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转 肖仁福 从何铁夫家里到财政局去,紧走慢走也就是十四五分钟的样子。可何铁夫每天 早上七点十分就夹着公文包,准时出了门。那些才从外面购了早点或晨练回来的熟 人、同事见了何铁夫,免不了就要问候一声:何局长这么早就上班去啦?何铁夫总 是点点头,微笑着答道:是呀是呀,有些事得早点上办公室去处理。或者说:今天 还要到政府去开会。打完招呼,何铁夫就从从容容地往巷口走去。熟人们就在后面 说,是呀是呀,人家当财政局长的就是忙。 出得巷口,就是那条新近才铺了水泥的沿江路。因为尚早,路上行人稀少,只 有三五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或一两个挑着蔬菜赶早市的菜农。路边有杨柳,柳旁有 护栏,栏外是为防洪而砌的水泥河堤,拥着柔媚的河流。河叫资水河,良西向东, 像一段绿色绸缎,绕城而过。河风悠悠拂过来,撩起他飘逸的鬓发。流溢着晨光的 河水把他的目光也儒染得明亮起来。何铁夫就有一种置身画中的感觉,脚步减慢了 许多。他喜欢这清晨的杨柳岸,喜欢这宁静亮丽的资水河。他甚至想,这河水多像 女人无声的笑容,当他临河独步,让思绪任意驰骋的时候,他就好像是在跟一个自 己暗暗喜欢着的女人漫谈。何铁夫有时也会停下脚步,往远处的地平线注视一会儿。 资水河就是从那里流过来的。何铁夫不由得要想起遥远的地平线那一边那个叫做通 化的县城,他曾在那里以常务副县长的身份主持过一段政府工作。在那段时间里, 他上蹿下跳,左冲右突,虽然没有惊天业绩,却也让贫困得连干部工资也发不出的 政府渡过了难关,而自己的政声也日盛一日,成了呼声最高的县长候选人。可就在 他已经坐在人代会的主席台,代表们正要把选票投给他的时候,他因临时动用了一 笔专项资金给等钱过年的干部职工发了工资被人捅到市纪检会,最后县长候选人的 资格被取消,只得灰溜溜到市政府来做了一名副秘书长。也是应了那句旧话,有意 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不久市政府换届,何铁夫中学时的校长白日升从县 委书记的位置上升任常务副市长,对权力的争斗也没有太多兴趣的何铁夫突然被任 命为财政局局长。原来市委找白日升谈话时,白日升就提了个条件,如今的财税工 作越来越难做,如果要他做主管财税工作的常务副市长,那财政局长的人选必须由 他来提名,结果白日升一上任就把何铁夫招到了他的麾下。 不知不觉中何铁夫上了一座小桥。桥下一条小河正不声不响地汇人资水。这是 资水上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支流,自城市的另一个方向逶迤而至。小河的西边有一座 七级浮屠,东岸的山崖上则是一座不大的公园。公园里长着许多青翠的梧桐,几乎 把那寂寂的庙宇亭檄都掩藏得不露半点痕迹。公园也就叫做梧桐公园。在那段清闲 的做副秘书长的日子里,何铁夫到梧桐公园里去过几次。公园里的八角亭上有一副 对联:云带钟声穿林去,月移塔影过江来。对联并不怎么样,虽有几许意境,却直 白了点。何铁夫是欣赏那几个字,有王羲之的随意,兼柳公权的清奇,还暗含了郑 板桥的怪异。何铁夫记得有一个周末还在八角亭上碰上了政府秘书二科的副科长吴 凤栖。虽然何铁夫的办公室和秘书二科挨在一起,两人几乎天天见面,但在公园里 与吴凤栖不期而遇,还是让何铁夫多少有一丝惊喜。何铁夫就在吴凤栖身上多瞧了 一会儿,发现她比平时漂亮了几分。何铁夫就开吴凤栖的玩笑:你不是来约会的吧? 不想吴凤栖直言不讳地说,还被你猜中了,今天我真的是来约会的。何铁夫说:你 就不怕陈小明放你的脚筋?何铁夫说的陈小明是吴凤栖的丈夫。吴凤栖说,他还没 这胆量。何铁夫说,怎么只你一个人?吴凤栖说,怎么只我一个人?何铁夫往四下 张望,亭周围除了他和吴凤栖,此时并没其他人。何铁夫就明白了,说:我可没有 得到过你的约会哟。吴凤栖说:这叫不约而同嘛。何铁夫明知吴凤栖这句话当不得 真,但心里莫名地还是有一丝丝激动。不过何铁夫转移了话题:你常来吗?吴凤栖 点点头,将手上的一张报纸对半撕开,一半递给何铁夫,一半垫到石凳上,坐了下 来。何铁夫也就像吴凤栖一样坐下了。一时竟然无语。何铁夫就望着四周茂密的梧 桐,对吴凤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到这里来了。吴凤栖偏着头瞥何铁夫一眼说 :为什么?何铁夫说: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栖。吴凤栖有几分感动地说:知我者, 何秘书长也。还说:结婚前有好几个追求过我的男孩都陪我到这里来过,可没谁了 解我到这里来的用意。停了又停说:只可惜,“碧梧栖老凤凰枝”。闻言,何铁夫 心头暗暗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是杜甫的诗句,此时此景,出之吴凤栖的口,多少有 些伤感的意味。何铁夫无言,只抬了头去望亭柱上那两句比起杜诗来不知要逊色多 少的联语。 此后两人就再没单独在一起过,可何铁夫偶尔在走廊上碰见吴凤栖就会想起 “碧梧栖老凤凰枝”那句诗,总觉得吴凤栖那浅浅的笑意里多了一层什么。所以何 铁夫离开政府到财政局做局长时,就因了吴凤栖那份多了层什么的浅浅的笑意,只 稍稍犹豫,就把她也调了过去。当然何铁夫转了一个弯,吴凤栖申请调往财政局的 报告上堂堂正正签着黄市长和白日升的字。恰好行财科原来的科长退休,吴凤栖又 是财专毕业生,办事能干,还写得一手好字,何铁夫就没让行财科原来的两位副科 长升科长,以市领导打了招呼为名,让吴凤栖做了主持行财科工作的副科长,不到 一年又把她扶了正。为此局里传出不少谣言,说何铁夫与吴凤栖在政府办时就关系 暧昧,否则哪有这么使用干部的?尤其是得罪了主管财工的副局长魏家桥,他在何 铁夫没进财政局之前就给行财科副科长石时务许过愿,要让他做科长。何铁夫插这 一杆子,确实让魏家桥有些恼火,尽管后来何铁夫为了给他面子,让石时务做了工 交科科长,表面上才把这事基本给摆平。 想到这里,何铁夫就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来是想趁上班前这难得的悠闲时光放 松一下自己,谁知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又不知不觉钻进了脑壳里。何铁夫看看表, 离上班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他只得不舍地望望清亮的河水,掉了头,横过沿江路, 大步往办公楼方向走去。 八点整,何铁夫准时走进办公室。 局里的勤杂工已把局长室打扫干净,开水也提到了茶几上。何铁夫把公文包放 到桌上,拿起那只跟随了他多年的竹壳玻璃杯,放了茶叶,倒上腾腾的开水,坐到 桌旁开始批阅文件。可还没批上两件,桌上的铃声惊恐万状地响起来。何铁夫放下 笔,拿起电话。是市人大秘书科打来的,要何铁夫去参加水利执法检查。放下电话, 何铁夫把办公室主任周里旺叫来,要他安排农财科去参加入大检查,他懒得跟那些 人去做毫无用处却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周里旺刚出去,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劳动 局打来的,劳动局昨天就跟何铁夫打了招呼,他们要给那座命名为劳动大厦的建筑 举行奠基仪式,要何铁夫去指导指导。何铁夫知道这指导的意思,无非是吃喝一顿, 然后带一个不薄的红包回来。可何铁夫清楚,那样的厚礼并不是那么好接的。两个 星期前,劳动局长曾拿了一个从社会保障资金里贷款六百万元建设劳动大厦的报告 要何铁夫签。何铁夫一见报告上市委关书记已经签着请财政局何局长给予办理的宇, 就觉得哭笑不得。社保资金是由劳动和财政等部门牵头,从企业和各单位各部门筹 集上来再储存在财政专户里的专项资金,是专门用来发放下岗职工生活费和离退休 干部养老金的,国务院明令一分钱都不能挪作他用。何铁夫在通化县主持政府工作 时是吃过这方面的亏的,哪敢顶风违纪?于是毫不客气地把报告还给了劳动局长, 还说:关书记尽管签了字,但白副市长直管财政,你还得找一找白副市长。劳动局 长前脚走,何铁夫后脚就赶到宾馆,将正在接待外商的白日升叫出来,把劳动局要 钱的事和国务院的规定给他说了,要他不能破这个例,否则得罪关书记和劳动局事 小,被上面查办,甚至进班房就惨了。白日升当然是知道政策的,拿着报告跟关书 记一解释,关书记也无话可说,但关书记却对自己直接签给财政局的报告不管用, 还得由白日升说了算,心里不太高兴。所以第三天开常委扩大会议,关书记见了何 铁夫,便不冷不热地说:何局长你的原则性还蛮强的嘛。何铁夫知道他已经得罪了 关书记,但一时又解释不清,只得装聋卖痴地傻笑笑。今天何铁夫自然懒得去劳动 局凑这个热闹,就让办公室通知社保科,让他们派人到劳动大厦基地去。 没过两分钟,这第三个电话又进来了。何铁夫想不理睬,又不知是何方高人来 的,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话筒拿在了手上。这回是一个有些熟悉的男中音。这 可不像刚才的电话,带着请求的口气,这回的男中音慢条斯理的:铁夫吗?今天上 午有没有空?