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海的风花雪月 是个暮春的下午,莺飞草长,暖日方暄。若梅英由青儿陪着,从汽车上缓缓 下来。 车门开处,先探出一双穿着黑缎镶水钻的高跟鞋,接着是旗袍掩映下的半截 小腿,然后全身都出来了,立刻吸引了满街的目光。 “胭脂坊”的老板胡瘸子早已是笑迎迎地掬了两手站在门前了,他的镶着珊 瑚顶子的瓜皮帽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黑毛葛背心口袋里掉出半截金表链子,上面 坠着小金镑,随了他的激动不停地叮当作响; 穿燕尾服的绅士停了他的手杖——那时叫司迪克的——站在街树的掩映下向 这边遥望,叹息着这为什么是条喧闹的街市而不是一个华尔兹的舞场,那样他就 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向她邀舞; 做女学生打扮或是女写字员打扮的小姐们眼含了妒意,远远地避到街的那一 边去,向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讨价还价,嗔骂:“看什么呢?还不算钱?”却趁机 将栗子多抓了几颗进纸袋; 小贩们的眼光飘过女学生的头,手忙脚乱地装了栗子,才忽然发觉上当,计 较着:“这里哪止半斤,小姐你不要太大方哟,多少加点钱啦……”一边说,眼 神却只是管不住,仍然一阵阵向上飘出去,飘出去…… 青儿这时候也从另一边下了车,举过伞来将梅英的全身遮住了,梅英这才款 款迈动步子,依依行来。 而整条街的人,不由自主都一齐轻轻叹了口气…… 上海,城隍庙街口,小宛看着假想中的若梅英冉冉走近,不由自主,轻轻叹 了口气。这便是汉乐府《陌上桑》里所写的情形了吧:“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 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 罗敷。” 一个女子的美,美到这种地步也就算到了尽头了,难怪会遭天妒。 蓦然间,看到若梅英站住,回过头来,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招了招手。 小宛心神恍惚,本能地迎上去。 张之也叫:“喂……”然而已经来不及。 小宛追上去,撞在一架迎面过来的小推车上,车主顺势一推,车上的东西滚 落下来,银的挖耳勺,绣的荷包,瑞士表,珐琅盘子……假做真时真亦假的西贝 货七零八碎滚了一地,琳琅满目,煞是好看。 车主是个矮小的上海女人,立即大呼小叫不依不饶地撒起泼来,拉住小宛咒 骂索赔。 小宛狼狈至极,一边道歉一边弯下身来帮忙捡拾。张之也忙拦在前面,指着 那女人说:“我明明看到你是自己故意撞上来的,还赖人!我们去管理所讲清楚。” 一边亮出记者证来。 女人悻悻:“记者怎么啦?记者就可以撞坏东西不赔?”一边喋喋不休着, 一边却悻悻地捡起东西准备掉转车头走了。 小宛蓦地身子一僵,手里紧紧攥着一樽嵌照片的银相框,呆呆地站着,仿佛 失魂落魄,张之也与那上海女人的争吵竟是听而不闻。 那女人正转身欲去,看见相框,劈手来夺:“还我东西!弄坏了要你赔。” 小宛如梦初醒,拉住女人说:“我买你这个相框!” “你买?”女人站定下来,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宛,故意做出不屑的样 子,“你买得起吗?” “一个破相框,最多五六十年,也算不上什么古董,十块八块的,有什么买 不起?”张之也明知女人会漫天要价,忙提前封口。 果然女人大叫起来:“十块八块?我给你十块八块你给我找这么一个相框去! 你看清楚,这是银的,纯银,镂花的,起码有上百年历史……” “上百年?你不看看她穿的衣裳,是礼服,四十年代的……” “我没跟你说照片,我说这相框……” “我就买这照片。”小宛打断她,“你把这相框拿回去,这照片给我,多少 钱?” 张之也气笑了:“小宛,你买椟还珠怎的?” “买照片?”