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现在,我置身这座三国东吴和后来东晋、宋、齐、梁、陈以及更为后来的南唐、 大明和太平天国都极为钟情的古老都市,更觉得它像一个蒙面大盗,通身散发着恐 怖和神秘。 这种恐怖来自于几千年的血腥与杀戳,而神秘则是它一派繁华背后隐匿着的铜 臭和肉欲。 站在行动小组的队伍当中,我觉得我像一个天外来客。 更象一个复仇者。 我们夜探的三家黄色窝点分别是“小白鸽洗头房”、“米斯尼美容美发厅”和 “百点”洗浴中心。 不知什么原因,到达前两个地方时,客人稀稀拉拉,浓妆艳抹的小姐们正悠闲 地打牌,根本没有不正常的迹象。 我从特别节目部白主任和那个治安科长皱着眉头的交头接耳中猜出,一定有人 提前走漏了风声。 他们的判断和我不谋而和。 好在我们到达“百点”时没有扑空。 按着计划方案,我们分六组同时堵住六个紧闭的门口,尽管我预先设想了至少 十种门被打开后的情形,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和我分在一组的是一位年龄比我还小,个头不高但很英姿飒爽的女警察,好象 刚从警校毕业不久。她用手势让服务生拧开门后,左肩猛然把门撞开,右手“啪” 地替我打亮了电瓶灯。 我的右手拇指重重地按下微摄录钮。 屋内的情形可想而知…… 在一声女人的惊叫中,一个白胖男人惊骇地从女人身上弹开,傻子似的站在床 边,不知所措。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一只皱巴巴的安全套还套着男人依然膨胀的阳物。 按我当时设计的镜头运动方式,是从床上两人的全景开始,随着窜开的男人迅 速把镜头推上,同时从他赤裸的小腿摇向他的头部,从而让人看清这个嫖客的真实 面目。 我机智的大脑指挥着右手如法炮制。 就在镜头从他小腿摇到腰间的时候,灯光突然改变方向,女警官不知什么原因 跑向了屋外的楼道。 屋内顿时一片昏暗,我的手下意识地关了摄录钮。 就在这一瞬间,呆若木鸡的男人突然窜到我的跟前,把我吓了一跳。 “小兄弟,只要你不给我曝光,以后我会找到你的。” “什么意思?” “我会报答你的!” 我在昏暗中还是看清了这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有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甚 至有些像模像样的派头。 男人说完,抱起一堆衣服从窗口跳了出去。 我看到那扇窗户是提前打开的。 好狡猾的一个嫖客。 “喂,那人跑了。”我到门口对女警官说。 “录像带上有他,他跑不了。” “时间太短,我怕没拍好。” 女警察知道我说灯光的事,颇有些沮丧地说:“我只好和科长解释了。” “你是不是见不了这个?”我坏兮兮地问。 “我没想到这儿这么肮脏,臭男人,不堪入目。” “这儿和我想得差不多。” 我想起那个套着皱巴巴安全套的阳物,险些笑出声来。 尽管这次行动开始不顺,但在“百点”收获颇丰。 行动暂时告一段落之后,两班人马各自回家。 在车上,我对白主任说:“主任,我可能没拍好。” “小梅已经向我们解释了,没你的事。” “那人跑了,她会受处分吗?” “这是他们那边的事,我们就不用管了。” 第一次出工王林比我干得漂亮。 但是我觉得那事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没有感觉比他逊色多少。 我对王林说,总有一天我会干件漂亮的让你瞧瞧。 王林说巴不得有人和他较劲,这样他才有精神。我说咱俩较劲可以,千万别结 仇。王林涨红着脸说,别看咱俩相识时间不长,但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真要有事 我肯为你掉脑袋,你肯吗?我当时咬着牙说,你要有事我不为你掉脑袋,我他妈就 是王老九他八哥。 王林确实够哥们儿,没几天就把他的呼机、手机给了我。 我说苏楠找你怎么办,难道让我替你约会不成?王林说苏楠父亲给他买了一套 新的。我笑着说我干吗用旧的?把那套新的给我算了。王林瞪着眼揍我一拳说,别 臭美了,苏楠又不是你老婆。 我和王林的交情日渐深厚。 我们并没有经历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脾气相投,在一起时觉得快乐。 有一天王林说现在要是封建社会就好了,我们可以插上三柱香跪在地上拜把子。 我说现在不兴这套了,咱们好就是好,没别的。 其实我和王林都明白,台里的人早分了几个固定圈子,一来我们刚到,根本打 不进人家的圈里去,二来觉得也实在没有必要。 上班后的近两个月,王林、苏楠和我工作非常努力。 尤其是我,做了一个反映弱智儿童生活的新闻特写《心里有爱就想说》,简直 出尽风头,片子在全省引起轰动,晚报还约我写了一篇创作心得。 为此,台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西门,那个片子我看了,风格非常突出,连一些工作多年的老电视都看得眼 热,真的不错。” “都是领导领导的好。”我绕着嘴说。 “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想把你调到专题部去,可能会更好地发挥你的才华。” “是不是新闻部不要我了?”我有些紧张。 “哪里,新闻部有新闻部的特点,他们讲求短平快。我想你搞些比较大的东西 会更好,我对你们主任谈的时候,他都跟我急了。” “那好,一切听从领导安排。” 