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我已经忘记是怎样夺门而出的。 冲到楼梯口时,我背后响起了清脆的耳光的声音。 毫无疑问,潘志垒在打那个女人。 潘志垒怎么会来这儿? 我知道他已经从中央党校回来了,可是,他怎么会有这个女人房门的钥匙? 璇璇曾对我说潘志垒在外面养着女人,难道就是她? 这太戏剧化了。 我和潘志垒简直是冤家路窄。 他会怎么认为我?他肯定以为我和他的女人干了他才可以干的事。 这才叫他妈冤死人不偿命。 我该不该跟他解释? 走在街上,我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大约9点左右。 我去哪儿? 我无处可去。 电视台不行,苏楠那儿不行,我和璇璇那个温馨的家不行。 我觉得现在不能去那个家,我不能带着一个骚女人的味道,去璇璇精心布置的 家。这对她是一种侮辱。 我想去看王林。 自从王林死后,我一直不敢去存放他骨灰的殡仪馆,我怕看到那个黑盒子,心 里承受不住。 我宁肯把自己的胸膛想象成殡仪馆,里面装着他的灵魂。 我想去,但是不敢。 我在心里对王林说,林子,你要活着该有多好,你肯定能解开我心里的疑问, 你只需一句话,你说我是纯洁的,我就是纯洁的,你说是肮脏的,我就是肮脏的。 林子,你能告诉我吗?事到如今,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象一个男人,至少是一个 很没劲的男人。我象一个小心翼翼保护着处女膜的女人。嘿嘿!这不是很可笑吗? 长期以来,我一直不敢让自己作恶,我不敢让自己做坏事。我必须在心里审视 自己时,认为我还是一个纯洁的人,我怕自己瞧不起自己。 我是个矛盾体吗? 我的嘴很骚,我可以用它在语言上强奸数不胜数的女人,但是,我却从不用我 的肌肤,接触不属于我的或者我不爱的女人。 我不是下三烂。 但是,我也不是崇高的人。 我是一个俗人,只是偏执地用一个简单的意念,守着身体的本份。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稍稍敞亮些。 我不该再意那个女人的话,不管她的话是威胁还是欺骗,我不相信。 我应该给璇璇打个电话,因为我觉得什么也没有做。 我没有从身上找到手机,一定丢在那个女人家了,我必须取回它,因为它是王 林留给我的。 我转身向那个女人家走去。 开门的是潘志垒。 那个女人坐在床边哭泣,脸被打得通红。 潘志垒对我的再次出现,即惊又怒。“我来拿我的手机。”我淡淡地说着,向 放手机的梳妆台走去。 潘志垒的脸色难看极了。 我把手机拿在手里,走到门边,回头对他说:“潘叔,如果你想听我解释,我 可以告诉你怎么回事,如果你不想听,我也不想多说。” 潘志垒冷冷地说:“我原谅你这次,因为你不知道她是我的女人。” 我说:“你的直率让我钦佩,但是你的原谅多余,我什么也没有做。” 潘志垒说:“她都承认了。”我说:“她有病还是被你屈打成招,有往自己身 上抹大小便的吗?”潘志垒说:“那你说是怎么回事?”我说:“昨天我被电视台 炒了鱿鱼,心情不好和同事在一起喝醉了,醒了之后发现睡在这儿,我就知道这么 多,她怎么说与我毫无关系。” 潘志垒说:“真的?” 我说:“我没必要骗你,更不想对不起璇璇,再说……再说凭她的年龄,也不 值得我那么做。” 潘志垒听我这么一说,脸色更加尴尬。 我说:“潘叔,我们打过交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至于她为什么硬 往自己身上贴,我觉得有违人之常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她的好心,没有让我睡 在马路上。” 潘志垒皱着眉头,阴阴地看了看我一眼说:“你刚才说被电视台炒了鱿鱼?” 我笑了笑说:“这里不是咱们说这事的地方,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托我的 事虽然还没办好,我想以后仍然有机会。” 潘志垒说:“好吧,以后我们再谈。” 从那个女人家再度出来,我心里多了一些疑虑。 我觉得她是个谜。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和潘志垒乱讲我和她发生了什么事,既便真的有事,也不 至于轻易出口,况且根本没有事。 她的做法有悖常理。 她到底为了什么? 当然,我还不至于认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我们昨夜的相遇纯属偶 然,只不过她偏偏是潘志垒的情妇,又让我和他撞到了一起。 这事怨潘志垒,他不该在外面养女人。 走到僻静处,想给璇璇打个电话。 我的手机关着,是那个女人干的。 我心里出奇地平静,因为我已经觉得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该负任何责 任。 我拨通了璇璇的手机。 “西门,是你吗?昨晚上哪儿了?” “昨晚喝醉了,所以没有回去。” “你睡哪儿了,在你宿舍吗?” “没有,睡在外面。”我不想骗她。 “外面是哪儿?” “哪都没事儿,回家我再跟你说。” “好吧,不过我中午回不去了,学校有事晚上见。” “晚上见!” 我不想骗璇璇,但是我怕她误解。 从她那次看到我和苏楠抱在一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的疑虑打消,如果没有 和白忠那一架,真不知道她要怀疑我多长时间。 我怎么和她说呢? 我的话她会相信吗?我心里又开始乱起来。 