那女人翻翻眼睛:“那不行,我这照片和相框是配套的,必须 成套卖,没有二百块钱,是说什么也不会出手的。” “二百块?我看二十还差不多。小宛,我们去别家找,这种四五十年代的相 框我见得多了……” 不等张之也说完,小宛已经取出钱来:“就二百,我买了。” 张之也一愣,看住小宛,若有所悟。 那女人料不到小宛这样痛快,倒犹疑起来:“其实二百块算便宜的了,这相 框,这做工,这花纹,要搁在国外,那应该进博物馆的,卖给老外,两千他也得 掏……” 这次,连旁边围观的人也都笑了,纷纷打趣:“行了大姐,这不是在中国吗? 谁家没个旧相框旧照片的?二百块不少啦,您就别贪了便宜再卖乖啦!” 女人讪笑:“我收购这个也要本钱的,你以为多大便宜呢?这是早年兴隆旅 馆老板私藏的物件,他孙子前些日子搞装修,把祖宗的珍藏捣腾出来,上个月才 到我手上呢。” “兴隆旅馆?”仿佛一根针刺进心里去,小宛蓦然间惊出一身冷汗,梦里看 到的建筑,不正是兴隆旅馆吗?此时,她已经清楚地明白,是若梅英,是若梅英 引她到这里来,让她一步步踏近故事的真相的。 “请问,兴隆旅馆在什么地方?” “那是老名字,现在早翻了重盖了,你们是来找老上海感觉的吧?我知道, 现在跑到上海来怀旧的人特别多……”女人收了钱,态度好很多,热心地说清路 线,又补充着,“啊,现在改成宾馆了,叫海蓝酒店。” 海蓝?!张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觑,寒意顿生——海蓝酒店,不是他们刚刚定 下的酒店吗? 张之也想起来:“小宛,为什么对这张照片这么上心?” “你不是一直想见若梅英吗?”小宛炯炯地看着张之也,“这个就是啊。” “若梅英?”张之也大惊,仔细端详,“有这样的事?” 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梳着当时著名的爱司头,对着摄影机抿嘴而笑,笑 容虽然有些稚气拘促,但已风韵俨然,活色生香,仿佛吹一口气儿就能从照片上 下来似的;男的穿长衫,手里捏着顶礼帽,儒雅中透着英气,风流俊逸,玉树临 风。 张之也赞叹:“真是一对璧人。” “如果这个男人就是张朝天,我就明白梅英的心了。”小宛仍然没能从刚才 的震撼中走出来,指着路口说:“是若梅英引我过来的,我刚才看见她就站在那 里,还有我奶奶……” “你奶奶?” “六十年前的我奶奶,就是青儿。” “又胡说了,你奶奶又不是鬼,你怎么会看得见?” “可我的确看见了,还有胡瘸子呢,他的店就在那儿,店名叫做‘胭脂坊’, 连那个牌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对面是家卖糖炒栗子的……”小宛忽然醒悟过来, “之也,我不是见鬼,而是见到了真实——六十年前的真实!” 张之也没一句废话,拉起小宛就走过去,径直问老板:“请问这里以前是不 是一家布庄?” “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儿啦。”店主呵呵笑,“从解放,这儿就改了卖糕点。” “那家布庄叫什么,您知道吗?” “知道,名字怪好听的,叫胭脂坊。” …… 张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觑,她竟然真地看见,看见发生在六十年前的上海的旧 时风月。怎么会?莫非,她的眼神可以穿越时空? 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一时无言。之也沉默半晌,勉强说:“先不理这 些,还是赶紧找到林菊英再说吧。” 是那种典型的上海弄堂房子。 阴冷,潮湿,终年见不到完整的阳光。楼与楼之间,对面的人探出窗子来可 以握手——但是上海人向来是不习惯握手的,他们住在最拥挤的地方,过着最隐 私的生活。 之也和小宛一走进堂口,就清楚地感觉到两边涮碗洗菜的人的眼光齐刷刷飘 过来,眼光中夹杂着弄堂人看大厦人的敌意,和本地人看外地人的鄙夷,一种窥 视,一种抗拒,一种在热情和冷漠中徘徊的犹豫,似乎不知道该对这两个衣冠楚 楚的外地人视而不见好,还是拿出主人的身份来招呼两句好。 