临走的时候,台长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精装玉溪烟,对我说:“没事学着抽,这 对思考问题有帮助。” “谢谢领导关心!” “对了,说起关心我还有件事没给你说,王林找我好几次,说你现在还租地下 室住着。台里考虑你家不在本市,长期租房也不现实,所以给你腾了一间宿舍,一 会儿你去办公室领钥匙。” 我想给台长鞠躬不知怎么没鞠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泪水糊住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泪不是为台长流的,是为了王林。 没想到王林会这么为我着想。 我在心里狠狠地说:王林你小子等着,我他妈以后对你好的比你对我还要好! 这次人员调整不单单是我动了部组,苏楠也被调到文艺部。 从此,“三剑客”各持青锋,血刃一方。 正式分开工作的第四天晚上,我们三个补吃了一顿散伙饭。 地点自然又是“沁园春”。 “有一天咱们做了三个部的住持就好了。“酒至半酣,王林无比向往地说。 “爹还没当成就想当住持,住持是和尚,你这不是成心晒苏楠吗?”我笑着说。 “对,我把这茬给忘了,还是先当爹吧!”王林拍着脑袋说。 “哎,你们啥时候结婚呢?”我扭头问苏楠。 “谁要和他结婚了。”苏楠把幸福的笑脸绷到最低限度。 “你们这不害我吗?”我一拍桌子。 “我们结不结婚碍你什么事了?”王林冲我瞪眼。 “你们把我侄子耽误了!”我气愤地说。 “那我侄子呢?”王林也是怒发冲冠。 “你侄子,他还没想好让谁当他妈呢!”我和王林一唱一和。 “你们俩别唱双簧了,我算看出来了,把你们焖在锅里一个味儿。”苏楠有些 无可奈何。 “不。”我一本正经地摆摆手,“你错了,我们俩截然不同,他是甜的,我是 咸的,南甜北咸嘛!” 话一说完,我和王林笑得前仰后合。 搬到台里后王林很少回家,整夜和我厮混。 有时他也带苏楠一起来,两人来后不由分说就抢占我的床铺,我只好乖乖坐到 屋角那张椅子上。 两人亲亲密密的样子使我羡慕不已。 我从骨头缝里为王林高兴。 有一次他俩实在贴得太紧,我觉得不好意思,就想让他俩分开。于是心生一计 说: “你俩如果没有衣服隔着,就快成合金了。” “据我所知,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恶势力能把我们分开。” “如果我让你俩分开呢?” “你吃饱了撑的?” “你敢和我打赌吗?” “赌就赌,输了我用胳肢窝吃饭。” “你说咱俩关系怎么样?” “你要发坏就别说。” “我不发坏,只是觉得我挺可怜的。” “你可怜?你饿死过几回?” “有句广告词叫‘好东西要与好朋友分享’,听说过吗?” “你少占我便宜,苏楠她不是东西。” “你才不是东西呢!” 苏楠觉得吃亏,伸手去抓王林。 王林本能一闪,二人“唰”地分开。 我的伎俩顺利得逞。 我和王林在一起的时候,无忧无虑。 我可以不假思索地把所有快乐、忧伤甚至千奇百怪的困惑,一掌推给他。 而他象一个接力赛运动员,每次都无法选择地接到手中。 其实,我不是一个怕承担责任的人。 我之所以把一切烦恼都告诉王林,是因为他有着谁都无法比拟的快乐特长。 当我把烦忧推给王林的时候,我变得轻松起来,而王林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 烦忧消化得无影无踪,然后脸上开始浮现那个最为经典、平淡、宽厚的笑容。 我祟拜那个笑容,因此对王林心存感激。 有一次王林恶狠狠地对我说,他一生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认识了我,因为我在 他本身所具有的功能之外又强加了两种功能:一是成了我的出气筒,二是成了我的 垃圾站。 我听了得意地哈哈大笑。 王林说这话的时候,正是一个天空无比晴朗的星期六。 那天我们骑着单车去郊外游玩,我的前车胎突然爆裂。 我在惊诧中看到了王林的坏笑,于是怒不可遏地把他掀下来,骑上他的单车径 直向前。王林一边破口大骂西门庆的祖宗,一边扛起我的单车,跟在后面一溜小跑 …… 以后的日子里,我多次问他凭什么对我好。 我说其实我这个人很差劲,毛病很多,不值得深交。 王林愤怒地说你小子太操蛋了,敏感得有些神经质。我和你好怎么了,你还不 至于怀疑我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吧? 我说阴谋当然没有,不过我现在得考虑怎样还你的人情。 我的一句话险些让王林被自己喉咙里的空气噎住。 他大骂我不是人,并且恶狠狠地说要想还清人情,你小子等下辈子吧,下辈子 咱们还有一个不见不散的死约会。 王林说完这句话,涨红着脸拂袖而去。 不知为什么,“死约会”三个字使我心里一沉,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除了上大学时常做的那个怪梦,我从不相信天命,更不相信来世和前生。 但是,望着王林单薄的身影忽隐忽现在如梭的人流与明灭的夜灯中,我突然担 心他有一天会在我的视线里神秘消失。 这个念头一闪的时候,我感到了某种不祥。 果然,四个月后王林死于一场车祸。 我不知道王林的死是否与我当初的预感有关,可我就是觉得我用大脑的猜测和 臆想,咒杀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亲密的朋友。 我感到通身沾满了无法洗去的罪恶。 那时,我经常在夜里被王林血淋淋的尸体吓醒。 我想尝试死亡的过程,但是因为我的怯懦,至今还保留着这副游走的躯壳……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