中午的时候有点饿,我到一家快餐店胡乱吃了些面食,心里感觉平静些。 从快餐店出来,抬头望见马路对面有一家装璜极为考究的网吧“天上人间”, 我突然想起zhijia,想起了前一阵子给她发的那封E-mail。我在那封 E-mail 里说 我要走了,永远离开N市。事实上我还没有走,也不想走了,因为在这儿有了一个 暂借来的家,有璇璇,当然也有想看我笑话的白忠。 回忆那封E-mail的内容,与其说是一封心灵困惑彷徨时的呓语,不如说是一封 诀别书。 zhijia看了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她会感到意外和遗憾吗? 我的最后六个理由还没有说出口,她还会继续听下去吗? 进了“天上人间”,我首先打开信箱。 收件箱里除了十几个广告,有五封信是她的。 我看着五个同样“你还好吗”的主题,心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 我用鼠标点开它们的时候,心里有些冲动。 zhijia还惦记着我。 zhijia真的把我当成了她的朋友。 西门: 好吗?第一次敲下你的名字,心里很异样。 看了你的信,不知道怎样给你回复。我知道你此时一定很难过。我们没有生活 在同一座城市,不能用最适当的语言使你摆脱困惑,其实,就算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我能挽留住你吗? 你会因为一个朋友而留下来吗? 况且,除了友谊,我不能给予你别的。 我也很难过。不是因为你永远离开N市回到生你养你的北方,也不是因为我从 此会在网络上失去一位很投缘的朋友。 我难过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友谊没有结果。 我不是完美主义者,但我仍然希望我们的友谊善始善终。我至今都认为这种结 果不一定是两人生活中的相见,退一步说,就算你的十个理由全部提出来都没有赢 得我的允诺,我都认为这是一种结局。 我在生活中是一个注重结果的人。无论它的前提是希望、是期盼还是承诺,无 论这个结果美好还是残酷。 你能理解吗? 我很遗憾。 西门,我没有见证你的生活,没有要说服你留下来的理由,我只想说,我最喜 欢的一本书里有一句话:一个人是在苦痛和彷徨中寻觅到生活方向的。 你的离去,是因为退缩还是已经找到了呢? 想听到你的回答。 你的朋友zhijia 1998年6 月13日 西门: 屋外下了一整天的雨,同学们都赖在床上睡觉,我想知道你的消息,所以踩着 满街的积水,来到这个经常和你聊天的网吧。 今天是星期六,聊天室里没有你的id,信箱里没有你的回音,我想,也许你在 收拾行囊,也许此刻正在飞速疾驰的列车上,或许已经回到了那个我不知道该怎样 形容的北方。 如果你真的走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想象着你的背影,轻轻地对你说一声 :我的朋友,走好! zhijia 1998年6 月20日 西门: 一连几天没有你的消息。 我知道你走了,所以才敢真诚地向你坦白,我和你的相识是非常自私的。 说句心里话,你在提出第三个理由时我就开始犹豫了,可是我断然地对你说了 “不”。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相见这种形式。我们每天都能在大街上见到陌生人,所以 我们见面并不是可怕的事。 我想见你,但我真的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想见你,但是担心见面以后的结果。 我们的脸是陌生的,我害怕我们站在彼此的面前会出现尴尬、冷漠或者无话可 说。 我希望相见是愉悦而快活的,我担心如果非我所愿会推翻我此前对你的全部印 象。 你的才华和幽默一直吸引着我。 我的自私是我怕失望。 见与不见,丝毫不能改变我们现有的生活,你有你的所爱,我有我的等待,既 便是真的相见,也不会意味着我们对别人的背叛。 但是,如果让我见你,我仍旧找不出自己的理由。 因为我们的友谊只限定在虚幻的网络上,它没有被我们冲破,没有凌架在它之 上。你能原谅我的直率么?如果我们有冲破它的那一天,我想我会站在你的面前, 因为我们走出了网络,置身在了现实的生活,我们是朋友,为了朋友,我想我该你 做些什么。 可惜,我开始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什么事情都是阴差阳错。 其实,我也对你说过,朋友是不分种类的,无论在网络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 我很矛盾。 我很难过。 zhijia 1998年6 月23日 西门: 傍晚的时候,拿出《一直醒到天亮》来听,忽然领悟到了你写这首歌词时的另 一种感受。 也许我以前没有感觉出你的真诚,现在我明白了,你的心要比我沉重的多。 上午,我和本来最要好的同学闹别扭,她一气之下就摔门走了,我呆呆地坐在 床上,开始胡思乱想,原来人们之间的理解和友谊都是有缘由的。人,在不想得到 什么的情况下,谁会轻易付出呢?其实,在这个所有情感都不牢固的世界上,有了 理解就足够了,我不敢祈求太多。 不愿意把你想象成一个花心的人,可是,就为了看一眼掉头就走,这句话我应 该相信吗? 我们之间的不信任,是横在我们面前的桎梏。 也许你的直率和坦诚我一下子不能接受,也许正是你的看一眼掉头就走才让我 真正感动。 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了。 怀疑信任,怀疑承诺。 