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比烟花寂寞 从前的从前,是一个凄美而残忍的故事。 仿佛一朵美不胜收的灿烂烟花,经过粉身碎骨后的腾空,终于义无反顾地开 在无人的夜里,一生只绽放一次,华丽,然而短暂。 绚烂后的夜幕,更加漆黑如墨,无边无涯。而若梅英的身世,则掩映在黑夜 的最黑暗处…… 若梅英,一个真正的美女,一个梨园的名伶,四岁被卖进戏班,八岁登台, 十三岁即红遍京沪。戏台上饰尽前朝美女娇娥,自己的身世,却一片凄凉,姓名 父母皆不可考。 纸醉金迷与灯红酒绿都只是镜花,洗去铅华后,素面朝天只留下啼痕无数。 因而眼底永远写着一种渴。 是那种极度希乞某种事物而不曾得到的渴。 那件事,叫爱情。 爱上的人,叫张朝天。 张朝天来了,张朝天去了,张朝天在看着她,张朝天没到后台献花,张朝天 写了赞美她的文章,张朝天拒绝了与她共进晚餐的要求…… 张朝天的行动主宰了她全部的心思,喜怒哀乐都只为他,可是他却依然活得 那样潇洒,若无其事,置她所有的柔情注视于不顾。 但是那样的深情。那样的深情而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铁石也会动心的。 他终于还是答应与她相见。 小师妹林菊英学红娘代为投笺相约。洒金笺,有淡淡脂粉香,印着花瓣与口 红。如女子幽怨情怀。 他们约在湖边相见。 她告诉他,司令的大红喜帖已经送达,她要么从,要么逃,结局都一样,就 是必须告别梨园生涯。说时节,眼角眉梢,全是情意。 他应承她,我们结婚,我带你走,我们私奔,永不分离。 相拥,天地浓缩为旷世一吻。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拥吻。 他终于还是为她溶化。 他送她珠花,陪她照相,许下海誓山盟,订了旅馆做洞房。 然而最终还是一场镜花缘。 那夜,若梅英抱着自己悄悄备下的香枕绣褥来到酒店,在自己亲手布置的洞 房里,等了他一夜一天。 怎样的一夜一天哦,春蚕已死,蜡炬成灰,而他竟辜负。 梅英在一夜间红颜枯萎,剪水双瞳干涸得甚至流不出一滴泪。天下那么大, 而她被逼上绝路,竟无立足之地。拟做临时洞房的客栈,已成爱情的坟墓,墓里 的活死人,能向哪里去? 她芳容惨淡,穿着那身凤冠霞帔,登台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登台。 七月十四,鬼节,何司令抢亲的日子。她穿着那件通身绣的大红嫁衣,登台 唱《英台哭坟》。 “立坟碑,立坟碑,梁兄啊,红黑坟碑你立两块,红的刻着我祝英台,黑的 刻着你梁山伯。我与你梁兄生不能生婚配,死也要同坟台。” 梁山伯得了这死亡的冥约,伤心而归,咳血身亡。吉日到了,祝英台凤冠霞 帔,登上轿子,被抬往马家。迎亲路上,忽然一阵怪风将她刮到一座坟前。赫然 黑红两座碑,黑的写着梁山伯,红的写着祝英台。英台这时候才知道梁兄已死, 直哭得肝肠寸断,大雨滂沱。一道闪电掠过,坟墓中开,祝英台脱下嫁衣,里面 竟是一身缟素,跃起身投入坟中。片刻,有蝴蝶双双,翩跹而出。 ——若梅英想不到,自己在客栈里一刀一剪刻出的蝴蝶剪纸,竟暗示了自己 的爱情绝唱。 她唱哑了嗓子。下戏后,就被司令抬走了。 披上盖头被一乘小轿抬进何府,走的是侧门,进的是后园——她成了何五姨 太。 张朝天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一面是红绡帐底卧鸳鸯,一面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枕边客与心上人,并不是同一个。 但是吃过了烟,真的假的也就迷糊,不必追问。 从此醉生梦死,不大有喜怒哀乐,顺从慵懒得像具活尸。 司令很快厌倦了她,又惦念着去逗引新的猎物去了。 可惜的是他没有来得及赶下一场。 十分可惜。 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众太太们对梅英的仇恨就不会那样强,不会把嫉恨的 目标锁定在她身上,不会在军阀死后誓不罢休地全力对付她报复她。 司令是在一次醉酒后心脏病突发暴毙身亡的。 距离搬出医院刚刚三天,所以还没有人知道他已对她兴趣索然。 她在别人的眼中成了司令的最爱,而在大太太眼中则成为一生的最恨。 她百口莫辩,死不足惜。 但是也无所谓了。本来她也没有在乎过司令的死,自然亦不必在太太们的仇。 她们把她扫地出门,连同她初生的婴儿。 是个女婴。 扔在观音堂的门前。 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养不起她,更因为她根本不爱她,不想有她。 那婴儿,不是她的选择。 就像军阀丈夫不是她的选择一样。 司令死了。司令的孩子,当然也不该再缠着她。 她把她扔在了观音堂门口。 那个长大的婴儿,被自梳女收养,取名叫作赵自和。 随着故事的真相如一卷轴画徐徐展开,小宛和张之也越来越感慨惊讶,他们 和若梅英之间,竟然如此呼吸相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怪她会找上了她。 世间万事万物,在冥冥中,到底演出着怎样的渊源? 回到宾馆,小宛想着林菊英的话,只觉衷心哀恸。梅英死得这样惨烈是她所 没有想到的,然而预感告诉她,完整的真相必然比现在所知道的还要恐怖凄惨。 