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其实毕云天到梅丽臣那里去得也很节制。他总是在最困难甚至已经走投无路 的时候才会迈进那道宅门。 那是毕云天在宁阳做县长的时候,县一中那座六层的教学楼快封顶时突然倒 塌。一时整个县城闹得沸沸扬扬,议论四起。当天下午市纪委就打电话要县里三 天内把情况弄清楚,然后向市纪委详细汇报,责任在谁谁负责,该处分的处分, 该撤职的撤职。这座教学楼是毕云天亲手批的项目,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县长 怎么脱得了干系? 毕云天立即派公安局的人去抓捕有关人员,结果除校长被带回 来外,那包工头和出纳已经逃走。毕云天急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续两个晚 上都睡不着。他心里清楚,这事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责任将全落到自己头上, 到时他这个县长的位置就难坐得稳了。毕云天满脑子都是麻纱,心想反正这么躺 着也无济于事,干脆披衣下床,在他所住的县委招待所坪里绕起了圈子。绕着绕 着就绕到了他停车的地方,他于是掏出随身的钥匙,打开车门,发动马达,把车 子开出了招待所。在县城里兜了一阵风,不知不觉就驶上了通往临紫的那条毛马 路。 毕云天没有回自己的家,鬼使神差把车开进紫街,停在了梅丽臣的屋外。他 在车上犹豫了好一阵,还是下车推开了那道宅门。一接触到梅丽臣那双水汪汪的 桃花眼,毕云天心里就感到踏实了。她已从他眼里看出了什么,就说,又碰上麻 烦了吧? 毕云天就砂罐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苦衷全都说了出来。说完了,那郁 积于心头的不安和焦虑就减轻了许多。等毕云天离开紫街回到宁阳,一个周密的 计划已经在脑子里形成。他撇开县公安局长,秘密带上两个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干 警,把一中的教导主任抓了起来。开始教导主任还硬得很,什么也不说。毕云天 说,你别瞒了,我问你那天晚上你和包工头到县委大院去干了些什么? 你以为你 不说,就不会有人说了 吗? 你要知道包工头已经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原来有天晚上毕云天正要去找 县委银书记谈一中基建资金缺口的事,还没上楼,忽见银书记家里走出两个人来, 竟是一中的教导主任和大楼的包工头。当时毕云天就起了一丝疑虑,掉头离开了 县委大院。过后毕云天一忙,也就把这事淡忘了,要不是回了一趟紫街,他恐怕 再也想不起这事来了。 经毕云天这一诈,少见世面的教导主任就紧张得手脚直哆嗦,把事情的来龙 去脉给讲了出来。教导主任和县委银书记沾点亲带点故,包工头就是通过他与银 书记搭上界,才揽到了这个工程,那天晚上他俩就是到银书记家去感谢他的。毕 云天喜出望外,让干警做了笔录,又让教导主任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然后离开 宁阳去了市纪委。 事情的结局是,毕云天虽然挨了记过处分,但还是保住了县长的乌纱帽,银 书记则被降职调往外县做了副书记,三年后才重新恢复到县委书记的职位,直到 去年被提拔为市委常委兼秘书长。有人说,银秘书长如果不是在这件事上打了个 大折扣,现在不是市委书记或市长,也至少是副书记了。 后来毕云天升任宁阳县委书记。再后来省里要在各地市配备四十岁以下的县 级干部进市府班子,而这个年龄段这个级别的干部临紫市并不多,毕云天便被列 入省委组织部考察对象。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省电视台经济频道记者悄悄闯进了 县里。