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会自杀的人 于是我见到许弄琴。 已经开膛破肚、浸泡在福尔马林池中的许弄琴。 不知道法医们是怎么弄的,她的舌头已经缩回去,眼睛也闭上了,可是她满 脸的怨忿依然触目惊心。 我觉得头晕,可是强自忍耐,清清楚楚地说:“对不起,我该早点向你解释, 我同你丈夫,毫无关系。” 话未说完,池中的许弄琴忽然睁开眼来,黑眼珠白眼球狠狠地向我一瞪。 我只觉一股冷气直袭脊背,再忍不住,狂叫起来。 以然急忙抱住我:“琛儿,你怎么了?” “她!她……”我指向池内,可是许弄琴好端端地闭着眼睛,并无异样。难 道,是我自己的幻觉? “琛儿,你太紧张了。你已经看过了,现在,我们回家吧。” “不,以然,我想去茶馆,我想见无忧。” 我想见无忧,她永恒的从容沉静可以给我莫大安慰。 我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无忧,我看到许弄琴,她恨我……” 无忧轻拍我的肩背,递上一杯极苦的苦丁:“琛儿,喝口茶。”她拧紧眉头, 忽然问以然,“你是验尸官,你真觉得案子没有一点疑点吗?” 我一愣:“无忧,你有怀疑?” 以然也明显震动:“无忧,先说说你的看法。” “我总觉得,许弄琴,并不像一个会自杀的人。而且,据我所知,许弄琴好 像特别容易出意外。” “意外?” “不错,在这次以前,单是我知道的,许弄琴便有至少三次濒临死境:一次 是在海上游泳时游泳圈忽然漏气;一次是因为把手松动从自家二层楼上摔下来; 还有一次则是在奔驰车后备箱里取东西时,身后有一辆中巴无人自动疾驰下来, 与奔驰相撞……但是巧的是,三次遇险都恰好有人相救,所以大难不死。更巧的 是,三次意外,钟楚博都在现场……”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说事实,没什么特别意思。” 以然也深思地点了点头:“我也一直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他拉着我的手 坐下来,冷静地分析,“根据我的经验,通常服了过量安眠药的人会在短时间内 产生幻觉,当她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她往往会在幻想中已经把这件事给完成了, 根本不会再亲自动手去做。换言之,就算她已经打定主意服药后上吊,真正服药 后,也未必还有那份清醒真个去找绳子上吊,因为她会幻想自己已经吊死了……” “可是你们还是判定她是自杀。” 以然无奈地摊摊手:“没办法,理论只是理论,理论也要讲证据。证据表明, 屋子里除了许弄琴和钟楚博两个人再没有其他人的痕迹或气味留下,而钟楚博的 确有不在场证明,你是人证,而照片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全,你让警察怎么办?” “我是人证?”我苦笑,不安地转身,“好浓的怪味,无忧,不好意思,把 你这里的茶香都冲淡了。” “怪味?什么怪味儿?” “药水味儿呀,你没闻到吗?”我嗅一嗅,皱紧眉毛,“大概是刚才在解剖 室里染的,这么久了还不散。”想到解剖室,我只觉心有余悸,背上的那股冷又 来了。 无忧拍拍我的手背,递过一杯茶:“你是太紧张了,来,喝杯茶,静一静。” 茶叶在杯中舒卷,沉浮,旗枪分明,绿意盎然,我轻轻旋转着茶杯,忽发奇 想:“水无忧,忘忧草,无忧,你这里有没有一种茶,可以让人喝了之后,忘掉 所有不开心的事,就当它没发生一样?” 无忧笑了:“我也很想自己有那样一种茶,不仅有‘忘忧’,还有‘还魂’, 有‘渴望’,有‘如愿’,有‘永不变心’,有‘长生不老’,有‘两情相悦’ ……” 以然大笑起来,我却幽然神往:“是呀,多希望可以有那样的茶,不论生活 中出现什么样的烦恼,都可以一杯在握,万虑齐除,那样,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不 如意了。” “可是,正是因为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不如意’,才教会我们什么是‘珍惜 ’,什么是‘努力’,珍惜此刻的‘如意’,努力把握‘如意’,或者把‘不如 意’改变成‘如意’……” 无忧的话总是那样睿智,温和,充满哲理,我轻啜一口茶,抬起头羞涩地笑 了:“且无论这是不是一杯‘忘忧’或者‘如意’,但是现在,我的确已经感觉 好多了,那么,我们就姑且称它做‘开心’吧。” 无忧和以然也都笑了。 直到回到家,我依然清晰地闻到自己周围有一股子极浓的福尔马林的气味。 我把自己浸在浴池里洗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一时三刻脱胎换骨,就此忘掉 所有不愉快往事。 然而就在这时,异事发生了,浴室的莲蓬出水忽然一窒,接着喷出血来,腥 浓而殷红,如怨气勃发,汹涌不绝。我惊呆了,久久不知反应,只任那血水喷了 我一头一脸,将自己瞬间喷成一个血人。 “啊!”我尖叫起来,心胆俱裂。 “琛儿,怎么了?开门!快开门!” 是妈妈在敲门。我顾不得羞耻,赤条条跳出浴池打开门来:“妈,妈,你看 ……” 我哑住了,看着自己赤裸的身子,水淋淋的,并没有溅上一滴血。 “琛儿,刚才是你在叫吗?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什么事。”我闷闷地答,不敢再洗下去,裹上浴袍,只觉心力憔 悴,回到房间就躺下了。 梦中也不安稳,见到许弄琴披头散发地向我索命。我哀告:“不是我,为什 么总缠住我呢?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 满头大汗地醒来,只觉呼吸困难,浑身酸痛。我坐起身,想下床取杯水来喝, 然而就在这时,恍觉一阵风吹来,屋里忽然又布满了那种福尔马林的气息,接着 我看到许弄琴,披头散发,满眼怨毒,居然就站在我床前直勾勾地看着我。 “啊——”我毛骨悚然,惊叫着直跳起来,冲过去打开房门,狂拍妈妈卧室 的门。 门开了,妈妈急匆匆迎出来:“琛儿,怎么了?” “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心酸得流不出泪来,“妈妈,我可 不可以搬过来同你们一起睡?” 再见到以然时,他惊讶地叫出声来:“琛儿,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 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