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里离家出走 我心里说:完了,再也回不去了,子俊会急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恢复知觉,耳边依稀听得人唱:“开辟鸿蒙,谁为情 种?都只是风月情浓……” 莫非我已经到了离恨天外,灌愁河边?莫非这里是太虚幻境? 一隙阳光自云层间悄悄探出来,一点点照亮了周围的环境。我看到自己徘徊 在一条花木掩映的深院小径,看看阳光,好像是正午时分,可是阳光很旧,连带 丁香花的重重花瓣也是旧的,透过屋子的窗望进去,那厅里的蓝椅套配着玫瑰红 的地毯,也是微旧,而小径的尽处,仍然有熟悉的饮泣声传来。 连哭声,都有种旧旧的感觉。 小瑛?我庆幸,原来我还在这个园子里,还可以再见到小瑛。这一刻,我突 然想到,小瑛的名字,和神瑛侍者竟是相契的。 记得张爱玲说过,人生有三大遗憾:海棠不香,鲈鱼有刺,《红楼梦》未完。 然而人如果能够穿越时光回到从前,去他想去的地方,见他想见的人,问他 想知道的事,那不是就可以得到《红楼梦》后半部的真相? 而如果我去到清朝向曹雪芹探得红楼真梦,再去到民国对张爱玲转述结尾, 岂不是给她的最好礼物? 身不由己,我顺着小径走向那所永远在哭泣的屋子,我知道,那里面的女孩 子,是小瑛。她在等待我的帮助。 然而伸手一推,才发现门竟是反锁,屋里的人已被惊动,微弱地呻吟:“是 谁?救我!” 他们竟将小瑛锁在屋子里!这一下我怒火中烧,三两下解了锁链,推门进去, 急急奔至床前,询问:“小瑛,你怎样?” 床上的人吃了一惊:“你是谁?” 而更为吃惊的是我——床上的女孩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依稀可以看出小瑛 寂寞冷郁的影子,可是她的年龄,却至少已有十六岁。 片刻之间,我竟然已经穿过了十年! 小瑛强撑身子,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一丝喜悦:“姐姐,是你。” 我大惊:“你认得我?” “小时候,我见过你。你是我妈妈的朋友,你又来看我了。” 我忽觉辛酸,对我来说,只是倏忽之间,而对她,中间已经过了十年,萍水 聚散,她却一直铭记。只为,她一生中的温情,实在少之又少,因此才会记忆犹 新的吧? “你是那个姐姐吗?”她微弱地问我,“上次你来我家,说我让你爱怜,还 说要找我爸爸谈谈的,可是你走出门,就不见了。我告诉爸爸说你来过,他还说 我撒谎。” “你没有撒谎,是姐姐失约了,姐姐对不起你。”我连声地说着,心里惶愧 得紧,我竟然对张爱玲自称“姐姐”,岂非唐突? 可是,我的确认识她已经有十几年了。我说过,第一次看她的《倾城之恋》 时,我只有十岁,也就和小瑛迁居上海的年龄差不多吧,只是,当时的我,远比 爱玲幸福得多。 我再次说:“小瑛,对不起。” “我现在不叫小瑛,叫张爱玲了。”爱玲虚弱地说,“姐姐,记得吗?你说 过我让你爱怜。我记着你的话,让妈妈把我的名字改成爱玲,因为,我希望多一 点人爱我,有更多的人爱怜我,就像姐姐你这样。姐姐,你是……我的偶像。” 我的眼泪流下来,不能自抑:“爱玲,是谁把你锁在这里?我能帮你什么?” 隔了十年,我问她的问题,却仍然和几分钟前一样。 但是爱玲已经闭上眼睛,不肯回答,眼角缓缓渗出两滴清泪。 我失措地望着窗外,一时无语,忽觉那景象依稀仿佛,在哪里见过的:阳台 上有木的栏杆,栏杆外秋冬的淡青的天上有飞机掠过的白线,对面的门楼上挑起 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这不是一九二八年的天津,而是一九三 八年的上海,张爱玲就是在这一年里离家出走,投奔姑姑张茂渊的。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