张朝天为什么会失约?若梅英在小楼里的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坠 楼自尽? 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已经惨烈至极的故事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 一个致命的秘密,那秘密,是整个故事的关键,也是梅英不得不死的最终答案。 她有些害怕,有些迟疑,可是,又觉得身不由己。这件事,已经缠上身来, 不弄个水落石出,她是怎么也不能安心的了。 她一定要替梅英找到那个答案,问出那句话,打开那个结。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水小宛,立刻离开他!” 声音尖细阴冷。又是那个神秘女人。她竟然阴魂不散地跟到上海来了。 小宛惊悚:“你是谁?怎么会知道宾馆电话?” “不要和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小宛郁闷地放下电话,猛一抬头,忽然发现窗玻璃上隐隐地影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那男人脸色苍白,手中拎着件什么乐器,忧伤而专注地打量着自己,形象略 虚,可的确是有的,他在凝视自己。 小宛浑身寒毛竖起,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他投在玻璃 上的影像,是这样模糊而忧伤,仿佛鬼魂不甘心的留恋,却又无力的投射。 她不敢回头,因为不知道如果回头会看到什么。也许,是一个只有上身没有 下身的影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她只是盯住镜子,死死地盯着。 那影子仿佛禁不住这样的注视,慢慢地淡下去,淡下去,就好像电影中常有 的淡出镜头,最终消失在空气中。 小宛长长叹出一口气,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缓缓回过头来。 而身后,竟然真的有一个人。 那是张之也,他看着小宛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 白。” 小宛急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啊。你没听到开门声?”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 “看到了。” “什么?” “你啊。” 小宛白他一眼,知道再问也是多余,低下头不说话。 张之也也似乎满腹心事,并未注意小宛有什么不妥,递给她一张纸条说: “我已经查到张朝天的下落了。” “真的?他在哪儿?” “在北京。” “北京?”小宛失笑,“我们大老远地跑到上海来,闹了半天,他却在北京?” “这是地址,你快回去找他吧。” “你呢?”小宛奇怪,“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行,我还要在上海多留几天,我有个采访要做。” “我等你。” “不,不好。”张之也的态度显得很焦躁,“这采访要很久的,你在这里, 我也没时间陪你。不如还是你先回吧,早点找到张朝天,也早点了却你的心愿。” “那也是。”小宛笑,“最关键的,是我答应了梅英,一定要帮她找到那句 话的答案。” “是呀是呀,那就快回去吧。”张之也强笑:“小宛,如果梅英不是鬼,我 简直要怀疑你是爱上她了。” 爱?小宛一惊,想她真是爱上她了,那荷塘月色般的静美,圣诞烟花般的妖 艳,高缆电线上蓝色电火花一样的幽忽诡秘。 当人们形容一个美女美到极至时,便喜欢说她“不食人间烟火”。梅英,可 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林菊英在第二天被送进了急救室。 是沉痛的回忆耗尽了她的精血。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激动。 林菊英的家人看到小宛和张之也,都淡淡的,言语中颇有责怪的意思。 小宛不想解释什么,只默默地把花束放在病房茶几上,便退了。 走在林荫路上,她的心沉沉的,仿佛坠了一块铅。 张之也劝慰:“她已经很老,不论我们有没有同她谈过这次话,她的身体都 会常常发病。” “可是,梅英的线索,就又断了。”小宛叹息,“我没想到梅英经历过那么 多的苦!” “也许再问问你奶奶,会了解多一些。” “我不敢,看到林菊英的例子,我怕……”小宛欲言又止。 张之也已经明白了:“你怕奶奶受刺激?也是,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他想 了想,“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找到张朝天!” “没错儿,梅英是为他死的,他一定会清楚真相。”张之也握着小宛的手说, “所以,你最好是明天就回北京吧,不仅要快点找到张朝天,也要想法劝劝若梅 英,让她知道,赵自和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告诉她,这世上还留有她的骨肉。