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早上高志强没有上盼紫亭去,他觉得应该回避一下丛林。他沿着市委 门外另一个方向的大路跑到了 紫江边。这里有一段防洪堤,堤上栽了垂柳,修了曲栏和简易凉亭,傍晚总 是游人如织,早上却只有三五个迈着悠闲步子的老人。高志强上得防洪堤,速度 就慢了下来,最后停在栏边,面向紫江伫立了片刻。清晨的紫江烟笼雾罩,清风 徐徐,自有一番意趣。高志强想起那年戴看兰随省委组织部严部长到临紫来考察 他,准备提他任副书记的时候,他曾陪她到堤上来过,不觉一晃便过去了三四年, 他又到了人生的另一个台阶前。这次这个台阶能否迈上去呢? 高志强知道官场风 云莫测,结果难以预料,但自己不能轻易言败,只要有一线机遇,就要把它牢牢 抓在手中。这么想着,高志强又挪动步子,顺着栏外的石级下到了江边。江水有 些浑浊,但高志强还是捞起江水在脸上搓了一把,顿觉神清气爽起来。高志强想, 上班后就跟戴看兰聊聊,她一定知道省委最近的动态。 上班后,处理了一些杂事,高志强就打开电脑,进入兰溪屋。高志强才只敲 了一句你好,戴看兰就回了句:你终于想起发邮件给我了?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你 这个校友了。高志强说,我这不是想着你吗? 戴看兰说,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让你想着,我没这样的福气。高志强说,想着就想着,还要到报上登个宣言? 戴 看兰说,你一个管党群的书记,身旁还不美女如云? 还记得我? 高志强看到这行 字,突然想起昨晚那群妇联主任来,她们美丑不一,自然谈不上美女如云,但说 是女人如云却是不为过的。还有那个丛林,她不是已让他心动神移了么? 不过高 志强知道那只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的,他于是敲了句,如云又如何? 我是除却 巫山不是云啊! 戴看兰自然懂得高志强话里的含义,更懂得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那一份情缘 多么难以割舍。她停滞了一会儿,然后转换了话题:昨天我看见宁静了,她怎么 一点也不显老,好像比原来还年轻些了。高志强说,哪有可能? 这不要违背自然 规律吗? 戴看兰说,自然规律就不可以改变吗? 我一看见她就知道为什么你老是 想不起我来的道理了。高志强说,别瞎说。戴看兰说,我羡慕她有你这样的先生, 所以活得这么滋润。高志强说,能有你滋润? 你人年轻,又大权在握,谁不艳羡 哪? 戴看兰说,你别挖苦我好不好? 高志强说,宁静到你那里去做什么? 戴 看兰说,她来拿稿子,她们刊物约了严部长一篇散文,你知道严部长的散文 写得好。高志强说,那好呀,下次我也去约严部长的稿子,跟他攀上了,不愁进 步无望。戴看兰说,你又没有刊物,你约稿拿去出黑板报? 拍马屁也要拍得是地 方。 照这样侃下去,也不知几对才有个了结,高志强就想把话题往自己的思路上 拉。可高志强才只敲出省委常委几个字,戴看兰就回道,我知道你没事是不会到 兰溪屋来找我的,你要了解的情况,本小姐无可奉告。高志强意识到戴看兰是在 办公室,多有不便,也就不再提那个敏感话题,敲了句:晚上你有空我再来兰溪 屋。戴看兰说,今晚我有一个约会,不在家里。高志强说,约会? 男友还是女友 ? 戴看兰说,当然是男友。高志强说,我认识吗? 戴看兰说,曹东平你怎么不认 识? 高志强说,曹东平我当然认识,不过我还认识吴总,我给他打个电话过去, 看他废了你。戴看兰说,就兴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偶尔红杏出墙就犯了天条? 关掉电脑后,高志强斜躺在椅子上痴了好一会儿没有动弹。大约过去了二十 分钟,觉得有些渴了,才竖了竖腰,伸手端过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把半杯茶水 全喝了下去。觉得还不过瘾,又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往空中吐出一串长长的 烟圈。高志强想,戴看兰真的会跟曹东平去约会吗? 这么想着,高志强便自哂了, 他嘲讽自己愚蠢,如果戴看兰真的去跟曹东平约会,还会告诉你吗? 