他们是到下面里来暗访环境污染情况的,在宁阳县已经呆了两天,县里的 领导还一无所知。 原来这几年宁阳县委为搞活地方经济,大力提倡发展乡镇企业。宁阳地属边 远山区,也没别的什么好发展的,就山上还有一些矿藏,一时间,小金矿小锑矿 小锰矿小磺矿遍地开花。几年下来,县里国民生产总值和农民人均收入确实有了 提高,但污染问题也接踵而至。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年全省乃至全国各地小矿 多得很,都没什么环保措施,为什么省电视台记者偏偏相中了宁阳? 原来是毕云 天在使用干部时得罪了一些人,他们早就对毕云天怀恨在心,现在省委组织部又 要下来考察他,他们更加不服气,又苦于别的地方抓不到他的什么把柄,就借题 发挥,往省里打了电话。省电视台的记者也真是了得,两天工夫就把宁阳县域内 的矿业情况摸个一清二楚,拍了好几本带子,等到县委听到风声,他们已经离开 了宁阳。毕云天就是闻讯追到市里来的。可毕云天又晚了一步,他们早已经到了 省城。 毕云天知道这么追下去是追不出结果的,就是追上了也不可能把他们扣留下 来。毕云天在临紫市街头徘徊复徘徊,真是一筹莫展。他意识到,如果此事在省 电视台一曝光,别说他进不了市政府,就是县委书记的帽子恐怕也得拱手让出去。 这样的先例也太多了,不少地方官员就因为一两件不说没事,一说就可上纲上线 的小事被媒体曝光而栽了跟斗。毕云天越想越气愤,越想越觉得危险,脑壳里像 装了烈性炸药,随时都会爆炸。毕云天无奈地叹道,算了吧,天要灭曹,我也是 没法子啊! 毕云天这么哀叹着,人已经下意识地进了梅家院子。他又与那双桃花 眼相遇了。他暗想,在这双美丽动人的媚眼面前,那鸟县委书记,那鸟市政府副 市长又算得了什么 呢? 这时毕云天才猛然想起他省城里的一个同学,他神通广大,说不定能给 自己出点主意想点办法。毕云天一个电话打过去,那同学在那边说,省电视台我 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有一个哥们儿跟他们有点往来,我给你打听打听。一个小 时后,他就回了电话,说他的哥们儿这两天正好在省电视台做节目,可以带毕云 天去找找他。 这一回梅丽臣阻住了毕云天。她说,我听说省电视台做环保节目的那帮记者 硬得很,否则他们的节目早做不下去了,你这一套恐怕管不了用。毕云天急了, 说,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节目播出来? 梅丽臣说,我觉得应该让他们播出 来。毕云天诧异地望着梅丽臣,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丽臣说,我知道你们那 些小矿都是土法上马,要设备没设备,要技术没技术,更不用说环保措施了,对 生态的破坏自然十分严重,你这个县里的主要领导如果听之任之,以牺牲生态为 代价来发展所谓的地方经济,这本身就是一种短视行为,是一种犯罪啊! 这个道理,毕云天当然不用梅丽臣来给他讲解,他在电视、报纸和其他许多 场合听得还少吗? 但就是怪,平时听到这些话,毕云天总是不当回事,总认为媒 体和上面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不懂下情和地方政府养家糊口的难处,现在这话自梅 丽臣的口中说出来,竟然一下子就把他给触动了。他望着梅丽臣那双可爱的桃花 眼,没有出声,让她继续说下去。梅丽臣又说,现在国家对环保问题抓得越来越 紧了,你们那些小矿迟早得关,我看你不要上省城去了,让人家把节目播出来, 触一触你们县里的大小官员,使你们下决心把小矿关掉,想办法搞点别的产业。 毕云天听了梅丽臣的话,马上回去组织县里干部集体收看了省电视台的节目, 然后全县干部和司法干警上山强行拆除关闭各类小矿。