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医院打烊后,贺叔恩循着司琹所留的地址找去,一路上,他的心情竟是雀跃 不已。 说也奇怪,自己竟然会这么期待见到她?回想起来,跟她算是从国三才开始 接触,但那也只能说是一种「同桌之谊」,要说他们很「熟」,似乎就有点牵强 了。因为这一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自说自话,而她久久才会响应一声, 表示他并不是在唱独角戏——这,一直都是他们之间的「互动」模式。 国中毕业后,莫司琹又再度搬离这个城市,十几年来,两人没有任何联络, 但是他的心底却似乎始终留着一个淡淡的影子。多年来,那个肃穆寂寞的身影, 总是隐隐地牵动着他的心…… 「呼……总算找到了。」在这个老旧的社区里绕了好几圈之后,他终于找到 了位于窄巷中的一栋四楼公寓。 再确认一次地址无误后,他推开门锁已经脱落的大门,爬上四楼,按下她家 的门铃—— 隔了十几秒,屋里才传来动静,内门开敢,莫司琹随即出现在铁门后。 「嗨,妳好。」贺叔恩开开心心地打了声招呼。 她淡淡地望了叔恩一眼,这才开门让他进屋。 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地址?她自己也觉得难以了解。明明已经决定不 要再和任何人有牵扯,她却又难以忽视想见到他的期待。只好告诉自己,留地址 是因为要是猫咪住院期间有什么状况,不能让医院联络不到她,而贺叔恩的来访, 则是她「无可奈何」、「不得不」接受的情况…… 叔恩走进屋里,看到客厅的摆设后,真觉得「不可思议」—— 五、六坪大的空间里,除了一张书桌以及三张椅子,还有桌上的电话机以外, 没有其它装饰,连家电和家具都没有,看起来空空荡荡,比一般的办公室还空旷。 「妳的家具很少呢!」怎么连一台现代人必备的电视机都没有?难道…… 她很穷? 「我只买必需品。」她淡淡地回答。 现代人「想要」的东西太多,但却不一定「需要」;事实上,只要少少几样 「必需品」,就已足够生活。 「妳在哪里上班?」他自动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想多了解她一些。 她看了他一眼,隔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替人看运势。」 说来也够讽刺的了,她的「特异功能」带给她悲惨的人生,害得她颠沛流离, 如今却成为她餬口的工具,这还不够讽刺吗? 「看运势?」他沉吟一会儿才领悟过来。「喔……是算命吗?」这倒是他未 曾接触过的领域。「有趣吗?」 他是典型的「理工人」,一向只接受真凭实据,不会特别相信命理之说,当 然也从没找人算命过。 她自嘲地说道:「若不是没有其它路可走,我绝不会替人算命。」她从不认 为看得出人的生死是件有趣的事。 「既然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嘛。」 「我总要吃饭吧?」大学夜间部刚毕业的时候,她曾试着当普通的上班族, 但是不懂得逢迎拍马屁的个性让她得罪不少人,而在陆续换了几个工作之后,她 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不适合职场生活,只能当个「SOHO」族。但是企管系毕业 的她,并没有其它专长,只好靠「本能」赚取生活费。 刚开始,她在一家熟识的餐厅「挂单」接客,虽然没有做宣传或是广告,但 是没几个月便打开知名度,甚至有许多人专程从南部上来找她看运势。 一年后,她买下这层公寓,只接受预约客人,一天限额五名,而且调高「诊 金」,试图以价制量,但依然天天额满! 由于这几年存下的钱不少,已经够她省吃俭用好几十年了,所以她已经决定, 再过一阵子,就要到乡下买块地,隐居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妳可以来我家吃饭啊,我二嫂做的菜还满好吃的。」他接得很顺,完全没 察觉自己的话很暧昧。 「……」司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你还是没变。」 他一点都没变,心依然像水晶一样,干净、澄透,没有任何虚假和伪装。看 到他,就让人觉得心旷神恰。 在他面前,她不需设下一道高高的心墙,来避免自己「听」到不该听的「声 音」,因为他里外一致,不会让她「听」到杂音。 「我没变?」他一脸纳闷。「怎么可能?我们那么久没见了,我不但长高, 脸型也变了,怎么会没变呢?」 「我是说——」她顿了一下才回答。「你的心没变。」 「我的心?」他一听,不禁失笑。「人家不是常说:人心隔肚皮,怎么可能 看得到?」 