挂在半空的湿衣裳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也让人平生一种天外来祸的恐惧 和戒备,不知该顾着头上好还是留意脚下好。 小宛对着门牌号打听一个坐在矮凳上摘豆角的中年妇女:“请问25号是这里 吗?” “是这儿。你找谁?” “林菊英老奶奶。”张之也搭腔,取出名片来,“我是从北京来的。打过电 话的。” “啊,你就是那个说要采访我们奶奶的记者?”那妇人看了名片又看看张之 也,再在小宛脸上迅速转一圈儿,抬起头来很大声地说:“你们这些记者呀,大 老远的跑到上海来采访我们奶奶,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奶奶年龄大了,哪 里禁得起?看你是北京来的,又不好不让你见……” 罗哩罗嗦地,打量着弄堂里的闲人们都听清楚了,才带了之也和小宛上楼来, 扬声叫唤:“奶奶,来客了。” 在小宛心目中,一直以为林菊英既是成名的老艺术家,家中一定相当豪华排 场。哪知进了门才知道,竟是逼挤寒酸的模样——不成套的零星红木家俱,缺口 玻璃杯,没有空调,只有一架落地电风扇在摇,墙壁上的招贴画互相叠着,大概 是遮盖漏洞……唯一显示出主人身份的,是镶在木相框里的几张剧照,和半扇玳 瑁嵌的已经色彩斑落的旧画屏。 正打量着,林菊英从里屋出来了,倒是收拾得干净清爽,头发抿得一丝不苟, 精神也还好,并不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提起“群英荟”往事,立刻激动起来,是 那种典型的戏剧性格,举止言谈都较常人夸张:“现今知道‘群英荟’,知道我 林菊英的人已经不多了。要说当年,‘群英荟’跑码头,花牌挂出去,早三天就 要订票……” “现在知道您的人也很多。”张之也拿出看家本领,满面春风地恭维,“您 是著名的京剧艺术家嘛,要不我们怎么能凭一张报纸找到您?” “艺术家。哼哼……”林奶奶笑了,“就拿唱歌的说吧,现在的演员,刚出 道的叫歌手,成了名的叫歌星,唱了好几年还没名没利的,老得退了休的,就叫 艺术家了。要是我能选,宁可当歌星去。” 小宛笑起来,这奶奶恁地幽默。虽然抱怨牢骚,却并没有酸意,反而带着种 看破世事的超然调侃。 “现今的歌星走穴,一场秀几十万;可是京剧演员呢,好一点的演出费也只 有一场一百,怎么比?普通的龙套演员,月工资才六七百块,生活费都不够,可 是受的罪呢,比歌星影星不知苦多少倍。电视里天天采访电影明星,说他们演得 多么苦多么累,比起戏人来,算什么?”老奶奶越说越兴奋,又数起古来,“就 拿我们武行来说,戏就是命呀。再苦再病,一扎上靠,那就得来活儿。活儿好, 说什么都硬气;活不行,锯了嘴人还嫌你喘气儿声响了。戏剧大舞台,舞台小人 生。戏德就是人德,马虎不得呀。” 张之也安慰着:“但是京剧的确是一门艺术,是中国文化的一项重要遗产, 对于那些著名的老艺术家们,老百姓至今也是家喻户晓的,像梅兰芳,周信芳, 程砚秋,马连良……” 循循善诱着,一点点引林老奶奶回到过去的时光,渐渐引动谈性,将旧时风 月一一重演。“最记得是那一天,8 月15号,我唱穆桂英,全身大靠,刚上台, 突然观众乱起来,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撑着往下唱,老板上台把我拉下来, 告诉我,日本人投降了。哎呀我们那个高兴呀,抱在一起又唱又叫,这时候观众 连声喊着,‘穆桂英出来!穆桂英出来!穆桂英出来!’我又重新上场,给大家 唱起来。我唱一句,台下就叫一声好,他们不是在看戏,是在发泄,太开心了, 不知道怎么庆祝才好,拼命把头上戴的手上拿的都扔到台上来,又是花又是糖又 是金银首饰的,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那么多红赏,那场戏,唱得真是高兴,一辈 子最开心最风光的一次演出……” 话题渐说渐深,老人沉浸在回忆中,苦辣酸甜,都涌上心头:“人生如戏, 戏弄人间哪。这戏与历史从来都分不开。