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暧昧气息 那雕花的楼栏杆是蒙尘的公主,隔着百年沧桑,依然不掩风华,执著地表明 它曾经的辉煌。走遍上海,这样苍老而精致的楼梯大概也是不多见的。 厅里很暗,阴沉沉的,有种脂粉搁久了的老房子特有的暧昧气息。 阴沉沉的走廊尽头,张爱玲在远远地对我张望,仿佛带路。我甚至可以看得 清她脚上软底拖鞋缎面上的绣花。 整座楼,都像是一只放大了的古旧胭脂盒子,华丽而忧伤,散发着幽黯的芬 芳。 秘密被关在时间的窗里,不许春光外泄。淘气的男孩子踢足球打碎了一块玻 璃,故事便从那里流出去了—— 关于张爱玲的传记那么多,我最钟爱的,惟有张子静先生的《我的姐姐张爱 玲》。毕竟手足情深,感同身受,点点滴滴,喁喁道来的,都是真情真事,细致 入微,远不是其他后人的揣想杜撰可以相比。 在子静先生的回忆中,关于姐姐张爱玲和继母顶撞而被毒打的整个过程,描 述得非常清楚:“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 餐室,饭已经开上桌子,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 父亲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冲下楼来……” 父亲听了继母的挑唆,把爱玲关在小屋里不许出门,也不许探望自己的亲生 母亲,足足有大半年时间。爱玲积郁成疾,得了严重的痢疾,差点死掉。后来不 知怎的,张父忽然良心发现,亲自带了针剂来到小屋里给爱玲注射,终于救回她 一条命…… 旧时代的女子,即使尊贵清高如张爱玲吧,亦身如飘萍,生命中充满了危险 与磨折,时时面临断裂的恐惧。谁知道生命的下一个路口,有些什么样的际遇在 等待自己呢? 那一年的冬天,张爱玲离家出走,投奔了姑姑和母亲。从苏州河往静安寺, 是逃出生天;然而从静安寺往美丽园,却是一条死巷。 胡兰成,一个爱情的浪子,一个政治的掮客,一个天才的学者,字好,画好, 诗好,口才便给,头脑清醒,几乎除了人品无一不好。最难得的,还是他善解人 意,尤其是张爱玲的意,他对爱玲文字的激赏与解说是独具一格的——那样的男 子,是那样的女子的毒药,无论他的人品有多么不堪,她也是看不见的。 不是不知道他劣迹斑斑,然而女人总是以为坏男人会因她而改变。越是在别 的方面上聪明的女子于此越痴。 记得见过一篇胡氏的随笔,写的是《桃花》,开篇第一句便是:“桃花难画, 因要画得它静。”即使带着那样深的成见,我也不能不为他赞叹。胡某是懂画的 人,却不是惜花的人,于是,他一生桃花,难描难画。 张爱玲,是胡兰成的第几枝桃花? 校工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晃着一大串钥匙催促:“先生小姐,你们进来很久 了,到底是找人还是有事?学生都走光了,我要锁门了。” 我点点头,茫然地转身,看到沈曹在身后沉默的陪伴,那了然的眼神令我忽 然很想痛哭一场。 也是这样地风流倜傥,青年才俊,也是这般地体贴入微,博才多艺——多么 像一场历史的重演! 这一刻,我甚至希望,他不要这样地懂我,这样深地走进我的心里去,这样 子做每一件事说每一句话都可以深深地打动我。 如果有个人,他总能够很轻易地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更知道该为你做些什 么,你会怎么样? 我们仍然牵着手,缓缓地下楼,每一个转弯都如履薄冰。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