「如果说我「听」得到人的心声呢?」 他讶异地问:「妳真的「听」得到?」世上真的有这种「特异功能」吗? 「我不觉得这是「特异功能」,反而像是一种诅咒。」 「哇!妳……!真的听得到耶!」在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的脸色突然由惊喜 转为同情—— 「有这种能力,很辛苦吧?」通常藏在心里不说的话,大都是见不得人的, 而听得到这些话,应该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难道没办法「关掉」耳朵,不去听 吗?」 司琹不禁哑然,为他的敏锐与善良。她只能怔怔地直视他,良久良久之后, 才回答道—— 「有,前几年我认识一个师父,他教我一些修行的方法,其中一项便是关掉 心的耳朵,杜绝那些杂音。」这是除了师父以外,她第一次主动跟他人谈到自己 这方面的能力。 大多数的人都会认为拥有这样的能力是件很棒的事,但是只有听得到的人, 才能体验出「人心丑陋」这句话的真实性。 人性的「贪、瞋、痴、慢、疑」几乎都被表面的虚情假意掩饰在人心的最底 层,全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坏心眼;太多太多的口是心非,太多太多龌龊污秽的念 头,隐藏在看不见的人心之下,听多了之后,她对「人」早已失去信心。 正因如此,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刻意跟人保持距离,选择离群索居,因为 不想再残害自己的耳朵。 「……那就好。」他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道:「对了,妳看我的命运如 何?」 「你的运势很旺。」她毫不犹疑地回答:「只要你愿意,不论从事任何事都 能成功。」 刚开始她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只能感受到对方的精神力和他周遭的「气」, 但是在跟随师父修行的同时,她竟发觉自己多了预测能力,可以做出可信度极高 的判断。 她看得到他有颗执着的心,周身的「气」也显得沈稳安定。为了贯彻自己的 目标,他会一直努力不懈,这样的他,当然会越挫越勇,所有的问题皆能迎刃而 解,自然而然运势超旺。 「喔?」贺叔恩笑笑。「那太好了。」他虽然不是宿命论者,但听到正面的 答案,总是让人欣喜,也许这就是有那么多人喜欢花钱算命的原因吧。 他拿出皮夹。「我要付妳多少费用?」 「不用。」她马上拒绝。 「怎么可以不用?妳是靠这赚钱的,我当然要给。」这才是他请她看相的主 因,希望能让她多点收入。 「我并不缺钱。」她当然听得到他未说出的心声,并为他的用心良苦而感动。 想帮她,却又怕伤了她的自尊,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哪! 「是吗?」他摆明不相信她的话,单看房子里简陋的摆设就知道她没什么闲 钱,怎么可能不缺钱? 「我刚才就说过了,东西少是因为我只买必需品,不是因为缺钱。」 「不管怎么说,妳替我算命,我本来就该付妳酬劳。」他掏出一张两千元纸 钞,硬是塞给她。「我不知道市场行情,这样够吗?」 「我不收「朋友」的钱。」她再次回绝,甚至首度说出「朋友」这个字眼,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他是「朋友」。 她不曾有过「朋友」,也不知道「朋友」的定义。但倘若「朋友」的意思是 可供依靠的人,那么贺叔恩绝对没问题。 「我很高兴妳愿意承认我这个朋友。」他听出「朋友」这两个字对她意义不 凡,露出开心的笑容。「但是「亲兄弟,明算帐」,这是我二哥教我的,所以这 笔费用妳还是要收,就像我也跟妳收猫咪的医疗费用啊。」他二哥贺仲恩是个有 名的守财奴,连兄弟的钱都不放过。 她轻轻点头。「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再多告诉你一些吧,要不然你就亏大 了。」她难得轻松地响应。 「好啊!」 于是,司琹就自己所见,为他的运势和个性做一番详尽的剖析,他则频频点 头称是,反应十分热烈。 「对、对~~好准喔!」 看着他天真的响应,她觉得好笑的同时,也第一次觉得,替人算命是件有趣 的事! 以往那些找她看命相的人,全是有所求而来,不是为升官、为发财,就是为 了爱情、婚姻,每个人的心都蒙上一层贪念,让他们周遭的「气」也因而变得浑 浊不堪,令她连呼吸都觉得不舒服。 但是他完全不同,不管是任何时刻,环绕在他身边的「气」永远干净清新, 是一种会让人沉静的安详气息,就像他的人一样。 他的确……非常吸引人。 一个星期后,也是猫出院的日子,司琹如期来到医院带猫回家。 