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但是此刻,此刻的爱玲还没有逃脱旧家庭的阴影,还在忍受父亲和继母的欺 侮,而且在生着病。她脸色灰败,连说话的力气也微弱:“姐姐,如果我就这样 死了,你要告诉我妈妈,我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有个家, 安稳的,有爱的,家……” “你不会死,爱玲,我答应你,你一定不会死的。”我只觉心如刀绞,站起 身说,“你放心,我这就去找你爸爸谈判。”推门之际,不禁踟蹰。上一次,就 是在走出门的一刹经历了天惊地动的痛苦的,咫尺天涯,谁知道这一步踏出去, 我又会走去了哪里,遭遇些什么?但是身后的爱玲在受苦,她患了很重的病,危 在旦夕,如果我不救她,还有谁呢? 那一步终于还是跨出去了,义无反顾。 天保佑,并没有什么电闪雷鸣发生,我安静地穿过垂花门,径奔了张宅正房 去。只是午后,但是这里的气氛却是黄昏,鸦片的氤氲充塞在整个屋子里,使一 切都迷蒙,时间静止于阿芙蓉的魅惑,所有的是非善恶都模糊,而烟榻上吞云吐 雾的张老爷子,便是最不理是非的神仙——原本神仙就是难得糊涂的。 看到我,他微微欠身,些许的惊愕,却也只是无所谓——对于他,除了鸦片 烟,又有什么是有所谓的呢? “来了客人,怎么也不见通报?”他咳两声,放下烟枪,恍惚地笑着,笑容 里露出暮年的黯然,甚至有些慈祥。打量着我的长裙窄袖,他现出了然的神情, “你这样子的打扮,是她妈妈那边的人?替她妈妈做说客来了?” 我有些喟然,到底是父女,再恨,也还有血脉的相连,他与爱玲初见我时的 问话,竟是一模一样的。 “我为爱玲来,她病了。” “我知道。”他木然地说,将烟油淋在灯上,发出焦糊的香味,“这个女儿, 这个女儿,唉……”尾音长长的,是刻意做出来的一种有板有眼的感叹,似乎一 言难尽,其实原就不打算把话说完的。 我只觉气氛无比怪异,面对着这样一个半死的人,不由觉得生命是如此的漫 长与无妄。 在屋里站得久了,渐渐看得清楚,这个屋子和小瑛的屋子一样,都清晰触目 地写着物质的丰富和情感的贫乏:那摆满了百宝格的各款各料的鼻烟壶,插了各 种鸟雀翎毛的古董花瓶,胡乱堆放的卷轴字画不知是真迹亦或膺品,收集来的时 候必是花了一点心备的,但是现在也毫不在意地蒙尘着…… 榻上的人,也早已蒙尘,无论是他的年纪,还是他的心。 我轻轻吟哦:“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他一愣,眯起眼睛:“有几分意思。” 我又道:“出名要乘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他看着我,不明所以。 我叹息:“张先生,这些句子,都是你女儿写的。她幼承庭训,有极高的文 学天赋。是你给了她生命和天份,难道也要由你亲手来扼杀吗?” 他深深动容,又恍惚莫名,看着我瞠目难言。良久,忽然说:“她从小就喜 欢写文章,还做过几首古诗,做得是很好的。许多读四书长大的少爷都做得不如 她。她还想给《红楼梦》做续呢,叫做个‘摩登红楼梦’,呵呵,让宝玉出国留 学,让贾老爷放了外官,贾琏做了铁道局局长,芳官藕官加入了歌舞团,元春还 搞了新生活时装表演……是我给分的章回,还拟了回目,记得有这么一回,叫作 ‘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属,凄凉泉路同命作鸳鸯’……现在看来,这意思竟是很不 吉利的呢……”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好一会儿,并不看着我,只是 吸烟,吐一口烟再说一句,好像自言自语。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一个慈父了, 可是他的慈爱,只限于记忆。他记忆中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和厢房里被囚禁并 且正在病中的女儿,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