何铁夫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角色,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又不好冒昧 地问对方,只得把话筒紧紧捏住,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好像是故意做给对方看似 的。对方也意识到何铁夫并没听出他来,就开玩笑说:铁夫呀,看来你跟组织上还 有一定的距离,我在电话里说了半天,你还不知是谁。一听组织两个字,何铁夫就 猛然醒悟了,心里一阵惊喜,忙说:是您呀,屈部长,您看我真是该死。屈部长说 :不是该死是该打屁股。何铁夫说:真的该打。部长今天您有空给部下来电话?屈 部长说:难道只可以管财政的常务副市长给你们打电话,我这个组织部的部长却不 可以给你们打电话? 常务副市长是市委常委,位显权重,财权事权在握。但组织部长也是常委,而 且掌管着全市官员头上的乌纱帽,组织部长如果是市委书记和管党群的副书记的人, 那官员们的升降去留,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何铁夫深知屈部长那随意说出的玩笑 话分量不轻,丝毫也不敢怠慢,放下电话就往楼下走。正要上车,工交科长石时务 和环保局的一位副局长把他挡住了。石时务递上环保局要求全额返还一百八十万元 排污费的报告,何铁夫一看上面石时务和分管政工同时还分管工交的副局长魏家桥 都签了同意返还的字,心头的火气就不打一处出,阴着脸对石时务说:你们两个都 签了字同意,还来找我干什么?你们返就是了。说完,把报告塞回到石时务手上, 关上车门,让司机把车开出了财政大院。石时务泥在那里,作声不得。这是环保局 的人先找了魏家桥,魏家桥已经签了字后才让他补签的。负责拨款的预算科只认局 长何铁夫的字,不认副局长魏家桥的字,这样他石时务就夹在两位领导之间,左右 不是人。他只得对环保局的副局长说:看来报告只得先放这里,等何局长有空的时 候我再找他。那位副局长没法,说声拜托了,离开了财政局。 何铁夫那不叫专车的专车一溜烟进了组织部所在的市委大院。他还在为刚才石 时务那份报告闷闷不乐。何铁夫知道魏家桥这是别有用心。魏家桥比何铁夫早到财 政局两年,来财政局之前是组织部管处级干部的一科科长。魏家桥到财政局来做副 局长时,市委常委有人就向他许过愿,等老局长钟守成一退,他就接局长的班。只 是此一时彼一时,政府的局面要能干点的人来维持,市委后来让白日升做常务副市 长,他要选曾在通化县把政府工作干得有些名堂的何铁夫做财政局长,其他人也就 不太好反对。这就等于断了魏家桥的前程,魏家桥心里一直难以平衡,所以经常明 里暗里与何铁夫过不去。 不过撇开魏家桥不说,环保局这事也不能办。何铁夫想,现在工厂纷纷倒闭, 哪个有钱给你交排污费?这几年,政府是为了确保财政收入的增长速度,才不得不 按惯例在预算里列了380 万元的收入。操作办法也是按照惯例先征后返,即由环保 局负责从企业把钱收缴上来,进入财政金库,然后再返回给企业。过去企业状况好, 财政要从排污费提留一部分才返,现在企业生存都有困难,根本拿不出钱,缴上来 的钱政府只得一分不留地退给企业。说穿了就是搞一番空转,把财政收入的数字做 大,政府却一分钱都得不到。不但如此,财政还要按过去的做法倒贴环保局10%的 业务费。所以环保局也就乐此不疲,企业没账可划,就让单位职工集资或找银行贷 款,今天交给财政局,财政局明天返回来,马上还集资和贷款,而单位可再从财政 净拨10%的业务费。何铁夫对这一套很反感,去年年底就提出今年的排污费由工交 科直接去企业收,收多少是多少,不能再让环保局从中作祟。谁知魏家桥硬是不听, 背着何铁夫,让环保局继续按过去的办法用贷款和集资交排污费,搞得财政局很狼 狈。何铁夫心里就烦,心里骂道:魏家桥我日你娘! 何铁夫这么烦着的时候,小车已经停在了市委大楼前。司机见何铁夫还呆呆地 坐着不动,就轻轻说了声:何局长,到了。何铁夫这才反应过来,下车往大楼里走 去。 财政局归口政府管理,何铁夫到组织部来得不多。何铁夫自然知道跟着组织部 天天有进步的道理,可他也懂得,往组织部走得多了,招人耳目,会让人以为你有 什么企图。今天当然不同,今天是屈部长亲自叫他来的,他的底气就足得很。只是 屈部长只说要他到组织部来一下,并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这让何铁夫不免—番浮 想。现在财政局天天有人传说他何铁夫要回政府做秘书长,莫非屈部长就是为此事 找他谈话?何铁夫知道人们的传说不是无中生有,前不久何铁夫在财政厅开全省财 税工作会议期间,他那个在预算处做了多年处长年前已提副厅长的大学同学童学军 跟他透露了一个口风,说管党群的省委副书记跟他说了个意思,临资市的黄市长另 有安排,他很快就会上一个台阶,到临资市来做市长。童学军还对何铁夫说:如果 我真的到你那里去,你就回政府做秘书长,然后再过渡到副市长,这个办法我觉得 还是可行的。何铁夫当然也清楚,现任政府秘书长已进常委,到市委那边做秘书长 去了,这的确是就汤下面的事情。何铁夫当过副秘书长,知道政府秘书长看上去跟 财政局长一样是个正团,但这个位置是个跳板,干上一两年,不是升常委做市委秘 书长,就是就地提拔为副市长,再差也会给个助理巡视员。如今财政越来越困难, 财政工作也因此显得尤为重要,但同时矛盾也多,容易得罪人,遭人嫉恨。所以能 做上政府秘书长,最后修成正果,那是非常理想的。这么一想,何铁夫心头就有几 分亢奋,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节奏。 上到三楼,何铁夫就朝着走廊尽头那块醒目地写着“部长办公室”的牌子走去。 没想到,走到牌子下,门却是紧闭着的。屈部长不是跟自己开玩笑吧?正在犹 豫间,有一个有点面熟的人走了过来,轻声对何铁夫说:何铁夫,还认得我吧,我 姓邹。何铁夫就想起来了,他是办公室的邹主任,是去过财政局的。何铁夫忙说: 邹大主任怎么不认得?一边把邹主任的手握住。握罢手,邹主任就说道:请跟我来。 何铁夫跟邹主任走进另外一间没挂牌子的办公室后,邹主任伸手往里间示意了一下。 何铁夫在那虚掩着的门上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屈部长正在伏案阅文。见何铁夫已 到,屈部长便取下鼻梁上的眼镜,要何铁夫坐。何铁夫半边屁股落在沙发上,满脸 堆笑道:部长您真忙啊。屈部长说:你忙你忙,如今财政压力越来越大,你这个财 政局长可有的忙哪。何铁夫说:财政工作离不开领导的正确领导。屈部长说:你知 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何铁夫想,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肥虫,我怎么知道。就开玩 笑说:这是组织秘密,我不敢知道。屈部长也笑了,骂道:好一个不敢。告诉你吧, 今天喊你来,是要让你来看看组织部的办公条件多么简陋,今年追加预算指标时, 多少给我们也考虑点。何铁夫说:部长开了口,我还有什么说的?一定照办。心里 就想,这肯定不是今天屈部长喊他来的真正目的,屈部长还从没为组织部的经费问 题找过何铁夫,他们要经费都是办公室出面。果然屈部长接下去就转了口风:据我 所知,你领导有方,你那个领导班子还是很有凝聚力的,是吧?何铁夫一时还不知 屈部长问这话的意图,只得说:全靠组织给我配得得力,运作起来还是顺手的。屈 部长说:你有三个副局长吧?何铁夫说:是呀,部长可是深知民情。屈部长说:费 自名怎样?何铁夫说:费自名在财政局呆过多年,人品挺正的。屈部长又说:其他 两位呢?何铁夫说:魏家桥是组织部出去的干部,屈部长很清楚他能力强,我不但 把政工纪检一摊子都交给了他,还给他分了工交等业务科,替我分了不少忧;左宜 右上海财大毕业,能写会算。 这天的谈话看上去显得很随意,但屈部长却比较满意何铁夫。他接触过不少单 位的局长,你要他们谈本单位的班子建设,一开口不是张三不行就是李四差劲,好 像天底下就他一个人行。屈部长就觉得何铁夫这个人有水平,他也就不再转弯抹角, 对他说:铁夫呀,我看你这个班子这么有战斗力,真不想动,可这又是组织上的需 要。这样吧,我先提个初步设想,如果你有不同看法就直接说出来。我和党群书记 合计了一下,费自名原来在审计于过,打算将他调回审计局做局长,你那里再给你 配一个得力的助手,行吗?何铁夫就想,这有什么行不行的?何铁夫说:毛主席教 导我们说,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说得屈部长笑了,说: 你这个何铁夫。 直到此时,屈部长还没提到何铁夫本人的事情,何铁夫心里就想,童学军恐怕 不会来临资做市长了,所以他何铁夫还得在财政局呆着。这么一想,何铁夫也就坦 然了许多。既然没有好消息,就该走人,何铁夫就对屈部长说:部长忙,我走了。 屈部长点点头,站起身,离桌来到何铁夫身边。就在何铁夫伸了手和屈部长握别的 时候,屈部长另一只手伸过来,在何铁夫肩上拍了拍。何铁夫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何铁夫和屈部长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屈部长从没伸手 在他肩上拍过,这一拍,屈部长该不是无意识的吧,说不定意味着什么呢。 