「牠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还没有完全复原,出院以后,记得要继续喂牠 消炎药。」叔恩小心地将猫放进提篮,慎重地再三叮咛。 「好。」她将盖子合上,轻轻提起篮子,正准备回家,却在经过柜台时被小 楠叫住—— 「欸!妳还要补我两百三十块药钱,别想赖帐!」小楠不但口气很没礼貌, 还故意妄加罪名,存心让她难堪。 这女人,这礼拜天天都跑来,跟贺医师有说有笑的,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依她看来,看猫只是幌子,「把医师」才是主要目的! 哼!这半年若不是有她严格把关,诊所早就挤满一堆别有所图的狐狸精,这 种女人她「赶」多了。 「小楠!」叔恩不悦地制止。「妳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我又没说错。」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她本来就欠我们两百三十块没 给。」 司琹立即掏出钱放在柜台上,然后冷冷地看着小楠说道:「别把每个女人都 想得跟妳一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是妳,不是我。」 「妳……」小楠吓了一跳,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司琹冷着脸,不再多做响应,转身走出诊所。 「对不起,小楠不懂事,我会再跟她说说。」她才刚走出门口,他就追上来 道歉。 「那是她的问题,你不需要为她道歉。」见他将小楠的过错揽在身上,让她 觉得心头微微泛着酸味,非常不舒服。 他没再多说,拿出一张写着一串号码的纸条交给牠。「这是我家电话,有任 何需要我帮忙的事就别客气,打给我。」她一个人只身在外独居,多有不便,多 个人照应总是好的。 「……谢谢。」她愣了一下才接过纸条,脸上的线条也柔和许多。 猫咪住院的这几天,司琹只要一得空就会去诊所探望,因而跟叔恩有了更多 相处的机会,再加上那天晚上的深谈,让他们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变得非常熟稔, 像是多了好几年的交情。 想到今天可能是跟他最后一次的见面,她竟然有些不舍…… 「那妳小心一点,我进去忙了。」他挥挥手,才刚转身,又猛地回头。「对 了,我下班后顺便过去妳家,可以看看牠的情况,就这样喽!」说完,他没等她 响应,便转身进诊所去了。 望着他匆忙的背影,她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微笑。 这么说来,他们还有碰面的机会喽! 多年前他所「赐予」的温暖种子已慢慢发芽,正努力地在她冰冻已久的心扎 根。虽然此时街上寒风凛冽,不断地刮着她的脸颊,但是她却觉得好暖、好舒服 …… 「叮——咚——」 这天晚上十点,叔恩又来到司琹家门口,按下门铃。 她像是早就在门口等待似地,在第一时间开了门,但是一见到他,却似乎尴 尬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反倒是猫咪抢先一步,开始在叔恩脚边磨蹭撒娇。 「你好吗?」叔恩弯下身子摸摸牠的头。「还会不会痛?」 「喵~~」牠舒服地喵喵叫,像回答他的话。 「真乖。」他轻柔地顺顺牠柔亮的黑毛。 「进来坐吧。」司琹将门拉开,让他顺利进入屋内。 「我带来一些卤味。」他将手中的环保餐具放在桌上。「这家的口味还满不 错的。」 「你还没吃饭。」她深刻感觉到他的饥肠辘辘。 「嗯,通常晚上会比较忙。」晚上是医院看诊的高峰期,他经常忙到没时间 吃晚餐。 「小心胃病。」 「嗯?」在短暂的诧异过后,他回以一个满足的笑脸—— 「谢谢妳的关心。」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关怀呢,真是值得庆祝! 「你……赶快吃吧。」「听」到他的想法,让她的脸泛潮红,向来波澜不兴 的心竟然有些浮动,只得赶紧转换话题。 「没关系,我先帮「黑皮」检查一下吧。」他俐落地从随身包里拿出温度计 和小手电筒,蹲下身,轻柔地替猫咪量体温、测试眼球反应。 「牠什么时候叫做「黑皮」的,我怎么不知道?」身为猫主人的她也跟着蹲 在一旁,语带调侃地问道。 大前年的一个冬夜里,她看见牠小小的身影缩在巷弄的角落,很是可怜,才 会破例收养宠物。 虽然已共同生活三年,她却从没想过要替牠取个名字,怕会加深感情,成为 难以割舍的负担;但就算没有名字,牠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经越来越重,否则不会 见牠受伤就揪心。 