想当年马连良一出《海瑞罢官》,不起 眼儿的一出戏,也还算不得马连良的扛鼎之作,可是竟然引发出一场‘史无前例 ’来。牵三扯四地,由此冤死了多少伶人戏子……啊,那个时候,已经叫人民演 员了,现在,又拔一层高儿,叫艺术家。有什么用?来场运动,还不是头一批当 炮灰……” 老人家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双手抖颤着,犹如窦娥喊冤:“惨哪,那可真叫 个惨哪!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是1966年的8 月23日,在北京太庙,几百名文化 人集体挨斗,荀慧生,老舍,若梅英,全部都被押在太庙前跪着挨批……” “若梅英?”小宛和张之也蓦地紧张起来:“若梅英也在里面?” “在,哪能不在呢?几百个文化界名人哪!齐齐跪在太庙前,看着戏衣成堆 地被点着,烧成灰烬,那是戏人们一生的心血呀。若师姐的头被人家摁着,看大 烧衣,烧到她自个儿的箱子时,她哭得那个惨哪,那么傲性的人,当时就软了, 使劲儿地磕着头,叫着‘别烧我的戏装,要烧烧我,别烧我的箱子!’” 隔了近三十多年,老人家忆及当年惨况,犹自惊心,她扎撒着手,仰起头, 凄厉地模仿着若梅英当年的惨呼,寒冽至极。 小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人眼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怪异地亮着,情绪完全沉浸在回忆中:“若师 姐当时的样子,就像发了疯,不顾红卫兵小将的鞭打,一次次往火里冲,要抢救 那些戏衣,她越冲,那些小将就打得越凶……那次大烧衣,逼死的,可不只是若 师姐,还有不知多少文化名人因为不堪羞辱而自尽,大作家老舍,也是在那次大 烧衣后的第二天就投了太平湖……” “若梅英,也是在批斗中死的?” “也是,也不是。”老人皱紧眉头,“若师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直是梨园 中的一段悬案,谁也说不清。那天批斗,我和她紧捱在一起下跪,大烧衣的时候, 红卫兵打她,我还帮着求饶。可是后来,张朝天突然出现了……” “张朝天?!”小宛和张之也再一次齐齐叫出声来。 “你们也知道张朝天?”老人抬起眼来。 “他是不是若梅英的情人?” “你怎么知道?”林菊英诧异,“他们俩的事儿,连戏班子的人也很少知道 呢,她就私底下跟我说过,那也是因为没办法,要托我帮她送信。报上不可能登 这些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小宛犹豫一下,“我奶奶当年是若梅英的衣箱,叫青儿。” “青儿?”林菊英皱眉苦想,“好像是有点印象,挺懂事的一个小姑娘。当 时的戏子们典行头进当铺是家常便饭,就是自己不当,也有跟包的替他当,手头 钱一紧,就拿眼面前用不着的行头去救急,用的时候再赎出来,或者用另一套行 头去抵押。整个‘群英荟’,只有若师姐一次也没当过行头,她自己看得金贵, 青儿那丫头看得比她还金贵,简直是把小姐的东西当宝贝。有一次有个浙江班子 的花旦来京跑码头,一时手紧,向若师姐借行头,若师姐还没说话,青儿先就把 人给打发了。那个护主心切的劲儿,我们都佩服,怎么人人有衣箱,唯独若师姐 调理的人儿就那么精明呢。不过若师姐嫁了以后,青儿也离开戏班了,后来说是 去了北京,就没音信了,原来她是你奶奶,你也算是故人之后了。那你们知不知 道若师姐的女儿现在在哪儿?” “若梅英有女儿吗?”这次连张之也也惊呆了。 林菊英点点头:“若师姐可怜呀,她因为张朝天负心,一气之下嫁给了那个 广东军阀,跟去了广东。大太太不容她,想方设法地设计她,若师姐无所谓,成 天除了吃烟就万事不理。那军阀很快对她厌倦了,可没等撒开手,自己暴病死了。 还在孝里,大太太就将若师姐赶出了家门。可怜若师姐当时刚刚生产,只得将孩 子扔在观音堂门前就走了……” “观音堂?”张之也一惊,“是哪里的观音堂?