何铁夫的感觉并没错,屈部长终于道出了何铁夫最想听的一句话:铁夫呀,要 你回政府做秘书长的呼声很高,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哟。 何铁夫想,童学军到临资市来的事看来没有假。 费自名不久就到审计局上任去了,他留下的那个副局长的位置暂时还空着。何 铁夫想起屈部长那句要另给他配得力助手的话,也不知会给他配个什么样的角色。 何铁夫想,与其把位置留给外面来的,还不如自己内部产生为好,自己局里的人比 较了解,要好用些。更重要的是,过去财政局的班子不怎么协调,局里的科长主任 几乎没就地提拔过,正副局长都是从外面调进来的,如果何铁夫能改变这种状况, 一方面能大大提高他这个做局长的威信,同时还可调动中层干部的积极性。何况他 手下的好几位科室负责人都是挺能干的。首先是陈立宪,她已做了四年预算科长了, 是何铁夫业务方面最得力的干将,可以说一个陈立宪所起的作用比三四个副局长加 起来的作用还大。另外就是办公室主任周里旺和政工科长金石开,局里的内部管理 都是他俩在打点,何铁夫一天也离不开他们。当然还有行财科长吴凤栖,不过吴凤 栖提行财科长没多久,局里又有那种说法,何铁夫觉得暂时还不能考虑她。有了这 些初步的想法,何铁夫就决定召开党组会,确定上报的人选,同时把党组成员的分 工调整一下。 党组有一个专门的小会议室,里面圈着椭圆形的会议桌,墙上布着两面红旗, 一面党旗,一面国旗。何铁夫进得会议室后,就朝着红旗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红旗 下的位置上。何铁夫当然还记得他刚到财政局时,虽然他已是局长,但原来的局长 兼党组书记钟守成只免了局长的职,党组书记的头衔还留着,要等他两个月后退休 时再办免职手续了,所以何铁夫暂时还不是书记,只随便拣了门边一个位置坐下, 与红旗和红旗下的会议主持人对面相望。钟守成的党组书记免去后,何铁夫以主持 人身份第一次走进会议室时,还习惯性地往原来的那个位置挪去。负责会务和会议 记录的政工科长金石开赶忙走过来,把何铁夫拉到红旗下。何铁夫口上说哪里都一 样,心上就有几分受用。一坐到红旗下,他立即就意识到这个位置的与众不同,至 少这里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纵览全局的感觉。 党组成员很快就到齐了,何铁夫宣布开会。何铁夫说:这个会早就该开的,费 自名一走,原来他管的那一摊子没人顶替,今天得把我们几个分工重新调整一下。 说到这里,何铁夫喝了口茶,瞟大家一眼,继续说:还有,组织上还会给我们配一 个副局长,我想如果我们争取一下,能在财政局内部产生则更理想,局里的干部熟 悉业务,有利于我们的工作,另一方面还能给中层干部一个盼头,以调动他们的工 作积极性。如果有时间,今年的超收分成奖怎么拿的问题,也得拿个初步方案,职 工们对退休人员跟在职人员享受同等待遇意见大,我也了解了一下,其他部门退休 人员除了工资,在职人员的一切待遇都不享受。 没有不同意见,何铁夫就让大家讨论分工的事。却没有谁吱声,都只顾喝水抽 烟。何铁夫知道这分工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并不是那么好分的。财政局 科室之间差别不小,分管的科室不同,所能得到的好处就完全不同,分工说白了, 实际就是利益分布,给甲分了好科室就意味着要给乙分差点的科室,是费力不讨好 的事。何铁夫把大家望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魏家桥身上。何铁夫说:老魏,你 先说个意见。说着何铁夫忽然想起那天石时务拿着环保局要求全额返还排污费报告 找他签字的事,原想把魏家桥和石时务喊去批评几句,这几天一忙就顾不上了。 魏家桥开了口。他说:分工的事由你书记说了算,我们服从就是。何铁夫说: 你是分管政工的,我的想法党组分工你多出点主意。魏家桥说:我是协助书记管政 工,主意还是在你身上。这么来回推让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谁肯发表意见。何铁夫 就说:这样吧,分工的事,先由魏局长和政工科拿个初步方案,下次再定,今天我 们把推荐副局长的人选先定下来。这一下会议室里活跃起来了,大家你提一个我提 一个,不一会儿就提出了五个人的名字。在座的都是做领导做出了水平的,知道提 这样的名不会犯错误也不会得罪人,提中了是有眼光,提不中,被提名的人知道了 也会感谢你。何铁夫一听提的名字中,竟然没有预算科长陈立宪,心里就有些不高 兴,说:预算科陈立宪好像也不是太差劲嘛,怎么没谁提他呢?大家心里自然是知 道何铁夫用意的,就说:陈立宪是代直管的科长,当然还是由你来提好些,我们怎 么好提呢。何铁夫就不好说什么了,最后宣布拿这几个人来做民意测验,谁票多就 推荐谁。 看看下班时间快到了,超收分成奖的事只随便议了几句,初步决定改变以前在 职和不在职一个样的老做法,离退休干部拿70%,在职干部出满勤的拿100 %,以 调动在职干部的积极性。 出得会议室,何铁夫就被一伙人拦住了,原来是机关幼儿园的园长、书记和财 务人员。那位园长带着哭腔说:我们新竣工的教学大楼的基建款还有三百万没支付, 被施工队的工人锁死了,全园一千多号幼儿都被赶到操场上。何铁夫说:那你把基 建款付了不就得了?园长说:我何尝不想付?可我园里的学杂费什么的都存在你的 户头上,你不拨给我拿什么去付?何铁夫说,你找了会计科没有?园长说:找了, 林科长说要找你。何铁夫就让金石开去喊负责专户储存的会计科林科长。林科长一 会儿就到了,他把何铁夫扯到一旁,告诉他说:专户里的资金已经所剩无几了,下 个月的工资还要从这里调剂一部分,你说怎么办?何铁夫说:我说怎么办?我说你 赶快把幼儿园的钱给拨了,人家的学杂费你卡着干什么?林科长愣了愣,才点着头 去填拨款通知单。填好后要何铁夫签字,何铁夫也犹豫了,回头问林科长:专户上 到底还有多少钱?林科长说:还有一千五百万。何铁夫吃一惊,说:报表上不是说 有将近两个亿么?林科长说:报表上说的没错,可前几年借了一个多亿出去,至今 还没收回来,我们一直是靠东拼西凑勉强应付支付。何铁夫没法,只得把拨款通知 单退给林科长,要他把给幼儿园的拨款数开小一点。 幼儿园的人走后,何铁夫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浸了透湿。他想,幼儿园是硬 着头皮打发走了,别的单位的人来又怎么办呢?还有下个月的工资到哪里去筹备? 何铁夫只得把几个收支科室的负责人喊到自己的办公室,跟他们商量对策,要他们 一方面把由财政负责收缴的收入足额收上来,一方面找国地两家税务局,把他们征 收的税款划进金库。何铁夫还说,碰到什么困难不好解决及时报告给我,大家一起 想法子,还解决不了就请市委政府出面,反正下个月的工资要筹拢来。 几个科长起身往外走的时候,何铁夫想起那天环保局拨款的事,把工交科长石 时务留了下来,对他说:你也看到了,我想你石时务是识时务的,财政现在是个什 么样子,可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了的事,你和魏家桥就是不放在心里?石时 务往门外看了看,放低声音说:是魏局长打了招呼。何铁夫说:他打的招呼你事先 也应给我透句口风嘛,木已成舟再来找我,哪有这么办事的!反正事情是你和魏家 桥做的,字是你和魏家桥签的,你和魏家桥去跟环保局解释,今年他们交的排污费 摆在预算不能动,年底再按过去的办法财政提留后再返。石时务心里叫苦,又不能 说什么,只得一声不吭地出了局长室。 接下来的几天,何铁夫只顾跟收支科室的人往税务银行跑,竟把党组分工和推 荐副局长人选的民意测验的事丢到了脑后,是政工科长金石开的提醒才让他又想了 起来。何铁夫说:你跟魏局长商量了没有?金石开说:商量了,他要我先弄一下。 说着,把一个初步的分工方案拿了出来。何铁夫一看就来了火,真想狠狠训金石开 几句。不过何铁夫还是忍住了,只说: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魏家桥的主意?金石开说 :是我的主意。何铁夫就知道金石开没说真话,这一定是魏家桥的点子,他作为政 工科长懂得惯例,还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原来金石开把收支管三种类型的科室都切开来,给每位副局长都搭配一点,就 好像街头的屠户卖猪肉,好肉差肉搭配着卖。没办法,何铁夫只得自己来做方案。 他自己基本不变,除主持全局全面工作外,仍主管预算、行政、农财、社保、基建 ;魏家桥分管政工、办公室、工交、国资、党务;左宜右分管收费、国债、商业、 外经、农税;另外纪检组长和一名调研员也分管了一些科室。这样的办法,大体维 持原来的分工,只是把费自名原来分管的科室做了再分配,估计大家应该能够接受。 不过正式跟各位党组成员见面时,何铁夫觉得魏家桥管的大多是综合部门,没有太 多的实惠,肯定会有想法,就把左宜右分管的农税科划给了他。再一次召开党组会 议的时候,何铁夫就给大家摊了牌,几个人没有什么不同意见,方案就这么定了下 来。 接下来要尽快搞定的就是副局长推荐人选的民意测验了。何铁夫觉得还是先推 荐预算科长陈立宪,以后有机会再考虑办公室主任周里旺和政工科长金石开。