毕云天知道,拆了关了并 不等于事情就结束了,因为矿山上的农民如果没有别的出路,你今天拆他明天建, 你今天关他明天开,你又不可能天天守在山上,那还是同样解决不了问题。毕云 天于是筹集资金奖励农民上山种树,又带着人上省城进北京,向林业部门申请退 耕还林项目资金,让农民把力气从破坏环境转移到保护环境上来。 宁阳县因为环境污染上了电视,一下子知名度变得很高,每到一处,没有不 知道宁阳二字的,毕云天把县里的做法和打算跟他们一说,大家都很支持,项目 资金很快到达县里,县里又科学合理安排到乡镇,一下子把农民的积极性调动了 起来,退耕还林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受到林业和环保部门的高度肯定。记者们闻 风而动,又到了宁阳,把他们的工作写成文章,拍成带子,在媒体一宣传,毕云 天一下子美名在外。组织部门因为头次电视曝了宁阳的光,已经停下了对毕云天 的考察,现在又到了下面,把他的材料整理出来,带了上去。就这样,坏事变成 了好事,毕云天很快就进了市政府班子。 毕云天在心里暗暗感激着梅丽臣,到市政府就任的当天晚上就进了梅家院子, 他要让梅丽臣跟他分享成功的喜悦。可当毕云天喊着丽臣两个字往里走时,屋里 却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搜寻遍了,依然没有梅丽臣的影子。 毕云天预感到了什么,颓然跌坐在门槛上。以后的一个多星期里,毕云天天天往 这里跑,可梅丽臣再也没出现过。她去了哪里? 为什么要突然离去? 是厌倦了这 份没有结局的爱情? 还是怕影响他的前程? 毕云天不得而知。 这天下午毕云天再一次推开了这道宅门。望着布满蛛网的木屋,毕云天被盈 盈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他在院子里徘徊良久,好像已铁了心,不等回梅丽臣就 不走开似的。就这样挨到天色已晚,毕云天还在黑暗里呆了许久,才一步三回头 地出了门。站在街口,茫然四顾,毕云天满心都是惆怅。又不想立即就回医院去, 迟疑了一会儿,想起好久都没去海叔家了,就打算去看看海叔。又想起家中还有 一筒新出产的碧罗春,是绝对的真品,说不定海叔喜欢,便绕道回了一趟家。 到了海叔家,海婶到街上打麻将去了,就海叔一人在家。毕云天把碧罗春递 给海叔说,这是福建朋友送的。海叔把竹筒揭开,凑到鼻子底下闻闻,连连赞道, 我一闻就知道不是假货。当即就给毕云天和自己各泡了一杯。海叔举杯抿了一口, 咂巴着嘴唇说,果然不错,看来云天还懂得茶道。 茶至半盅,海叔忽然望着毕云天说,云天哪,你海叔心中有愧啊! 毕云天说, 您一辈子慷慨为人,何愧之有? 海叔说,我对不起丽臣啊,是我把你俩拆散的。 毕云天说,那都是过去的陈年旧事了,何必再提它。海叔沉吟半晌,又说,云天 啊,当时之所以让你俩分手,也都是为你着想啊。毕云天说,这我知道。海叔说, 你知道就好,可你懂得这个中的原因吗? 毕云天想了想,说,梅丽臣有一双桃花 眼,这样的女人克夫。海叔笑了,说,这只是一般的说法,有道理也没道理。毕 云天有些奇怪地说,这不是您当时亲口对我说的吗? 海叔说,我亲口对你说的没 错,我不这么说,你舍弃得了她吗? 后来我知道你喜欢你上司的女儿,而且你和 你上司两人的关系也不错,我就偷偷去看过这个女孩,我发现她比梅丽臣更适合 做你的妻子,无论她的气质还是出身。从那时开始,我就断定,你如果能娶这个 女人为妻,那你就会成功。 说到这里,海叔望着窗外那条流光溢彩的紫江,沉默了片刻,然后转换了话 题说,你在医院里还好吗? 毕云天说,还行,只不过天天在家里呆着发闷,有个 地方可去也好。海叔说,这也许对你不是什么坏事。毕云天说,我都失业了,还 不是坏事? 海叔说,你前几天不是还到火车站去堵过郭宝田他们吗? 毕云天说, 是有这回事,郭宝田他们因为郭家冲石膏矿的事要去省里上访,是我和高志强把 他们拦回来的。