「妳不觉得牠很「黑皮」吗?」他轻柔地抱起「黑皮」与她对视。 「嗯?」她满脸疑惑,什么叫做很「黑皮」?她有听没有懂。 「妳看,牠的毛是黑色的,而且每次看到我都很开心地喵喵叫,看起来不是 很Happy 吗?当然要叫牠「黑皮」喽!」原来他的「黑皮」指的不只是毛色,更 包括Happy 的涵义在内。 「喔……」司琹会意地笑出声,他真有取名字的天分,竟然可以取这么个一 语双关的名字,真炒! 检查完毕,他洗完手,走到桌旁坐下。卤味的香味扑鼻而来,引发他肚子里 的饿虫咕咕叫。「我也有买妳的分,一块吃吧。」 「我吃过晚饭了。」 「这是宵夜,不是晚餐。」他温和地劝诱着。「这真的很好吃,而且多个人 陪我一起吃,我会觉得更好吃喔!」 「胡扯。」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她却笑着拿了一双筷子,加入他的行列。 「试试猪血糕吧,又Q 又嫩,很好吃喔!」他指着盘里的食物热心建议。 她依言挟起一块放进口里咀嚼,黏Q 爽口的美味在口中弥漫,的确好吃。 「好吃吧!」从她的表情他已能得出结论,笑容更加灿烂,又推荐了其它食 物。「这个也很好吃……」 不到半个小时,两人就解决完一大盘的卤味,叔恩的脸上有着酒足饭饱的满 足感。「多个人一起分享,食物果然会变得更加美味。」他很满意多了一个「饭 友」。「我看我以后每天下班都来妳这里好了,这样会不会打扰到妳?」 「不会。」她马上摇头,但发现自己的反应太过急切,随即不好意思地改口。 「呃……我的意思是说……随便……」她立刻起身收拾桌面,脸上有着可疑的绯 红。 「那就好。」他完全没发现她的尴尬,也跟着起身帮忙。「否则我每天都自 己一个人吃晚饭,好孤单。」 「你不是跟你二哥一起住吗?怎么会一个人吃饭?」 「我每天回家的时候,时间都已经很晚,他们全都吃饱了,只好自己一个人 吃冷饭。」再说,如果有动物住院,他就必须留守在医院,晚餐当然也只能自理。 「吃冷饭?」她纳闷地回道:「你干么不微波加热?你家应该有微波炉吧?」 「对喔!」他这才一脸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他向来不会多费心在 生活事务上,所以如果饭菜已冷,他就理所当然吃冷菜饭,根本没想到要加热。 头脑一级棒的他,生活技能倒是让人跌破眼镜的低。 「嗯。」对于他异于常人的反应,她已见怪不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难道 说…… 在短短几天的相处,她已「习惯」他的无匣头演出? 真是可怕的习惯啊! 「黑皮,你又在等他啦?」看到黑猫又站在门口张望,司琹忍不住好笑。 现在,只要时间一接近晚上十点,黑皮就会自动走到门口等候,准时得让她 咋舌,常常怀疑牠是否会看时间? 其实,习惯他到访的不只是黑皮,还包括她。 自从牠上个月出院后,这段日子以来,贺叔恩几乎每天「收工」之后就会上 她家坐坐,而且都会带来不同的宵夜。卤味、粉圆、豆花、盐酥鸡、肉圆、面线 ……两人几乎把这附近摊子的口味都吃遍了。 在他的「喂养」之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胖了三公斤,让原本纤细 的身材终于长出一些肉来,不再骨瘦如柴,这也是一种收获吧。 而他除了带吃的过来以外,也会跟她聊这一天所发生的趣事,向来独来独往 的她不曾跟人这么亲近过,但奇怪的是,她完全没有不适应或是排斥。 不可否认,跟他重逢以来,她的心境开始慢慢地转变,而原本空洞的心,正 一点一滴地装进许多新的记忆,其中大多是属于他的。 对于这样的改变,她的心中渐渐有了隐忧…… 她非常痛恨自己的「能力」!她一点也不想看到别人的未来。 曾经有好几次,她看到周遭亲友的身上笼罩着「黑影」,表示他们即将有死 劫,其中当然包括她的父母;但她无能为力,甚至连说都不能说,只能眼睁睁地 看着他们一一死去,那种痛苦的煎熬有谁能了解? 为了避免再承受那种痛苦,她开始学着埋藏自己的心,强迫自己不要有喜怒 哀乐的感受,这样才不会受伤。久而久之,她几乎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如今,他的温柔和体贴深深撼动她的心,让她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温情,让她 的心再度复活。但是,她却越来越担心,担心他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已经太重,总 有一天,会超过她所能承受的负担……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