为了 使自己意图得到实现,何铁夫提议政工科,只在小范围内搞测验。所以搞测验的那 一天,政工科只喊来科室的一把手,并没有搞全方位的民意测验。科室的负责人都 知道何铁夫的意图,把勾勾都打在陈立宪的名下。魏家桥和金石开立即把民意测验 结果报告给何铁夫,何铁夫心里当然很满意,但他表面上却没什么表示,只是说: 我们做什么都要讲究程序,这样才服众,免得出矛盾。又说:你们把陈立宪的材料 快点弄出来,报到组织部去,事情不办就不办,要办就要办成功。魏家桥说:重阳 节快到了,是不是把老干部座谈会开了?这反正也是惯例了,而且您也尽量参加一 下。何铁夫对局里的离退休老干部们没事就往局里窜,不是要求这就是要求那,心 里很反感,平时老于部的会能躲的尽量躲,总是不大愿意参加,今天也许是因陈立 宪的事让他高兴,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老干部座谈会定在重阳节的前两天召开。老干部工作归口政工科管理,金石开 提前一天就把通知发了出去,包括离退休老同志和局领导,无一遗漏。会议开始前, 金石开把老于部活动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买了糖果瓜子香烟什么的。一切安排就 序,金石开又突发灵感,准备写两条欢迎老干部的标语。金石开弄来红纸笔墨后, 本打算请办公室主任周里旺代劳,后想起何铁夫的字写得不错,何不请请他,如果 他能动手,他这个政工科长在老干部那里说得起话。金石开就鼓了勇气,去找何铁 夫。何铁夫说:又不是什么大领导要到财政局来,犯得着吗?可想想这也没有什么 不可以的,就接过了金石开递过来的毛笔。何铁夫虽然对书法感兴趣,但自从当了 财政局长后不再有时间沾毛笔,今天猛然握一支毛笔在手,一只手就无法自抑地老 晃,好像是那笔有意跟自己闹别扭似的。何铁夫也不敢立即就在红纸上写,先让金 石开拿来一叠旧报纸,在上面试写了一会儿。慢慢就找回了一点感觉,才在红纸上 写下“欢迎老干部光临指导”和“祝老干部身体健康”两幅标语。金石开就兴奋得 不得了,屁颠屁颠拿到大楼门口贴在两边的墙上。从门口进出的人就抬了头念墙上 的字,还问金石开:这字是你写的?金石开就说:你猜猜?没谁猜得出,金石开才 说:是何局长写的呢。大家就说:好,局长的毛笔字写得真好,比他的钢笔字还好。 至于好在哪里,却没有谁说得出。 老干部开会不像在职的于部职工开会,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开始听报告,老干 部们退休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可于,开会的积极性都挺高,所以八点还没到,好几 个老干部就进了大楼。一见门口贴着欢迎他们的标语,还有几分新鲜,都说金科长 蛮会做事的。等到进了会议室,见桌上还摆着瓜子烟果什么的,老同志的热情更加 高涨,对金石开又是一阵夸奖。金石开说:这都是何局长安排的,我跑跑腿而已。 老干部们就夸何局长说:何局长这么重视老干部工作,真是个好领导。说曹操曹操 就到,何铁夫刚好一脚迈进会议室。大家于是就静下来,只有嗑瓜子吃水果的声音 从众人的嘴角里悄然而出。只听何铁夫说:大家也听到和看到了,为了使今后的老 干部工作上新台阶,我们对老干部工作加大了领导力度,这两天我们还研究了重阳 老于部活动方案和下段老干部工作设想。何铁夫说完,由魏家桥发言,魏家桥先客 套了两句,就把活动方案和老干部工作设想跟大家说了说,并征求大家的意见。大 家自然也没多少意见可提,说了些好听的话后,就问一直没吱声的何铁夫上一任的 退休老局长钟守成。钟老局长说:没意见没意见,只个别地方还可加强一下。 说没意见的钟老局长说着说着,就偏离了主题,说到别的事上面去了。钟老局 长说:办老干部活动中心我举双手赞成,但我最关心的还是我们老不死的经济待遇 问题,局党组研究了超收分成奖的分配方案,我们离退休的老同志只拿70%,这事 我可向在座的几位领导提个醒,办什么事情可要顺应民意。现在的吃喝风是越刮越 凶了,据说局里一年下来吃就要吃掉上百万,我当局长的时候可从没敢这么奢侈排 场过呀。呢,你奢侈排场我也没意见,但你不要从我们老不死的福利中一点点地抠 呀。抠了我们的,如果用来支持生产发展经济,我们屁都不放一个,也算是我们对 经济工作的支持,可全部花在了酒桌上,这让我们心里好受吗? 钟老局长这炮一放,整个会议就乱了步骤,大家再也不关心老干部活动的事了, 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钟老局长提的这些问题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会议室 里像进了一窝蜜蜂。一旁的何铁夫和另外几位副局长很不好受,脸上就挂不住了。 金石开也急了,又不好打断钟老局长,只得过去给钟老局长加茶水,提醒他多喝茶 多吃水果,想转移他说话的方向。钟老局长偏偏口不干舌不燥,对桌前的茶水和水 果瞥都不瞥一眼,依然声如洪钟地大声地说道:还有钱如山办经济实体的事,我们 提了不知多少意见了,就是不见有什么效果。他从局里借了三百万出去,至今不但 不见一分一厘的利润上交给局里,连本金过期三年也不还,这是哪个朝代的王法? 想想看,局里两百多号人,每个人都来借三百万,你能有多少可借?要知道这是财 政资金,是纳税人一分一分缴上来的,是单位存在财政专户上的,你们在位的不心 疼,我们这些土埋了半截的废物还心疼哩。这样吧,关于钱如山的事,今天我在这 里提个建议,你们在位的人怕得罪他,我们不怕,由我们去查账收账,三百万我们 不敢担保全部收得回,但一两百万还是想法能弄回来的,至少钱如山两栋私人别墅 和两部小车摆在那里,可以拿来抵债。 钟守成这样子,看来一时三刻也止不住,金石开就再一次起身走到钟守成前面, 把桌上那盒还没开包的白沙烟撕开,给他递上一支。钟守成接了烟,却没有要抽的 意思,是金石开啪一声把打火机打燃,并送到了钟守成的鼻子下,他才不得不把烟 塞进嘴里,去金石开举着的打火机上点着了。何铁夫趁这个间歇,赶紧开了口。他 说:由于时间问题,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大家对老干部工作提了不少切实可行 的意见,党组一定好好研究,争取多为老同志们办几件实事。又回头对金石开说: 金科长,你当前的任务是赶快把老干部活动设备购回来,活动中心早开张老同志们 早受益。 何铁夫话一说完,金石开就把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对着意犹未尽的老同志们说 道:大家好走啊,今后活动中心开张了,我会天天和大家在一起的。老同志们只得 起身,陆续离开了会议室。老干部们走后,局领导们才往外走。金石开就对走到门 口的何铁夫说:何局长,今天的会开得不理想,都怪我组织得不好。何铁夫就笑了, 说:今天还是不错的,还没有到拍桌子骂娘的地步。财政工作难还是难在内部,跟 其他部门的人打交道,他们就是对你有天大的意见,甚至恨不得一刀子把你捅了, 但当你的面还是笑嘻嘻的,不会拿你怎么样。自己单位尤其是老同志可不会这么客 气,他们有什么话都会说,有什么火都会发。金石开说:今天老干部主要是对超收 分成奖的事有意见,会上说得还客气点,背后说得可难听了。何铁夫说:怎么个难 听法。金石开说:他们说这都是你何铁夫一个人的馊点子,其他党组织成员都不同 意这么做,是你搞一言堂,硬只给老干部们70%。何铁夫骂道:这简直是放屁,党 组会上大家都表了态的,到头来怎么说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这是谁故意造这样的谣? 是想把矛盾集中在我身上,搞我的名堂吧? 何铁夫知道,陈立宪报副局长的材料送是送上去了,可要把事情办好,还远远 不够。何铁夫先找了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市长白日升,白日升说:我几乎天天跟陈立 宪见面,对他比较了解,常委会上我会说好话的,关键还是组织部,要他们先报上 来,党委才好议。有白日升这句话,何铁夫心里就踏实了。他于是把陈立宪叫到自 己办公室,交代他今年组织部的预算追加指标再加三万。陈立宪清楚何铁夫的良苦 用心,可操作起来并不容易,就说:常委会上定了的,今年整个的预算追加指标都 要压缩,哪里还有余地给组织部加?何铁夫听陈立宪这么说,就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数字在你手上,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预算科科长,这样的小事情都摆不平?你这预 算科科长要当到退休那一天?我不管,就是要搞赤字,组织部这三万元追加指标也 不能少。陈立宪自然听得出,何铁夫这样的臭骂不是任何人都能听得到的。陈立宪 就有几分感动地说:我先回去调整调整。 第二天陈立宪就把调整过的预算指标追加表给何铁夫拿了来。何铁夫比较满意, 带着陈立宪往组织部跑。到了组织部就碰上了办公室邹主任。邹主任开何铁夫的玩 笑:何局长你是不是给我送追加指标来了?何铁夫说:还真被你言中了,不过你没 把屈部长交出来,我是不会拿指标出来的。邹主任说:这好办,你俩先到我办公室 生会儿,屈部长正在和人谈话,他们一完我就带你们去。两人在邹主任办公室坐下 后,邹主任又轻声对何铁夫说:一般的人我是不会给他操心的。