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形的物质 食物是大自然给予的,快乐也是,还有爱。 在我们洞房的顶部长着一棵老松树,根部暴露在地面,像枯老而有力的手指, 深深地抓进岩石的缝隙中。树上有鸟儿筑了巢,每天吱吱喳喳地飞进飞出。我们 打麻雀,掏鸟蛋,可是不招惹它们。因为感觉上它们不只是鸟,而是我们的邻居, 是熟人,朋友。 在原始的山林中,人们对于温情的需要超过任何有形的物质。 一天中,最喜欢做的事仍然是看夕阳。每当黄昏来临,我就什么也不做,爬 到山峰最高处,坐在石头上看夕阳在山峦起伏间轰隆隆滚落。那壮美的一刻是我 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我可以从夕阳西下一直呆到星辰满天,然后猜测哪一颗星 是我的归宿。无言的夜空下,大地变得温柔而神秘,一切仿佛都被赋予了另一种 意义,那是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所不知道的。 但是如果这一天阴雨霏霏,我就看不到落日,可是也不会伤心失望,因为那 意味着布谷鸟会叫。在细雨中,山深处,一声又一声,“哥哥!哥哥!”无限依 依。那时候,我就会想起以然。如果可以同他再见面,多想也当面喊他一声“哥 哥”。古往今来人们发明了多少对情郎的昵称,可是我现在觉得,还是这句“哥 哥”最质朴也最亲切。可是,我还有机会活着同以然重逢吗? 想起那些曾经的口角与眼泪,现在才知道那时有多么奢侈。如果早知道相聚 的时光原来如此短暂,而缘分是这样脆弱的一回事,我一定不会再那样任性,随 意地把执手相看的时间消耗在无谓的争吵与猜疑里。 眼泪落下来,我觉得凄怆,却并不孤独,因为山里所有的妹妹鸟都在为我哭 泣。 山中无岁月,我渐渐不再知道进山的准确日子。 总有一个月了吧?因为我看到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树梢上结满红红绿绿的 野果,有酸有甜。当然,也有的可能有毒,不可以随便尝鲜。最简单的一种分辨 方法,是把果实捏碎,涂在手上,颜色鲜艳可以充染料用的,多半有毒,汁水丰 富且一洗就掉的,则相对安全。 钟楚博的军用手表上有清楚的日期显示。但是我不问,也不关心,因为已经 没有意义。 很久以来,除了他之外,我没有再见过一个人。 刚进山的时候还惦记着逃跑,可是跑过一次,穿过了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 摔倒了一次又一次,却越跑越心惊,最终迷失在遮天的林木中,再也找不到归路。 我跌坐在树下痛哭起来, 哭完了抬起手擦眼泪,却发现钟楚博站在我的面前。原来,他一直在后面跟 着我,却不肯露面,存心看我笑话。 那以后,我彻底放弃了逃跑的念头,认命地把自己当成山林的一部分,只当 从出生起就在秦岭中生活,也只等将来老死山中了。 几十天住下来,那大树,那河流,那野花,都已经成为我的朋友,让我不再 仓皇。生命中只要有了它们便已富足,再别无他求。 不为果腹而奔忙的时候,我尝试移植野花,因为酷爱在花香中醒来的感觉, 却又不忍心采摘那些沾着露珠的鲜花。我将那些花连根带土挖出来种在我的洞口, 可是不知为什么,同样的阳光,同样的山地,移植的花却很少能继续生存下来的。 我觉得伤心,钟楚博安慰我:“那些花,朝生夕死,你就是不采它们,它们也活 不了几天。” 我反驳:“可那也是生命。花也会疼,会留恋的。” 钟楚博不语。我忽然省起,这是一个杀人犯,连人的命都不懂得珍惜尊重, 又怎么会在乎一朵花儿的生死呢?我可不是在对牛弹琴? 但是我错了,他似乎真的很感动,而且非常有攀谈的兴致。他在我身边坐下 来,一边帮着挖土,一边缓慢地说:“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又柔软,又坚硬。” “柔软?坚硬?”我啼笑皆非,“哪有这么形容人的?” “可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你很善良,又敏感又伤感,动不动就为花儿啊鱼啊 的发脾气掉眼泪;可是发起火来又凶得不得了,被我绑到山里来,也能安之若素, 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忘不了自得其乐,忙着跟花儿鸟儿们交朋友,这种勇敢,在城 里女孩子中很罕见呢。” 我有些脸红起来。没想到他从来不讲恭维话,一旦夸起人来竟是这么肉麻。 不过他说的是实话,我的确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体味到大自然的真实含 义,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它依赖它。早晨的鸟鸣,中午的溪流,黄昏的落日, 都是我无尽的财富,都令我沉醉流连。 然而,就在我对人类的概念已经日渐淡漠,死心踏地地把自己当作秦岭中的 一棵草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发生又重新唤起了我作为一个人的渴望,对文明和城 市的渴望。 那天,我们从溪边捉鱼回来,走进山洞时,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很明显,有野兽造访过我们的“洞房”,只见洞里一片狼藉,睡袋被扯碎了, 锅碗筷碟散落一地,油盐酱醋翻倒过来,最惨的,是盐罐打碎了,白花花的救命 盐散落一地,淌在水里,化为乌有。 我当然明白,野居的日子里,食盐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钟楚博与我面面相觑,许久,吐出一个字:“偷!” “偷”,是一个“人”字加上一个“俞”字,是人与人的对抗。 换言之,我们的猎食对象不再是榆钱儿桐花或者小鱼小虾,而是人。 因为只有人才会向我们提供油盐酱醋一应调料。没听说鱼虾可以自动把自己 烹调好了送上桌的。 秦岭是少有的在深山处还有人家耕种的野山,每天到了下午,我们躺在野地 里,都会远远看到炊烟直上,大约有十来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