当晚回到楚贯中的宅邸。 灰白的围墙边停满了黑色宾士轿车,全省各地的大哥全都在第一时间赶回来了。 管家站在门口,千盼万盼,终于盼到楚河,急急忙忙在前面带路,直接带进楚 贯中的房间。 楚贯中床边最里一圈围着他的六名妻妾,外围一圈全是跟着楚贯中闯荡江湖多 年,如今都已是大哥级的人物,见到楚河进来,纷纷让出一条路,让楚贯中能见到 他最疼爱的养子。 “人还没断气,怎么全都赶回来奔丧了?”楚河见房里黑压压一片,每个人脸 上均流露着哀戚,嗤笑一声。 “少爷别这样,医生说,老爷不能再动怒了,万一血压再飙高,恐怕……恐怕 ……”管家哀求着。 “算了吧……”躺在床上的楚贯中叹了口气。“他肯留在我身边多这么年,不 就是等着这一刻吗?” “老大,如果他敢有这种念头,我现在就杀了他!”一个个性直冲的手下立刻 逼近楚河面前。 “谁准你动手了?!”楚贯中气得拨掉床边的烟灰缸。 “对不起,老大……”那名手下怒瞪楚河一眼,随即默默地退至一边去。 在场的人都知道楚贯中溺爱楚河,无论他如何叛逆、如何顶撞,楚贯中从来不 曾动手打他,最多就是气到摔东西、破口大骂,不过,楚河虽然桀骛不驯,但这些 年来他确实也为楚贯中化解了许多棘手的难题,他们得承认,组织里谁的头脑 也没他好,谁的胆识与胃口都没他大。 “你们都下去吧……楚河留下……” “是!”一干人鱼贯离开房间,管家临走前还忧心忡忡地望着楚河,就怕两人 又起争执。 “担心的话,叫医生到房外等着。”楚河调侃忠心耿耿的管家,随后拉了张椅 子,坐在楚贯中床边。 楚贯中不发一语,只是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有什么遗言,就交代吧……”看起来,楚河真的很想气死他养父。 这时,楚贯中不但不生气,反而笑了。 “真的很讽刺,阿荣一走,我也跟着倒下了。”楚贯中提起他曾经恨之入骨的 兄弟,一阵唏嘘。 “是他带我到台北打天下的,那个时候我们很穷,经常两个人分吃一碗王子面, 他会大口大口喝汤,假装吃得很饱,然后把大部分的面都留给我吃…… “不管遇到多少人马,不管伤得多重,我们从来不曾扔下对方自己逃跑,那个 时候,道上的人叫我们是『不要命的庄脚囝仔』……” 楚贯中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楚河则难得的没有打岔,安静地听。 “奇怪的是,没钱的时候我们就像亲兄弟不分你我,一起打拚,有钱大家赚, 有饭大家吃,最后终于闯出一片天,人的心却开始变了…… “现在他死了,我的恨也没了对象,突然间,生命好像已经没有目标,不知道 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你可以再娶四个小老婆,凑个整数。”楚河对楚贯中的感慨丝毫没有同理心。 “少在那里像个老头子无病**。” “我是老了……”楚贯中转头看向楚河。“老实说,你恨我吗?” 楚河打个哈欠,不想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是爱、是恨又如何,他没兴趣去钻 研这种没有意义的情绪。 “是我下令杀了你父母。”楚贯中企图挑起他的怒火。 “我知道。” “你该恨我的。” “对,我恨你,所以你就给我长命百岁,我可不想在你一命呜呼后跟着中风住 院。”他随口附和。 “可是,我待你就像亲生儿子一样,竭尽所能地栽培你,所有我拥有的一切, 都会留给你……”楚贯中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 “你想要我感激你?”楚河大笑。“你的确很用心地栽培我,不过,你好像独 独漏掉教我怎么做个好人,很抱歉,我没学到『感激』两个字怎么写,所以我不会。” 楚贯中的血压眼见又要被楚河的这番话气到飙高,他只好反复深呼吸,平息怒 气。“好了,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楚河接令,立刻起身准备离开。 “这么多年——”楚贯中突然又说话。 楚河停下脚步。 “我没有后悔收养你。” 楚河闭起眼,本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选择沉默,不发一语地离开楚贯 中房间。 当他开车驶离楚宅,意外地见到唐龙云在门外守候。 “什么事?”楚河按下车窗。 “罗、罗小姐要我交给你一封信……”光是提起罗曼光的姓,唐龙云就提心吊 胆,他又做了不该做的事。 楚河伸出手,从唐龙云手中接过信。 他当场拆开,信纸上只简短写着一句未完的话—— 我承认输了,所以…… 楚河看完,将信封、信纸揉成一团丢出车窗外。 拉起车窗,踩下油门,朝黑幕疾驰而去。 所以什么? 他不想知道,不想探究,他清楚人性,清楚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比他更自私的人。 小时候,他父亲要他去偷、去骗,偷不到东西便粗口、拳脚相向,楚贯中收养 他之后,教他处理事情要够狠、够冷血,而现在老了、病了才渴望起家庭温暖,想 用亲情打动他,希望他彩衣娱亲,做个孝顺的儿子? 罗曼光,相信努力就会成功,相信付出就会有回报,但当投注在他身上的情感 得不到回应,当发现他是个比恶魔还冷酷的男人,她还是离开了。 所有人都期待他是他们期望中的那个人,都想从他身上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果他一文不值,如果他什么都做不到,是不是所有人最后都将一一舍他而去? 他在黑暗的车厢中仰头大笑,他才是对的,不抱任何希望就不会有绝望,人与 人之间的羁绊其实脆弱得不堪试炼。 楚河的车开上高架桥,连接国道,一路往南狂飙,这一夜他又更悟透了人生— —他的人生。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