何铁夫说:你不操 心,那我们就回去了。邹主任说:那怎么行,我肯放过财神爷? 邹主任跟他俩聊几句,又出去到屈部长那没挂牌的办公室门口瞄一下,那样子 好像在搞地下工作。瞄到第三回,邹主任终于回来告诉何铁夫:你们可以行动了。 何铁夫和陈立宪就起了身,跟邹主任往门口走去。一出门,就见一人刚离开屈部长 那没挂牌的办公室,往楼道口走去。竟然是财政局的魏家桥。何铁夫心头就犯了嘀 咕,这魏家桥来找屈部长于什么?但转而又想,只兴你何铁夫来找组织部长,他魏 家桥却不可以来找组织部长?何况魏家桥原来就在组织部做过科长,还是屈部长把 他提拔到财政局去做副局长的,他也就更有理由来跟老领导叙旧了。 这么寻思着,已经进了屈部长的办公室。屈部长一见何铁夫,就说:今天太阳 从西边出来了,堂堂财政局长没人请就亲自上门了。邹主任说:人家财神爷是来送 指标的。屈部长说:那拿出来看看。何铁夫说:今天我如果拿不出指标单,看来没 法迈出这个门了。说着,何铁夫给陈立宪点了一下头,陈立宪立即从包里拿出一张 拨款通知单,交到屈部长手上。屈部长在拨款通知单上瞧瞧,递给邹主任,邹主任 大喜过望地说:何局长真够朋友,原来听说只安排两万的,现在有了五万,我们那 台486 的破电脑和两排五十年代的档案柜可更换了。何铁夫一旁不失时机地说:这 都是小陈的功劳,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指标调剂过来。屈部长自然也高兴,望着 陈立宪说:我知道小陈不错,办事能力强。又对邹主任说:你要好好感谢他们二位, 今晚代表我到阳光酒家请M 位喝几盅。何铁夫说:这怎么行?下次部长有空,我们 做东。何铁夫见好就收,带着陈立宪告辞出来。邹主任替屈部长送客,一直送到楼 下的坪里。何铁夫对陈立宪说:现在就看你的了,能不能请动邹大主任。陈立宪领 会何铁夫的意图,一用力就把邹主任塞进了小车。车子出了市委大院,在街上转两 个弯,停在一个叫通海的酒楼前。三个人外加司机都下了车,走进去,选一个不大 的包厢坐下来。 离开通海时,天色已向晚。又到宝岛娱乐城洗头洗面,还泡了四十五分钟的脚。 再请邹主任去唱歌,邹主任说还要准备明天的部务会,誓死也不从了,只得送邹主 任回去。邹主任住在市委大院里面,小车十分钟就到了。邹主任下车的时候,陈立 宪和何铁夫都下了车。何铁夫把邹主任拉到路旁的古槐下,诚恳地说:邹主任你知 道,组织部里我们就跟你关系铁,以后你和屈部长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打电话给 我和陈立宪,我们随喊随到。邹主任说:知道知道,有事一定找你们。何铁夫说: 一言为定。又伸手示意陈立宪,陈立宪立即拿出一个红包往邹主任手上塞。邹主任 不肯接,何铁夫说;邹主任别客气,这仅仅一点误餐费,如今这个年代这不算个事, 不会让你犯错误的。邹主任这才收下了。何铁夫也觉得有意思,刚刚请人吃了喝了 玩了,这下给个小红包却说是误餐费。 从市委大院出来后,司机要先送何铁夫回去。何铁夫望着辉煌的街灯,忽然想 起了好久没到街上走走了,就要司机把车停下,自己走路回去。车子开走后,何铁 夫就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迈开了步子。一阵晚风吹来,把何铁夫的头发和衣角都撩了 起来,将身上那未消的醉意也吹散了。何铁夫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惬意。是呀,如 果经常有时间和闲心到这街头走走看看,多么有意思啊。可惜他整天都忙于应付, 差不多都忘记了世上还有这么一份小小的情调。何铁夫心想,人也是怪,总是热衷 于名利之物,只是真的要脱身开去,还不是那么容易。 这么毫无头绪地思忖着,何铁夫就来到一处灯饰更加华丽辉煌的地方。何铁夫 一抬头,原来这里正在搞艺术展览。何铁夫就买了一张票,进了展厅。他先看到的 是前厅的绘画作品,分国画油画和水彩画,分别挂在四面墙上。何铁夫绕了一圈, 进了后厅。这里是书法作品,何铁夫就多逗留了一会儿。何铁夫觉得这些作品都弄 得不错,只是没有什么个性,基本是学前人的风格,也就是说不外乎颜筋柳骨欧体 这一套,何铁夫只稍稍浏览一下就走了过去。后来他在一幅作品前停了下来。那幅 作品是郑板桥的一句诗:咬定青山不放松。那字功底不错,多少有点郑氏风范。何 铁夫就为郑氏感叹了,想这么一个具有民本思想的小官,却总是不容于世,一辈子 都不顺畅。然而也是得益于这不顺,才成就了郑氏的美名。 何铁夫感叹着,正准备离去,忽然碰上了一个人。何铁夫的眼睛就睁大了,说 :是你,吴凤栖?吴凤栖就笑了,怎么不可以是我?何铁夫说:你也喜欢来看字? 吴凤栖说:吃了晚饭没事,出来走走,见这里有展览就走了进来。何铁未说:不带 陈小明来?吴凤栖摇摇头说:他才不肯出来呢,麻将桌边一坐就没了白天黑夜。 两人说着就出了展厅。外面的世界吵闹多了,两人一时就没了话说。算来从政 府办到财政局,何铁夫与吴凤栖同事多年,吴凤栖还是他一手提上行财科长这个要 害位置的,可除了那次在梧桐公园单独呆了个把小时,这还是第二次单独在一起。 吴凤栖三十出头,正是瓜熟蒂落的年龄。何铁夫想起一句话,说是女人与女人不同, 有的女人二十岁最迷人,有的女人三十岁最迷人,有的女人甚至要到四十岁才迷人。 何铁夫望一眼吴凤栖,无声地说,她就是第二种女人了,正是魁力十足的时候。何 铁夫就有些吃惊,莫非自己就是喜欢上了她的天生丽质才想方设法把她从政府调到 财政局来的?不过何铁夫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一句话:兔子不吃窝边草。有一次一 位朋友曾跟何铁夫开玩笑,问他为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何铁夫一时不知对方意图, 不知如何回答。那人就说:兔子吃了窝边草,兔子尾巴就暴露在外面了,那是很危 险的。 何铁夫大概是怕尾巴露在外面的缘故吧,这天晚上两人在街上没走多远,就找 借口跟吴凤栖分了手。回到家里时,不想办公室主任周里旺还坐在客厅里。何铁夫 有些奇怪,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夫人董小棠就埋怨他:人家小周从下午三点开 始找你,打你和陈立宪的手机都没开机,后来跟陈立宪联系上了,他说你在市委门 口下了车,也不知你到底去了哪里。何铁夫懒得跟董小棠唠叨,问周里旺什么事。 周里旺说:下午审计局打来电话,明天上午八点审计人员进财政局,我必须告诉你, 明天怎么应付他们。何铁夫心里就冒火,骂道:这个狗娘养的费自名,他才离开财 政局几天,就翻脸不认人,杀回马枪了!周里旺说:不过费自名说了,是搞常规审 计,没别的。何铁夫说:说得好听,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周里旺说:我已 经通知预算和其他有关科室了,他们已经做了准备。何铁夫只得说:好吧,你回去, 明天再说。 送周里旺到门口,何铁夫刚要转身关门,只听有人叫了一声何局长。何铁夫回 过头去,却没有看到人。何铁夫想,这就怪了,明明有人在喊,却不见人影,莫非 真有鬼不成?正这么疑虑着,有人从台阶外的橘子树下钻了出来,竟然是钱如山。 何铁夫的脸色就跌了下来,问道:钱如山,这个时候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钱如山说 :何局长你好忙。何铁夫说:你有什么事,说吧。钱如山涎着脸说:我在橘子树下 蹲了一个晚上了,到你家里去坐坐也不行吗?何铁夫没法,只得把钱如山让进屋子。 在家里落座后,何铁夫望了钱如山一眼,他依然还是那么红光满面精力过盛的 样子。钱如山原来是经管预算外资金的会计科副科长,四年前,他经手的不少预算 外间歇资金被人借出去发了财,他心里也痒痒,找刚上任局长的何铁夫软磨硬泡, 承诺每年上缴财政局二十万元管理费,借走三百万,然后打着财政局经济实体的牌 子办了一个公司。四年过去了,钱如山房产地产小车维修,红道白道歪门邪道,见 得人和见不得人的都搞,资产上了一千万元,小车小洋楼小老婆什么都有了,却没 上缴一分钱的管理费,连三百万元的借款也赖着不肯还。其间何铁夫找过钱如山几 回,警告如果不还借款,就去法院起诉他。钱如山总说资金运转不过来,要何铁夫 宽限点时间,到时他连本带息和管理费一并上缴。还几次以业务费名义到何铁夫家 里行贿。何铁夫当然知道钱的好处,世界上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 来。但何铁夫想,他抽烟喝酒不用花钱,还经常在甲单位领一张误餐费在乙单位领 两张出勤费什么的,手头大钱没有,小钱是不缺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尤其是 钱如山的钱,哪是沾得的?所以几次他都挡了回去。今晚钱如山又来,还不知他又 要出什么花招呢。 不想这天晚上钱如山提出一个何铁夫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钱如山说他要回局 里上班。何铁夫忍不住就笑了:钱如山你如今这么发达了,还有心思到局里上班? 钱如山说:何局长你不知道,如今的生意不好做,我与其在外面这么硬撑着,还不 如回局里去上班,过清闲日子舒服。何铁夫知道钱如山这不是真心话,他肯定还另 有什么企图。