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女声 “以然,那可要拜托你了,你一定有办法的。”这当然是妈妈,声音中有无 限焦急,可是最焦急的时候也忘不了恭维准女婿。她接着说,“琛儿真是给吓坏 了,梦里一直喊钟楚博的名字,一定又梦见那凶手的可怕面孔。” “我们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人。”这是爸爸在接话,“让她忘记所有 不愉快的事吧。” “也许马上举行婚礼会帮助她忘记这段遭遇。” “以然,这件事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不同的对话。是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 “什么时候跟她说呢?” “不,不能说,我们不能对不起她。”是一个女人幽幽的声音。 谁?谁对不起谁?又有什么事不能说? “她伤得这么重,这么孤独,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不能再伤害她。” 仍然是幽幽的女声。 “可是你答应过,只要找回她,就开始我们的感情。” “是的,可当时只是一种计划。我以为等我们终于安全地解救了她,就不再 亏欠她什么了。可是看到她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不能伤害她。她比我更需要 你。” “那我们呢?我们的感情怎么办?” 声音焦灼而怆恻,充满痛苦。 是谁?谁呢?他们到底遇到了怎样的爱情磨折?又将何去何从? 我没有听到回答。 神智不由自主,又像风筝般飘了开去。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一直飘进自己 的家。 我看到窗台上的栀子刚刚开花,芬芳馥郁,我自己亲手结的贝壳风铃叮咚轻 摇,底端有一只虎纹贝微有破损,早该换掉,一直没心思,梳妆台有一个星期没 整理了,已经落了灰,妈妈又该唠叨了,床头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金庸武侠小说, 北乔峰南慕容斗法一节。 不知怎的,所有的细节都异常清晰,连窗帘上的流苏都历历在目,让人怎么 都不相信那是一间空屋。我甚至还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睡觉,心里纳闷,我人在这 里,那躺在床上的是谁?如果那个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想不通,所以醒了,鼻端又闻到浓浓的福尔马林味。实在熟悉,倒反而让自 己一下子清醒过来。第一个印象是许弄琴来了,但是接着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白色 的屋子里,透过微弱光线,可以看到半截门帘上写着“第二观察室”字样。哦, 是了,恍惚记得谁说过第二观察室的环境不好的,怎么我还没有换病房吗? 门被推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我猜大概是医生,很想睁开眼睛来同她打个 招呼,可是眼皮子沉沉地没有气力。 朦胧中,我听到女医生上帝一样权威的声音划破寂静:“观二有个女患者死 了,让太平间推车来。” 观二,亦即第二观察室,也就是我现在睡的地方。那个女患者,是说我吗? 我死了?难怪刚才会看到自己魂离肉身,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忽然有点害怕,既怀疑现在的思维来自于自己死后的灵魂,又担心也许自 己还没死透,却被他们活活送进焚尸炉。 门开了,有穿白大褂的地狱使者推车而进,他们熟练而轻轻地搬开我旁边床 上的患者,放到车上重新推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什么可说的呢?卖油翁早已解释了一切:无他,惟手熟尔。 屋子又静了下来。 原来死的不是我。原来我还活着。 我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以然给我讲过的他大学学医时的段子,实验室的楼梯 口常常堆放着没来得及清理的死尸碎肢,有时麻袋口没扎严,常常会掉出点零件 来,一只胳膊半条腿什么的。他们天天从旁边经过,该谈笑谈笑该吃饭吃饭,习 以为常,视而不见。有时兴致来了,会像顽童踢易拉罐那样飞起一脚,口中高喊 :“射门!”将一只手踢飞出去。而另一个人则立刻响应:“接球!”再踢还回 来。 当时我十分诧异兼气愤,指责他们太不尊重生命。以然说:“生命在活着的 时候才可以称之为生命,一具死去的尸体和一只足球在实质上根本没有区别,这 和尊重谈不上什么关系。” 可我还是头皮发乍,大骂他们是“刽子手”、“冷血动物”。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如果我一直住在“观二”里,每隔个把时辰看到一个活 生生的人在我身边断了气,被像货物一样推出去化掉,我也会变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