高志强身上 的某一根神经被挑动了,他仰望着那缥缈的烟圈渐渐稀释得了无影迹,轻轻地合 上了双眼…… 那时候高志强和曹东平已是师大哲学系大四的学生,正在省城一所名叫兰溪 的中学里实习。这所学校是全省的重点中学,师资和生源都是很棒的,学校的环 境也很美,一如她的名字一样,到处栽种着兰花。高志强他们在兰溪中学实习的 时候,正是兰花盛开的季节,整座校园芬芳馥郁。在师大时,高志强和曹东平最 喜欢睡懒觉,不到上课铃声敲响是不会穿衣下床的。可到了兰溪中学后,他们却 每天都起得很早,为的是去与那绽放着的兰花幽会,因为早上人少空气清新,兰 花更加鲜美浓郁。他们在校园小径上缓缓前行,讨论苏格拉底,讨论柏拉图和尼 采,同时也讨论他们实习班上的学生,但讨论得更多的是毕业后的人生走向。那 个时候大学生是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不愁毕业后没地方可去,愁的是选择什么 样的职业最好。高志强说他要做一个哲学家,这样才不至于自学了一肚子的哲学。 曹东平说他要投身经济建设,国家的兴旺离不开经济的发展。他们忽然发现大学 读了三年多了,平时只顾一头栽进书堆里,好多与现实有关的问题从没涉及过, 这两个月里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常常热烈地讨论起这些话题来。 两人这么津津乐道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处假山前。假山上有奇洞飞瀑,有 小桥流水,有竹篱茅舍,有苍松野鹤,有石猴石狮石狗石猫,同时也毫不例外地 栽了一丛一丛的兰花。两人在假山前坐下,继续他们的话题。就见假山前不远的 土丘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正朝着假山画着什么。高志强就对曹东平说,我 们两个猜猜,那女孩在画什么? 曹东平说,我猜她在画假山上的小动物,女孩就 喜欢这些玩意。高志强说,不对。曹东平说,那就是瀑布流水什么的。高志强说, 也不对。曹东平说,那又会是什么? 高志强说,兰花。曹东平说,不一定,校园 里到处是兰花,她干嘛要跑到这里来画兰花? 高志强说,那我们打赌,谁输谁请 早上的炒粉。曹东平最喜欢吃学校门外小店里的炒粉,打这样的赌自然愿意,两 人就起身向土丘走过去。 他们走过去后,发现那女孩长得很可爱,尤其是眉心那颗小痣,更让她平添 一份妩媚。不想女孩见他们走了过去,就用那水灵灵的眼睛瞥一瞥他们,把画夹 往身后一藏,不给他们看。高志强笑了,说,小姑娘,为什么不给我们看? 女孩 说,不给你们看就不给你们看,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高志强说,那我们猜猜你 画的什么,猜错了不给看,猜对了给看,怎么样? 曹东平也在一旁帮腔说,给我 们看了请你吃炒粉。女孩想想,说行,你们说话算话。曹东平就迫不及待地把他 刚才打赌时说的又说了一遍,女孩都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不对。最后还是高志 强说,我不用猜就知道是什么。女孩说,吹牛不犯法。高志强说,兰花。女孩就 眼睛一亮,把画板拿了出来,上面果然画的是兰花。 那天早上女孩大大方方跟他们去了校门口的炒粉店。边吃粉三人边聊开了。 曹东平对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不告诉你。曹东平说,你吃我们的炒 粉,就应该告诉我。女孩说,那是你们看了我的画,你们用炒粉钱抵了门票。说 得三人都开心地笑起来。笑过,高志强说,你能否给个提示,让我们猜猜你的名 字? 女孩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爸爸是谁,他姓戴,是学校里的美术老师,我 的名字是他取的。高志强说,戴老师我们认得,上个星期还在教研室一起开过会, 而且他的作品在展览馆展览时,我们也看过。曹东平也说,那就是说,你姓戴哕。 女孩说,你这是多此一问。又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在一首诗里面, 这首诗是唐朝一个诗人写的,他也姓戴。 高志强虽然学的哲学,平时却喜读唐诗,什么唐初四杰,什么大李小李,什 么老杜小杜,他们的诗都读过,还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之类的宏篇 巨制,不仅读过,还能倒背如流,连中文系那些目空一切的所谓高才生都刮目相 看。