何铁夫就说:你回来上班我们当然欢迎,不过你那三百万元的本息和 每年二十万元的管理费得先交到局里来。钱如山说:何局长你还怕我不肯交?我有 好几处房产,我上班后就出手,还局里的钱还是足够的。何铁夫说:回局里我知道 你不是真心话,你还是继续做下去,等还了局里的借款再说吧?钱如山说:我也想 继续做下去,只是现在手头资金太紧张,何局长能不能再惜二百万给我?何铁夫就 感到好笑,这样的话也只有他钱如山才说得出口。何铁夫也就懒得跟他磨嘴皮子, 没好气地说:告诉你,钱如山你再耍赖,我迟早是会把你推上法庭的,到时要你倾 家荡产。不跟你啰嗦了,明天我还要上班。钱如山也就知趣地起了身,出了何铁夫 的家门。 可当何铁夫关好门回到客厅的时候,却见钱如山刚才坐过的沙发上放着个信封, 打开一瞧,里面足足有三百张百元大钞。 审计检查组在财政局查了一个星期的账,审计见面书上主要点了三大问题:一 是市委近几年根本就没有基建项目,可财政却拨给市委一笔一百二十万元的基建款 ;二是钱如山借走的那三百万元,借款合同上的日期已过了两年,至今分文未还; 三是行政事业性收费财政专户上五百万元资金转到了国债办下面的国债营业所里去 了,虽然有分管市长的签字,但严重违反了财经纪律。何铁夫就这几个问题跟审计 组的人—一做了说明。市委那一百二十万是前年市委换届选举过后拨的,实际用途 主要弥补会议费的亏空,其余的用在了市委招待所的改造装修上了。钱如山的经济 实体是那年政府鼓励机关办实体,以弥补财政资金的不足办起来的,钱如山借走的 三百万元也征得了政府领导的同意,现在正在向他催缴,再缴不上就向法院起诉。 转到国债营业所的那五百万元情况复杂些,原来是营业所把发行国债的五百万元资 金借出去后收不回,国债兑付期限到了,老百姓手里的国库券要兑付,营业所没钱, 又怕问题闹大,引发社会矛盾,才经请示市委常委,从财政专户里借钱搞兑付,现 在营业所的人天天在外面催债。何铁夫建议审计组不要把这些情况写进审计结论里, 因为审计结论要报到人大去,人大代表如果认真起来,是不太说得清楚的,而这些 事情不仅仅是财政的事,与市委和政府领导都有关系。费自名刚从财政局出去,他 当然也清楚内幕,表示暂时还不宜张扬出去。但他又说:这次来财政局搞审计并不 是审计局心血来潮,是市纪委接到群众举报信后委托审计来搞的,过后必须给纪委 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审计组走后,何铁夫的情绪好几大都好不起来。他知道纪委的所谓群众举报信, 绝对是财政局的人搞的,因为只有内部的人才知道内情,而且看得出,这明明是冲 着他何铁夫来的。好在何铁夫平时还比较自律和小心,除了在无法推辞的应酬上吃 点喝点,或者在这会议那典礼上领几个误餐费外,其他情况他是不会染指的。孔方 兄也太有魁力了,可如果钻进里面出不来,不就得不偿失么?何铁夫想自己大概还 不至于这么糊涂吧。 由孔方兄,何铁夫猛然想起那天晚上钱如山在他家里留下的那个信封,于是拨 通了钱如山的手机。不到二十分钟钱如山就到了。钱如山一进局长室,就笑嘻嘻地 对何铁夫说:何局长是不是要我来办借款手续的?何铁夫育着个脸说:钱如山你跟 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不了解我是什么人。听话听音,钱如山意识到他 这一次又在何铁夫面前碰了壁。钱如山摇了摇头,心想这个何铁夫也真拿他没办法, 我钱如山跟市委政府甚至更高层次的官员打的交道也不少,可从来就没有人拒绝得 了我,这个铁夫肯定是哪根筋出了差错,要不他怎么会不开窍呢? 钱如山正在发痴的时候,何铁夫起身打开了自己身后的铁皮柜,把那个信封拿 出来,甩到了钱如山的面前。何铁夫说:我是看在我们同事多年的份儿上,不然我 只要往检察院一交,凭这一条就可把你送进去了。你还是尽快把借款还了,好面对 财政局二百号干部职工。钱如山脸上挂不住了,抓起那个信封,扫兴地出了门。何 铁夫心里的感觉就忽然好了许多,觉得自己一下子崇高起来。何铁夫知道这是一份 十分廉价的崇高感,但至少自己没有被钱如山拉下水,在钱如山面前多少也算得一 个小小的胜利。 何铁夫正在得意,金石开进了办公室。金石开锁着眉头说:何局长,老干部活 动中心开张好多天了,我给老干部们一个个都去了电话,却至今没有一个人肯来。 何铁夫说:搞老干部中心不是老干部们自己提出来的么?如今按照他们的意愿搞起 来了,他们为什么又不来了?金石开说:他们是对超收分成奖只拿70%有意见,说 如果你不收回成命,他们就不上中心来。何铁夫说:怎么又是我的成命?这是党组 集体做的决定嘛。金石开说:老干部们都说他们已经一个个找了其他的党组成员, 他们都不同意按70%给老干部。何铁夫说:那好,现在就开党组会,我要一个个跟 他们对质。金石开说:何局长别急,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把这事摆平。何铁夫说: 什么办法?金石开说:西方不是有全民公决的办法么?我们来个全局公决,把全局 干部职工包括离退休老干部们都喊来搞不记名投票。何铁夫说:如果老干部们串连 起来拉票,其结果跟党组的决议正好相反,不是要出我们的丑?金石开就笑了,说 :离退休人员有好多?不就四十多位?仅占总人数的四分之一,而对老干部退休在 家还跟在职的享受同等待遇意见纷纷,提出退休人员最多拿70%的超收分成奖的, 本来就是在职的人提出来的嘛。何铁夫想了想说:就照你说的试试吧。 听说要就老干部的待遇问题搞全局公决,大家都感到新鲜。老干部们也觉得这 是一个最公正的办法,一致同意这样做,说这样的事早就应该由大家来定,不能由 何铁夫一个人说了算。所以那天投票的时间还没到,财政局的大会议室里就挤满了 人。投票方法就像农村里搞村长海选,有投票箱,有由在职干部和老干部共同组成 的监票员、唱票员、计票员,那架势庄严得很。投票完毕,当场计票,结果同意老 干部只拿70%超收分成奖的票数超过了四分之三。这一下老干部们突然醒悟过来, 原来他们的人数没有优势,这样的结果是不用投票就可以预料得到的。但木已成舟, 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了。 事后连何铁夫都觉得好笑,金石开一个小聪明就把老于部们给蒙过去了。何铁 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很感激金石开,给他解决了一个难题。 组织部邹主任没有忘记何铁夫和陈立宪的嘱托,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消息 :屈部长的父亲逝世了。邹主任还特别提醒何铁夫说:屈部长因为身处特殊位置, 一向比较注意,所以他再三交代,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如果要去,一是不能跟别 的任何人说,二是不要说是我告诉你们的。何铁夫说:请邹主任你放心,我们一定 注意,决不会出卖革命战友。 屈部长不是临资人,到他家去有二百公里的距离。何铁夫考虑到去一趟得有两 天时间,跟其他在家里的局领导就说是跟陈立宪上省里要调度资金。两人还处理了 几件急事,就出发了。当天下午就到了屈部长家。只见屈部长家门前的平地里全是 小车,车牌跟何铁夫的车一样,绝大部分是临资市的号码。一下车,何铁夫和陈立 宪就看见了魏家桥,魏家桥愣了愣说:我不知道何局长你要来,才跟组织部的老同 事先来了。何铁夫没说什么,撇下魏家桥,走进灵堂,献上花圈,给死者作揖,再 把跪在灵前的屈部长扶起来,一边把礼金递给他。屈部长不肯接礼金,何铁夫就说 :屈部长你看看落款,这是我和小陈私人送的,在这里我们讲的是私人感情。屈部 长这才收下了。屈部长说:我走时什么人都没告知,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何铁夫说 :屈部长你就别问这个了,你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来一下不是很应该的么?屈部长 也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心里面感激何铁夫和陈立宪的诚意。 屈部长只姐弟俩,母亲去世得早,姐姐几乎就是他的娘,全靠她一手把他带大。 姐姐有两个小孩,儿子快大学毕业了,女儿去年高考落榜,至今还闲在家里,屈部 长又在外地为官,一时顾不上给她解决这个问题。何铁夫忽然想起他的一个同学就 在屈部长老家所在的市里做财政局长,就对屈部长说这个事情就包在他身上了。当 天何铁夫就和陈立宪离开屈部长家,去找了那个同学。那个同学满口答应,不久就 把屈部长的侄女招进了财政局一个二级机构做了工人,待时机成熟再转为干部。 工作做到这个地步,陈立宪升级的问题也就没有二话了。屈部长奔丧回来没多 久就召开部务会,通过了陈立宪,并以最快的速度上报到了常委。常委里屈部长态 度坚决,加上常务副市长白日升附和,陈立宪提副局长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只等 下文这最后一个程序了。何铁夫和陈立宪都松了一口气,下一步要考虑的便是谁来 接手这个预算科科长的位置。何铁夫征求了一下陈立宪的意见:从预算科两个副科 长里产生,你看可以吗?陈立宪想了想说:科里两个副科长业务上是没说的,可如 果提为预算科长,上下左右都得斡旋,仅仅懂业务还不够。