这 样,也许她的心里会有一点温情,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她死得这样惨, 又冤魂不散,我担心,如果不能打消她的恨意,会有更多的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 ……” 小宛忍不住打个寒颤,想起胡瘸子的事来,又由此想到那个神秘女人电话。 “之也,那女人又来电话了。” “哦,什么时候?”张之也一惊,十分烦恼。 “就在昨天下午,你来找我之前,我光顾着跟你说玻璃窗上投影的事,就忘 记提了。” 之也立刻转移话题:“对了,那个男人影子后来没有再出现吧?” “没有。你进来后他就消失了。”小宛一想到那个奇怪的影像,心中就有种 莫名的痛,仿佛流星滑过天空。对那个鬼影,她心里的忧伤比恐惧更多。“之也, 我有点害怕。” “怕那个影子?” “不是,怕那个女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怕?”张之也颇不愿讨论这个问题,又转回去说,“那影子, 会不会就是张朝天?” “不会吧,那影子很年轻的。” “若梅英还不是很年轻?鬼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形象的。” “可他打扮很现代,不像那个时代的人。”小宛看看张之也惶惶的脸色,体 谅地说,“之也,你是不是很累?要不,我们别逛了,先回宾馆吧。” “可是,我还有个采访要做。”之也越发烦恼,“还有,你明天就要回去了, 总得给家人买点礼物吧。” “也是。”小宛笑,“快过仲秋了,我奶奶喜欢广式月饼,有两个鸭蛋黄的 那种。当年她是在上海吃到的,现在我也要从上海买给她,比较有意义。”她一 直记得奶奶第一次给她讲起若梅英时,提到的那盒被压扁了、皮儿馅儿都粘在一 起的月饼。奶奶说,那是她吃过的最好的月饼。 “你去做你的采访,我去买我的月饼,晚上我们在宾馆会合,一起吃晚饭。” “好啊。”张之也明显松一口气,感激地说:“小宛,你真是体谅我。记着, 晚上早点回来,我在餐厅订好位子等你。” 小宛点点头,忽然问:“之也,我想问你一句话。” 张之也一惊,凝目细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这般郑重,转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 附身?” 张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气,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问你一句话。” “你问。” 小宛犹豫半晌,终于说:“不想问了,改天,改天再说吧。” 张之也其实也约略猜得出小宛想问什么,扪心自问,并不知该怎样回答,听 她说不问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说:“那就这么定了,晚上见,记 着,穿得漂亮点,给我个惊喜。” 小宛回来的时候,天已黄昏。 薄暮冥冥,行人匆匆,空气中流淌着惆怅的意味。 上海的夜色流淌着家常而华丽的怀旧色彩,是褪色发黄的老照片里的情境。 路边咖啡馆里播着三十四年代的流行歌曲,越发渲染出一种假做真时真亦假的幻 象。 小宛仰起头,感受着上海的风拂过面颊,心底一片清冷,莫名凄惶。黄昏时 人们特有的好景不再的凄惶和无助。一路上,她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她。是若 梅英?是电话里的“女鬼”?是玻璃窗影子的年轻男人? 一次又一次回头,可是一无所见。倒是身后的男人会错了意,对着她自以为 多情地一笑,吓得小宛忙加快脚步,匆匆走开。 她手里拎着月饼盒子,忽然便想家了。温暖的真实的生气勃勃的家。在这个 异乡的傍晚,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家的渴望,渴望那温暖的灯光,渴望灯光下亲 人的脸。 奶奶看到月饼,一定很高兴,也许会很辛酸。当年那个在西湖边要饭的小女 孩如今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当她吃到孙女儿亲手奉上的月饼时,她深深崇 拜的若小姐早已香消玉殒,她心中,该是欣慰还是苍凉呢? 只不过离开北京才几天,可是随着梅英故事的渐渐水落石出,心底里仿佛已 经随她走过一生。学戏、唱戏、恋爱、抢婚、弃婴、批斗、坠楼、游魂…… 梅英的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给她带来太大的震撼。在一生中最风光 最美丽的时刻,因为一场错爱,而过早地红颜枯死,烟花谢幕——是命运的错, 还是性格的错? 电梯一径开上五楼,经过之也的房间时,看到房门半掩,里面有奇特声音传 出。 小宛不假思索,随手推开:“之也,你在吗?” 床上的男女回过头来—— 仿佛有一枚炸弹投下,天地间忽然变了颜色,面面相觑间,三个人同时成了 泥塑木偶。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