这一下女孩提到唐诗,自然难不倒高志强,他说,唐朝有一个姓戴的诗人叫 戴叔伦,是不是他的诗? 女孩说,你真聪明。高志强说,我记得他有一首诗叫做 《兰溪棹歌》,诗日,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 夜鲤鱼来上滩。女孩的眼睛就亮了,钦佩地说,你真厉害,连这首诗也背得。高 志强说,如果你的名字就在这首诗中,那就好办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曹东平就有些懵,他不知这个高志强怎么会记得这些与哲 学什么关系也没有的唐诗,说,这首诗二十八字,要想选中其中两个字,那太不 容易了。高志强说,那也不难,你见她画中画的何物? 曹东平好像变聪明了,说, 我知道了,一定叫做兰溪。又回头问女孩,对不对? 女孩笑而不语。高志强说, 有些道理,但恐怕不这么简单,何况兰溪已是这所中学的名字了。他想了想,又 说,绝句讲究对仗和粘连,我看这名字在诗中的粘连处。曹东平虽然也读过一些 唐诗宋词什么的,但他哪懂什么粘呀连呀的,只傻傻地望着高志强不吱 声,看他有什么下文。连小女孩也不知所云,她究竟还小,只知道自己的名 字在这首诗里,却还不懂诗里的那套学问。 只听高志强胸有成竹地说,这首诗的粘连处就是看兰两个字了。曹东平疑惑 地说,看兰? 高志强说,这个看字不能读成第四声,要读第一声。女孩说,你真 了不起,我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从此以后,高志强和曹东平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到假山前去走走,看戴看兰画 兰花,和她说说话,偶尔请她去校门口吃顿炒粉。就这样不知不觉实习要结束了。 离校前,戴看兰给他们一人送了一幅画,都是画兰花的。曹东平回赠了一套画具, 高志强则写了一幅小书法,内容就是那首《兰溪棹歌》。 两人回师大后,虽然一直保留着戴看兰的兰花画,却因忙毕业论文,忙毕业 分配,也没跟小姑娘戴看兰联系。直到毕业多年之后回师大参加校庆,才发现这 个眉心长着一颗小痣的出落得窈窕迷人的戴看兰也是他们的校友,而且同是他们 哲学系毕业的。三个人自然就走到了一起,到一个饭馆里聚了一下午。高志强问 戴看兰,怎么不考美术系,却进了哲学系? 戴看兰半开玩笑地说,你们在哲学系 嘛,我想到那里去找你们,谁知你们早走了。接着三人把各自的情况都简单说了 说。其时高志强已在县里做了书记,曹东平做了省人民银行的处长,戴看兰则在 省委组织部一个要害处室当科长。从工作到社会,从友谊到人生,他们海阔天空, 无所不谈,却缄口不论各自的婚姻家庭,好像人在得意时是最不愿意触及自己的 痛处似的,其实他们各自的家庭都非常幸福美满。 天渐渐黑了下来,这时高志强说,你们知道我今天带什么来了吗? 曹东平说, 我也带来一样东西。戴看兰开心地笑了,说,我也带了一样东西,那我们彼此猜 猜,猜不对的今天买单。两个男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好,说女士优先,要戴看兰先 猜。戴看兰说,你们都带来了一幅画,画兰花的。两个男人就有些羞涩地拿出了 包里的东西,果然是当年戴看兰送的兰花画,只是画纸有些褪色了,画上的兰花 也不再如旧时那么鲜艳。回头两个男人猜戴看兰带的什么。曹东平说,是一套画 具。戴看兰抱歉地对曹东平说,我早不画画了,那套画具因多次搬家搬散了,画 具盒还收着.画笔什么的就少了不少,这次也就没带来。曹东平的脸色立即就黯 淡下去。 轮到高志强了,他有些犹豫,没有说戴看兰带来了什么。他做了那么多年的 省委晏副书记的秘书,现在又在县里做书记,已经懂得说话做事的含蓄:他说, 我这人笨,尤其在女人面前,我就不猜了,今晚的单我买:说着就抢在曹东平前 起身去付了款。戴看兰懂得高志强的意思,终于没出示她带来的东西。她说,今 晚到我家里去聚聚吧,难得见一回的。高志强和曹东平都说,班上的同学都等着 一聚,我们下回吧! 那天晚上高志强和曹东平他们班的同学真的在宾馆里聚到夜深才散。高志强 的心头被一种强烈的感觉占据着,他勉强应付了一会儿,就悄悄开了溜。果然他 一出宾馆大门,就看见戴看兰正站在台阶下,她那长长的裙裾被夜风轻轻撩起, 飘逸成一袭高志强永远难忘的风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