何铁夫忽然想起一个人 来,就说:你看金石开怎么样?陈立宪说:金石开当然是个好人选,人又机灵,有 点子,而且他原来还在预算科搞过,是为了提科长才安排到政工科去的。只是…… 陈立宪欲言又止。何铁夫说:有什么在我面前说不得的?陈立宪才说:我与金石开 一个科共事多年,总觉得他这人太聪明了点。何铁夫朗声笑了:聪明不是坏事,预 算科长不聪明还行?我需要的就是他的聪明。 两人正在说金石开,不想金石开就来到了门口。见两人正在说话,金石开欲退 回去,被何铁夫叫住了:进来吧。金石开就走了进来,一边说:我看你们正在商量 事情,不好打扰。何铁夫说:有事吗?金石开说:临资市建城二千年城庆日快到了, 市政府正在牵头组织大型的城庆活动,其中一项书法展览,面向各机关单位征集作 品,我想何局长的书法很有功底,请你写一幅。何铁夫说:我的字登不了大雅之堂 的。金石开说:你就别谦虚了,算是给我帮个忙,我们也好向政府把差交脱。何铁 夫说:什么时候交卷?金石开说:现在是十一月上旬,我们月底交作品,月底前给 我吧?何铁夫说:现在就十一月上旬了?金石开点了点头。何铁夫就对陈立宪说: 你赶快把两家税务局的税收和行政性收费收入汇总一下,看还差预算多少个百分点? 今年的城庆政府要财政至少拿五百万出来,如果收入上不来,就不好办了。陈立宪 立刻就离开了局长室。何铁夫见金石开还站在桌旁,就说:还有什么事吗?金石开 说:你还没答应我呢。何铁夫说:好吧,我争取。 恰好这天晚上何铁夫难得有点清闲,在家里看了会儿电视,突然记起金石开布 置的任务,就想,何不就抽空试一试,免得过几天又忘到了脑后。何铁夫就进了卧 室,拿出宣纸和笔墨,准备认认真真写几个字。可把纸铺到桌上后,就一时想不起 该写什么好了。夫人董小棠见了说:今天有闲心舞文弄墨了?何铁夫说:两千年城 庆搞书法展。金石开要我交一幅作品,一下子又不知写什么才好。一旁的女儿何叶 青说:爸你不是喜欢郑板桥吗?就写他的“难得糊涂”好了。何铁夫说:你开什么 玩笑。不过经叶青这一说,何铁夫还真的想起一句话来。主意一定,何铁夫就凝神 静气,在纸上运作起来。书成,是八个字:一肩明月,两袖清风。也许是今晚心境 好的缘故,这字写得还真有几分气韵。叶青说:爸这字真像是大书法家写的,我看 比郑板桥写的差不到哪里去。何铁夫也满意地笑了,将那几个字多瞧了几眼。然后。 准备落款。忽然想起一叶知秋的成语,也没署真名,写了知秋两个字。 第二天,金石开接到何铁夫这幅字,打开一看,就觉得有点不同凡响的味道。 金石开说:如果拿去交易,我敢肯定能卖大价钱。何铁夫就笑了:这样的东西能卖 钱,我就不用卖苦力当这个财政局长了。 陈立宪汇总的收入数字出来了,何铁夫大吃一惊,国税和地税都滞后预算进度 二十多个百分点,也就是说两个税局加起来欠进度四千多万。原来是本地的两家烟 厂销售滞涩,税收任务无法完成,而且从全省甚至全国的香烟市场形势看来,一时 三刻也难得有什么起色,剩下的时间又只有一个多月了,市里要想完成年初人大审 定通过的全年预算任务,就几乎没有了希望。偏偏今年干部职工又长了工资,还恰 逢两千年城庆,支出增长比例猛增。收支的一缩一伸,财政必然面临捉襟见肘窘境。 何铁夫带着陈立宪找到常务副市长白日升,白日升也已从两个税务局那里获知了情 况,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见了何铁夫两个就说:我也正要去找你们呢,总得 想个什么法子吧?何铁夫说:法子自然有,天无绝人之路嘛。听何铁夫这么说,白 日升眼睛就亮起来,他知道何铁夫在关键时刻,常常会有些出入意料的点子,就说 :你说说看,是什么法子?不想何铁夫却说:把两个烟厂还有你白市长和我何铁夫 卖了,总能换几个钱回来。白日升气不打一处出,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 开玩笑。何铁夫说:不开玩笑又怎么办?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白日升在何铁夫的 口气里听出了一点意思,就望他一眼,脸色缓和下来。他掏出一包大中华,准备发 烟,何铁夫一把抓过去,撕开烟盒,反客为主地给陈立宪和白日升一个发了一根儿, 再往自己嘴里插一根儿,余下的塞进了自己口袋。白日升就笑了,长长地吐一团浓 烟出来,对何铁夫说:这烟可不能白抽白拿哟。何铁夫说:我这是不见鬼子不挂弦。 接着何铁夫给白日升出了一个主意。何铁夫说:我们不酝酿了多时,要征收各 行政事业单位包括文化卫生和教育在内的收费调节资金吗?这个办法一直实施不了, 如果不趁这个特殊的困难时期下手,以后恐怕又难搞了。白日升一拍脑门:是呀,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可瞬即白日升又垂下了头,叹道:这事真要做起来,阻力 不少,还不一定行得通。何铁夫说:只要常委意见统一,下得了决心,有什么行不 通的?白日升说:难就难在常委这一关,他们各管一块,一旦触到自己那一块的利 益就不肯干了。何铁夫说:你先在关书记和黄市长那里说通,再召开常委会专题研 究财政工作,你汇报财政形势,我来提征收收费调节资金的方案,我们这双簧一唱, 事实一摆,常委们不通过也得通过。 调子一定,两下就分头行动起来。等河铁夫这里方案基本形成,白日升在关书 记和黄市长那边也串通得差不多了,接着常委会如期召开。两人都是有备而来,资 料数据充分,说服力强。白日升先把今年的财政形势一摆,收入差多少,支出有多 大,收支之间还有多大的缺口没有着落,一五一十,说得一清二楚,常委们听了都 意识到今年的财政形势相当严峻。最后白日升说:我把情况都如实汇报了,今天请 大家来的目的,是想向大家讨一个可行的法子扭转局面,渡过难关。常委们就你看 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出声。最后书记开了口:你们今天汇报财政工作不仅仅只 说困难,总得说些解决困难的具体办法吧?财政也来了,财政有什么办法,拿到桌 面上来。何铁夫觉得关书记说话有水平,他不说何铁夫来了,而说财政来了,是因 为何铁夫是代表财政列席常委会,而财政又是政府的财政,何铁夫要说的代表了政 府,不是个人意图。何铁夫心里就有了数,说起话来底气足多了。何铁夫说:近来 一段,各行政事业单位包括文教卫生部门的各项收费还没有完全纳人财政专户管理, 有一小部分虽然纳人了财政专户,基本上也只属于代管性质,左手收进来,右手全 额返还给单位,只不过在财政的账上空转了一番,财政收入的数宇是搞大了,却并 没增加一分钱的可用财力,根据预算外资金管理条例和外地做法,各项收费在全部 缴人财政专户的同时,地方政府还可根据当地财政状况调剂使用,并征收政府调节 资金。接着何铁夫不慌不忙地把行政事业单位征收政府调节资金的政策依据、征收 范围、征收比例以及具体的操作办法都条分缕析地给大家做了说明。 何铁夫刚说完,会议室就不安静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关书记见 状,在桌上拍了几下说:有高见一个一个地来,不要各自为政。立刻,分管教育的 副书记发难了:现在上面口口声声要科教兴国,《教育法》明文规定教育要按高于 当地财政收入增长的比例增加投人,现在倒好,不但教育投人没达到法定比例,政 府反过来还要从学校的收费项目里征收8 %的调节资金,这不是挖教育的墙角是什 么!接着分管文化和卫生的副书记开了腔:文化卫生这几年政府的投资越来越少, 而现在社会进步那么快,对文化卫生事业的要求越来越高,其科技含量、硬件软件 设施的配套,其成本也在不断看涨,政府再来个釜底抽薪,还要不要让他们生存? 分管政法的副书记不甘落后:如今各类案件直线上升,不稳定因素那么多,上面天 大喊稳定工作压倒一切,稳定工作如果出了问题一票否决,政法战线的压力越来越 大,困难越来越多,政府还要从他们的罚款收入里征一部分出去,今后谁来保平安 保稳定? 就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似乎就财政没理。一旁一直不吱声的黄市长 心里就来了火。他说:你们说的都对,真理都掌握在你们手里,就我们政府一无是 处。我看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样吧,十一月份的工资还没全部筹措拢来, 十二月更是没有着落,你们如果不支持财政就算了,今后全市干部职工包括在座的 各位常委都不要领工资了,大家散伙外出打工去。关书记这时也出来支持黄市长: 大家应该看清一个事实,各部门的收费实际上都是拿着政府的文件,打着政府的牌 子,不花一分钱成本,以牺牲政府税收作为代价收来的。那么又是从什么地方收来 的?从企业收来的,从纳税人手里收来的,这不是变相的税收是什么?比如说教育, 财政的投人年年增长,学生交的学费杂费这费那费不断地在涨,而且涨得格外凶, 我们好多学生好多家长都望校兴叹,望校却步啊。还要说教育经费紧张,钱到什么 地方去了?这样的话还没人敢说,一说就是不重视教育,大帽子吓得死人。可我们 想过没有?我们的教学质量,我们的素质教育搞得怎么样?比如卫生,那边政府在 医院里投入了不少,这边药费医疗费成了天价,药品销售的回扣风愈刮愈烈,有些 制药厂的直销员天天泡在医院里,点着处方给医生数回扣,政府每年花在职工身上 的医疗费简直就是个无底洞,现在开始搞医疗改革了,哪个还敢上医院?报纸电视 都是政府搞的,可有几页报纸几分钟电视不是广告?