总之,我怀疑自己的生活也要变了。 zhijia 1998年6 月26日 西门: 你还好吗? 一连十几天没有你的消息,而我依然给你写了这封信。 如果现在让我说出自己的心情,我会告诉你,我突然明白了你以前为什么在E-mail 里敲那么多文字的原因。 我们都是渴望被理解的人。 在写这封信之前,我又仔细读了你最后给我发的那封E-mail,我试着去理解那 里面的每一句话,试着想象你的处境和心情,我想,你的决定和离开也许是对的。 在原来给你的四封信里,或许你能看出我的语言和心理上的矛盾,那是我的心 情也很低落。 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同学们的关系变得敏感起来。因为竞争,因为谁都前途 未卜,因为每一个人对踏入社会的恐惧与无奈,所以谁都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谁 都心怀鬼胎。 昨天,一位同系的男生约我出去喝茶,并且直接了当地向我表示了好感。我不 知道怎样答复他。他的家在北京,他告诉我如果愿意可以毕业后和他一起去北京发 展,毕竟那儿是政治、文化中心,机会很多。可是我当时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我的心好乱。 你知道,我内心深处有一个等待,它还没有结果。尽管这位同学也很可爱,很 会讨人喜欢。西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告诉我好吗? 其实,今天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想怎样给你写这封信。N市是一个让你伤透心 的地方,你走后可能把在那儿发生的一切都尽量忘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也 是你要忘掉的其中之一。 人在伤心的时候,会让回忆舔拭伤口,人在绝望的时候,会让记忆深埋尘封。 我比你小,但是同样经历过生离死别和绝望。有时候我很想和别人说说心里话, 然而,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亲人太少,我的朋友又不理我,而你也永不回头地走了。 或许你已开始了新的生活,根本不会再想起以前的事,或许你已忘了zhijia这 个id,或许你再也不会接触网络,甚至不去打开在N市注册的这个免费信箱,也永 远不再对我说后面的理由,但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我想对你说,在zhijia眼前,朝鲜冷面永远是网络上的幽默、善解人意的朋友。 在我心里,西门虹永远是一位率真的朋友。 有可能你一生都不会再打开这些信箱,一生都不会知道我的名字,而我会在以 后的日子里,一如既往的在你的信箱里写信。 目前的结果,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因为我是自私的。 真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你还好吗? 我愿意让你一切都好。真的! zhijia 1998年7 月11日 我一口气读完zhijia的五封E-mail,心里酸涩涩的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我象赖皮一样纠缠着她,甚至恬着脸掰着手指硬拣出十个要见她的 理由。如今我不但明白了她的心里所想,还知道她也正在承受情感上的折磨。 我后悔给她发了那封自顾宣泄的E-mail,因为再坚强的女孩也柔弱。 尤其是第五封E-mail,看到她如此坦诚,我忽然觉得我们见不见面已经不是重 要的。因为我们又在投缘的基础上多了一层理解。 她的心已向我敞开,我不能再要求什么。 从她这几封信的文笔看,她想到什么就写了什么,甚至前后的信里想法还自相 矛盾,但是无论怎样,她在信里体现出了对我的关切和担心,我应该谢谢她。 我想给她回一封E-mail,告诉她我还没有走,只是这一阵子忙乱没有顾上跟她 联系。于是,静了静心神,照实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好事、坏事敲成了文字。 我对她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在信里和她说了我和璇璇的和好,我们的家,我 被电视台炒了鱿鱼,以及醉后在那个女人床上暴睡一夜的闹剧。 最后,我对她说,本来不想和你说这么多事,可是我同你一样,没有人聆听我 的疑虑与苦恼。也许你说得对,我们的倾诉都是自私的。 在信中我也和她谈了她对待感情的看法,我说因为不知道那份等待在你心中的 份量,所以不便谈自己的看法,既不违背自己的承诺,又不让机缘溜走是最让人头 痛和患得患失的。如果让我见一见这两个人,替你考察考察他们最好不过了,可惜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告诉她我现在也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但是,我不会走,因为我不想让那个 叫白忠的鸟人耻笑。 点击了发送,墙上的时钟已指向六点。 璇璇要下班了。 我也该回那个家了。路上,我想着该怎样和璇璇解释昨夜不归的事。 我不想让她再度误解。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