海叔说,前几天的雨下得那么凶,郭家冲的石膏矿几乎没有什么 安全设施,雨水只要渗入矿井,我敢断定不出三个星期就会出事。毕云天 说,我好像也有这个预感,当初紫东区孙麻子要我在他们申请恢复采矿的报 告上签字时我就没签,后来我又提醒过雷远鸣和欧阳智,不能掉以轻心,只是他 们并没放在心上。海叔说,你不知道雷远鸣和欧阳智都跟矿主有私下交易? 毕云 天说,有人这么议论,但真实情况如何,我这个副市长也不便去调查。海叔说, 你当然没必要去调查。又说,我的意思是石膏矿如果出事,而你已经住进了医院, 也就回避了不少矛盾,这就是老话说的塞翁失马了。 毕云天觉得海叔的分析颇有道理,说,照海叔的意思,我安安心心住院得了 ? 海叔笑道,看来你并不傻,一点就通,你要把住院当做一次难得的休整机会, 只要迈过这个坎儿,你很快就会有进步的。正说着,海叔屋角的电话忽地响了。 海叔拿起电话说了几句,便放下电话,对毕云天说,是一个店子里打来的,要我 过去看看。毕云天就站起身,说,您有事,那我走了。海叔说,你反正也没事, 跟我走走吧。这样毕云天就跟海叔出了家门。毕云天想,海叔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 走了一小段,两人就出了紫街,进了一条小巷。小巷曲曲弯弯的,有点像电 影里的迷宫。小时毕云天几乎天天跟小伙伴们在这些小巷里钻进钻出,后来读了 大学,参加了工作,就很少到这些地方来了。所以这天晚上,当毕云天跟在海叔 后面,再次走进这条小巷时,便感到有些陌生,旧时的印象再难复现。 等两人终于走出小巷时,迎面竟是那条宽宽大大的紫江。两人不觉放慢了脚 步。紫江在夜色里大大咧咧地流淌着,晃荡着倒映在水里的两岸灯火。沿岸上行, 大约十分钟后,便来到人流如织的临紫广场。举目而视,不远处市委大楼上的霓 虹彩灯金碧辉煌。穿过广场后,两人便走进另一条小巷,隐入一扇旧门。当即有 人迎上来,把他俩带进里间。这一下毕云天大开了眼界,他眼前那个不大的丁字 形玻璃柜台里摆满了金银玉器、古董珍奇、进口高级钟表以及各式各样的手机什 么的,都是一些时髦而又贵重的奢侈品。 毕云天隐约意识到,这是一家没挂牌的当铺。这时,刚才带他们进来的那人 从密码铁柜里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白纸,递到了海叔手上。海叔眯着老眼瞧了瞧, 把它递给了毕云天。毕云天一看,是一纸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一串典当物品 的名单,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纯金项链一条,当金二千一百元;某年某月某日高级 手表一块,当金二万元;某年某月某日新款手机一部,当金四千五百元。如此如 此,不一而足。而且每一款的后面都打了括号,里面写着死当二字。紫街也是有 当铺的,毕云天知道死当是典当的术语,意即当主把东西当给当铺后,不会再赎 回。 毕云天也不知海叔要他看这份清单的意思何在,把清单退还给他,海叔又还 给了原来那人,说,这单子和单子上面的东西都要留着,没有我的话不能处理, 以后我会有用场的。然后跟他去了里间。毕云天就在外面等着,一边想,海叔今 天不是叫我来学典当业务的吧? 低了头去看柜台里的当品。 离开当铺后,海叔才告诉毕云天,这家当铺是他开的,已经开了好些个年头 了。毕云天说,您在紫街不是已有好几家当铺么? 海叔说,紫街哪有这里码头好 ? 既隐秘又与市委等大机关比邻,回头客多。毕云天略有所悟道,您是在做那些 官员的生意? 海叔说,你终于明白了。毕云天说,以前怎么从没听您说起过? 海 叔说,我能随便说吗? 我要保证顾客的安全,说多了吓着人家,今后谁跟我做生 意呀? 海叔还说,这个铺子也不挂我的招牌,也没人知道是我毕某人开的,我白 天从来都没来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