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她一连串的问题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一连串的问题,又不忍使她失望,只得含糊应着: “哦是。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哭?” “我叫张瑛……爸爸和姨外婆打架,姨外婆摔东西,打破了爸爸的头……我 怕,我想妈妈。”她低头说着,声音里有泪意,可是已经不再哭了。 我一愣,暗暗计算,不禁叫苦。沈曹扳错了时间掣,此刻绝非四十年代,此 地也不是上海,张父居然还娶着姨太太,那么这会儿该是一九二八年前后了。 那一年,北上军阀在少林寺火烧天王殿和大雄宝殿,钟鼓楼一夜失音;那一 年,林徽音下嫁梁思成,于加拿大欢宴宾客;那一年,香港电台成立,揭开了香 港传播业的新篇章;那一年,国民政府司法部改组为司法行政部,国共正式分裂 ;那一年,张爱玲还不叫张爱玲,而叫张瑛;那一年,张父辞了姨太太,带同全 家南下,横渡墨绿靓蓝的黄浦江,从天津漂去了上海,从此开始了爱玲一生的漂 流…… 我扶起小小的张瑛,紧紧抱在怀中,忽觉无限疼惜:“你是多么让人爱怜。” “爱怜?”她仰起头,大眼睛里藏着不属于她这年龄的深沉的思索,“从来 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我。” 小小年纪,已经知道对文字敏感。我更加喟然。她的脚边放着一本线装书, 我拿过来翻两页,是老版的《石头记》,那一页写着: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 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 街内有个仁清巷……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别担心,你们一家人就要去上海了,去了上海,妈 妈和姑姑都会很快回来,在上海和你团聚。你知道吗?你要好好地活着,要坚强, 要快乐,因为再过几年,你会是中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会写出传世的作品,拥 有无数的崇拜者。” “你怎么知道?”小瑛扑闪着眼睛,将小手塞进我的手中,那样一种无由故 的信任,“什么叫崇拜?”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看着她,很想告诉她,因为,你是我的偶像, 我是你的读者,所谓崇拜,就像我对你这样,千里追寻,十年渴慕,甚至不惜穿 越时光来找你。然而太多的话要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尴尬的是,我从未 想过要向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倾诉衷肠。我只得从最简单的说起:“崇拜呢,就是 一个人很佩服另一个人,视她为偶像,喜欢她,尊重她,甚至忍不住要模仿她, 希望自己成为她那样的人……” 不待我解释完,小瑛石破天惊地开口了:“姐姐,我明白了,我很崇拜你, 长大了,我要做你这样的人。” 她崇拜我?我哭笑不得。这么说,我才是她的偶像?我是张爱玲的偶像,而 她是我的FANS?这是一笔什么账? 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来,既然早来了十几年,那么和8 岁的张爱玲 讨论爱情未免为时过早,而叮嘱她到了23岁那年不可以招惹胡兰成那个家伙,不 仅于事无补,更可能徒然增添了她十几年的好奇心重,反为不美。但是好容易见 到她,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吗? 我眉头皱了又皱,终于想出一条计策来:“小瑛,带我去见你的父亲好不好? 我想和他谈谈。” “好啊,我让何干去通报。”小瑛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门,到底是小 孩子,再深的苦难,一转眼也就忘记了,只兴奋地推开门叫着:“爸爸,爸爸, 妈妈的朋友来看我们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耳际忽然传来沈曹的一声轻呼:“咦,错了!” 轰地一声,仿佛天崩地裂,双耳一阵翁隆,几乎失聪,眼前更是金星乱冒, 无数颜色倾盆注下,胸口说不出地烦闷,张开口,亦是失声。四肢完全瘫软,不 知身在何处,整个人被撕碎成千万块,比车裂凌迟更为痛苦,恨不得这一分钟就 死了也罢。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