又是哪一年的事?” “具体时间我也说不来,解放前吧,不是1948年就是1949年。地址我倒记得, 是广东肇庆。” “赵自和嬷嬷!”这次是小宛和张之也不约而同,一齐出声。 张之也更加紧张地追问:“那是不是一间自梳女住的观音堂?” “是呀,你又怎么知道的?”林奶奶更加奇怪,“你们两个小人儿,知道的 事情好像比我还多。” 小宛蒙住脸,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比她想象的还要传奇,原来赵嬷 嬷竟是若梅英的女儿,难怪她说过在批斗若梅英时会觉得刺心地痛,伤天害理。 她向若梅英举起鞭子的时候,竟不知道,她鞭挞批斗的竟是她的亲生母亲。如果 自己告诉她这一事实,她怎么承受得了啊?! 张之也接着问:“若梅英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张朝天?” “没有。”林菊英肯定地说,“若师姐离开广东后就来了上海,她嗓子倒了, 活儿也废了,不能再上戏,就一直跟着我在剧院打杂混日子,到处打听张朝天的 消息。可是没有人知道。直到太庙大烧衣,我们被叫到北京挨批,在批斗会场上 见了面,才知道他原来在北京。” “张朝天也捱批了吗?”小宛隐隐希望张朝天是在“文革”中出了事,那么, 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已经见了若梅英却没有最终同她在一起了。她仍然不愿意相 信他是负心。 然而林菊英说:“没有。张朝天是保皇派,不在挨斗之列,不过杀鸡给猴看 吧,他就是那只猴了。他和一帮子保皇派被推出来,若师姐看到他,突然就发了 狂,可劲儿往前冲,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那些小将抓 住她的头发往回扯,头发连皮带血地被扯下来,她也不管不顾,仍然一个劲儿往 前扑着,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要问你一句话。小宛忍不住掩住脸哭泣起来。只有她知道,若梅英要问的 那句话是什么。 林菊英长叹:“若师姐这辈子,真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呀。她整个的后半生, 都在寻找那个张朝天,好容易见到了,却是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时间,他们两个 这一辈子,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当时若师姐和张朝天两个,一个在这边,一个 在那边,都反反复复地往对方那边冲着,中间隔着好多人,身后又跟着好多人, 会场乱成一团,有人在喊口号,有人在拉开两人,也有人在帮着若师姐求情,若 师姐又哭又喊,披头散发地,只是没命地往前冲,忽然有个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 若师姐就倒下,被抬走了……” “被抬去了哪里?” “当时我也不知道,还是后来传出来的,是被抬进了一个什么革命委员会的 驻地,一个小楼里,一连审了几天,后来就跳了楼……人家说,跳楼的时候,那 个张朝天就在楼下,眼看着她一摔八瓣,她死的时候那个样子,那个样子,那已 经不成样子了呀!可怜若师姐花容月貌,一代佳人,就那么惨死街头,连个囫囵 尸首都没留下呀,临死嘴里还喊着:不要走,我要问你一句话……” 老人说着痛哭起来,而小宛早已泣不成声。 三十多年前的惨事,在老人的叙述中历历重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提 起,还是这般地刺人心腑! 历史,对无关的人来说只是故事,对于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却是累累伤痕, 永不愈合。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