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幽怨 医生姓程,叫程之方,是以然的大学同学,戴黑边眼镜,穿竹布长衫,清瘦, 略略有点少白头,未老先衰,假扮成熟。他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试着说 出你的感受。”态度亲切温和,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窗外有一树茂密的紫丁香,随风传送阵阵芬芳。 我坐在会吱吱响的木摇椅上,望着正午的阳光从百叶窗里一格格地照进来, 在墙上映成一道白一道灰。 有细细的尘在光与影间忙碌地舞。 旁边一架老旧的碟机,正在播着上海三十年代名歌星白光的老歌:“你为什 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 要等你回来……” 一遍又一遍,无限幽怨。 与歌声绝顶合拍的,是天花板上的六叶风扇慢悠悠的转动。并不是为了制造 冷气,因为屋里并不热,而且,如果真是酷暑天气,窗帘后自有隐型空调会制造 清凉。 那只是道具。 电风扇,留声机,百叶窗,摇椅,还有忧怨的白光,都是道具。催人入眠, 讲出心里话。 程之方一遍遍温和地劝慰:“不要紧张,慢慢想,慢慢说。” 他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一方面很想提醒他不要这样矫情,不是穿上一 件长衫就可以使他看起来博古通今,直达人的心灵;可是另一面,我又不得不承 认,他身上那种旧旧的气息很安抚我,让我身心舒泰,且有一点点慵懒,忍不住 讲出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见了鬼。”我这样进行自己的开场白,也不管是不是吓坏人,“她是我 老板的太太,前些日子自杀了。可是她的魂缠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到 你这里来了。” 令我感激的是,在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鬼话”的时候,医生的脸上并 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怀疑的神色,这让我觉得心定,于是越说越多,渐渐把当 年许弄琴那一掌也一并托出,说完之后,只觉宽心许多,仿佛已经好了一半。 难怪心理医生这一行这样吃香,实在城市人的心理压力太重,又太忙,太多 顾虑,能够有一个人这样平和宽厚地听自己诉说已经是一种享受,同时因为他是 医生,职业道德要求他必须为自己守秘,所以倾诉起来格外放心。 “你来得很对。”程之方推推眼镜,“其实鬼有什么可怕呢?从来都是鬼怕 人,哪有人怕鬼的。” 现在我怀疑,那眼镜只是平光镜,也是一种道具,他很可能并不近视,戴副 镜子,只是为了同长衫配套,使他看起来更有神秘感,故而,也就更有权威感。 一切的细节都太假了,但是假到这样认真的地步,也就弄假成真,以至于让 人怀疑,是否窗外的阳光和花树也都是搬来的道具,是人为,是假象。 在这样的假象里,是很容易让人说真话的,因为一切像做梦,而梦是不必负 责任的,故而可以率真任性,可以毫无顾虑,可以肝胆相照,尽诉初衷。 那种感觉,仿佛偷情者面对牧师忏悔,把所有的罪恶交付给上帝,只是为了 更好地卸下包袱,重新做人,也继续做恶。 但我不是罪人,我只是一个看到了不该看到景象的迷途羔羊,所以,我不需 要上帝指引方向,只想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 “可是,她纠缠我,又怎么办呢?”我无助地看着医生。 “这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你总觉得自己欠了她,有愧于她,心中有鬼, 才会眼中见鬼。这都是自己吓自己。如果你能解开自己心中的那个结,鬼也就自 然不见了。” “你没有见鬼,当然会这样说。可是你不明白身在其中的那种痛苦……” 留声机“咔”一下停住了,医生站起来换一张唱片,这回,是周旋的《夜上 海》。我笑起来,轻轻随着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医生问:“听到这首歌,会让你想起什么?” “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喽。那些香烟广告画片上的旗袍美女,霓虹灯,美酒加 咖啡,周旋,白光,阮玲玉,还有张爱玲和苏青,倾城之恋,孤岛,美国大兵, 骆驼牌香烟,百老汇,白俄脱衣舞娘,还有狐步舞,那真是一个迷乱而美丽的时 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