还搞了什么广告中心,各企业 各单位交的广告费都打到中心去,表面上交了几分钱的税款,实际上完全逃离了政 府的监控。再比如公检法,吃了原告吃被告,吃了嫖客吃鸡婆,吃了赌棍吃茶馆, 你们去看看公安干警和政法干部家里的装修和家具,国家领导人有没有这个水平? 你们去调查一下有几个罚款进了银行户头? 关书记这通火一发,那些闲言碎语也就消失了。关书记发得实在太有道理了, 句句都是实情。何铁夫原来以为关书记只对大家头上的乌纱帽感兴趣,想不到他掌 握的情况还真准确。何铁夫心存感激,暗暗感谢关书记对财政工作的大力支持。不 由得就想起劳动局那张关书记签了字要借贷社保资金的报告,心想当时关书记还不 知道上面有了新的精神,自己的态度不该这么生硬,就转一个弯,自己拿着报告去 跟关书记说明一下,关书记是聪明人,是会理解财政的。何铁夫就有些后悔,抬头 望了关书记一眼。关书记没有注意何铁夫,他右手握笔,左手的五个指头在桌上快 速地弹了几下,十分坚定地说:如果没别的意见,就按财政这个办法搞,先以市委 和政府的名义下个文,再开个市级行政事业单位负责人和财务人员参加的动员大会, 老白做报告,我和老黄还有人大政协几大家一把手都要讲话,从今以后都要按这个 办法搞。 关书记说完散了会。会后,白日升和何铁夫负责组织起草文件和筹备会议,紧 接着召开动员大会。如今要从人家口袋里掏钱。比放人家身上的血还令人伤心,所 以文件一下,动员大会一开,各单位各部门就炸开了窝,什么意见都出来了。好在 常委们已统一了口径,把各种意见都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可尽管这样,真正按文 件具体实施起来,阻力仍然相当大。特别是教育和新闻两个口子的领导,连人都不 见了踪影,就别说让他们把钱集中到财政专户里来了。关书记和黄市长来了气,把 纪检书记和组织部长都喊拢来,一起坐在财政局里给教育和新闻单位打电话:如果 他们再不露面,那就就地免职。这样,教育局长、电视台台长和报社社长才夹着尾 巴跑了来。关书记和黄市长先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你们也看到了,纪检书记和组 织部长都在,你们头上的乌纱帽还留不留在你们的头上,由他俩来表态。这些部门 哪见过这阵势。乖乖按财政要求,一分不少地把该交财政的钱交了财政。 教育和新闻这些钉子户一拨,别的单位也就变得老实了,纷纷把收费纳人财政 专户。何铁夫让陈立宪把数字一算,各单位按征收比例可上交财政的资金比以往超 过了三千多万,就是说,两家税务局短缺的税收也就弥补得差不多了。何铁夫就松 了一口气,打电话给白日升报喜,白日升高兴地说:下次再给你大中华抽。何铁夫 说:那是,不过还有一事请你也得关心一下。白日升说:什么事?何铁夫说:陈立 宪那事,你催他们早点把文下了,我也好开展工作。白日升说:你放心,我去催。 做了一件大事,何铁夫心情不错,轻轻哼起了一支小曲:二呀嘛二郎山,高呀 嘛高万丈。 刚哼了两句,女儿何叶青推门回来了。何铁夫立刻停止了哼唱,把头掉转去瞧 女儿。不想平时活蹦乱跳的女儿今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何铁夫就笑她:公主今 天怎么啦?是任贤齐还是张宇感冒或者住院了?叶青没好气地把书包往沙发上一甩, 泪水就顺腮帮流了下来。何铁夫不解,问叶青出了什么事。左问右问,叶青也不说。 直到董小棠做好晚饭,喊他父女俩到餐厅去吃饭,叶青才说:班主任老师今天无缘 无故就不让她做数学课代表了,还把她的位置调到了最后一排。何铁夫说:你做错 什么事没有?叶青委屈地说:我做错什么了?我跟平时又没两样。何铁夫就意识到 了什么,心里骂道:真是卑鄙,竟把账算到了孩子的头上。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何铁夫就把陈立宪叫来,要他把这个月一中教师的工资扣 着不拨。陈立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说:一中的调节金不是交了么?怎么 还要扣他们的工资款?何铁夫说,你去问一中好了。陈立宪当即跑到一中财务科, 把财务科长叫出来问情况,财务科长一时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陈立宪想了想说: 何局长的女儿何叶青是在你们学校读书吧?财务科长说:是呀,是不是何叶青的原 因?我们去问一问班主任。找到班主任一问,班主任毫不隐瞒就承认了撤销何叶青 数学课代表和调她座位的事。间班主任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难地说:这也不是我 的主意。陈立宪和财务科长便找到校长,校长也为难地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是 不得已而为之。陈立宪说:不是你的主意就是教育局长的主意,但你一定要发话, 让班主任收回成命,否则这个月一中教职工的工资就别想到手。财务科长把校长拖 到一旁,跟他嘀咕了几句,校长赶忙点头,找了班主任,责令他马上恢复何叶青的 课代表和原来的座位。 也是应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句旧话,何铁夫下班回家走在沿路上,一辆摩托 车从后面风驰电掣般冲过来,在他身边一拐,把他掼翻在地。何铁夫只觉手上和背 上像着了火一般,爬起来一瞧,好几处衣服都撕烂了,里面的肉都擦脱了皮。摩托 车早已没了踪影,可何铁夫身边就留下一个牛皮纸信封,打开来,里面有一把水果 刀和一张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事情不要做得太绝了,否则你还有亏要吃。何铁 夫把信封和纸条塞进公文包,第二天拿到单位给陈立宪瞧,陈立宪想想说:我想这 与这次我们征收政府调节资金的事有关。何铁夫说: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嘛, 怎能扯到一起?陈立宪说:教育局九三年在职工和教师集资5000万到广东那边炒地 皮,结果亏得一塌糊涂,集资户经常到教育局吵闹,教育局没法,每年都要从各学 校的收费提成中暗渡陈仓,弄一部分出去还款,现在我们把他们的收费收进了财政 专户,他们动起来不那么方便了,那些拿钱去炒地皮以及与炒地皮有关的人自然着 急,便使起了这下三流的手段。何铁夫想不到情况会这么复杂,心想如果为了公事 自己真的把命搭进去,也不值得。就说:这政府调节资金搞不搞并不是我何铁夫一 个人的事,跟政府汇报一声,把文件取消了不就得了?陈立宪说:这事根子还是在 教育局长那里,我们先找白副市长,让他把这水果刀和纸条交给教育局长,也就不 会有事了。两人于是找到白日升,他也觉得陈立宪的分析有道理,就把教育局长叫 来训了一顿。教育局长自然不肯承认这事与他有关,因为这是凭分析,并没证据证 明就是他的人干的。白日升说:我不管是不是你的人所干,但如果今后何铁夫有个 三长两短,我先派人把你捆起来再说。教育局长心里头当然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便 说:我回去调查一下。果然以后就风平浪静,再没意外发生了,何铁夫这才安下一 颗心来。 城庆日即将到来,市长市政府召开各单位负责人会议,反复强调要把稳定放在 首位,城庆期间不许出任何安全和集体上访之类的事件。开完会出来,何铁夫想起 陈立宪那件事,就顺便到组织部去了一趟刚好屈部长在那个没挂牌子的办公室里, 一见何铁夫,就说:何局长我正好要找你,陈立宪的文件是发了,可中间出了点小 插曲。何铁夫问:什么小插曲?屈部长说:这本来是组织原则,不能跟你说的,可 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告诉你也无妨。何铁夫就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只 听屈部长说:本来我们的原意是安排陈立宪就地提拔的,后来常委考虑到陈立宪年 轻,今后前途无量,就安排到县里做财贸县长了,至于你那里我们以后会给你安排 人的。何铁夫就无话说了,只能接受这现实。 回到局里,何铁夫找到陈立宪,无奈地说:我本想你留在身边,好好地帮我两 年,想不到中途又变了卦,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提你,继续让你做预算科长,我的 工作也好做些。陈立宪却并不意外,他放低声音说:这是我早就预料到了的。何铁 夫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知道,也许还可补救一下。陈立宪说:何局长你为 我的事情已经费了不少的心,我真不忍心再给你添麻烦。何铁夫说:那又是哪一个 环节出了问题?陈立宪说:这其实都是魏家桥造成的,有朋友私下告诉我,魏家桥 几乎每个常委都找到了,说我们两个在财政局一手遮天,业务上的事情任何人都插 不上手,如果我陈立宪提了副局长,两人的势力便更大了。何铁夫无言,只叹息了 一声。 文件很快就下来了,陈立宪被任命为一个偏远县的副县长,同时免去预算科科 长的职务,这就意味着,陈立宪再没了预算科做科长的资格。没有了陈立宪,何铁 夫等于少了一只胳膊,无所适从起来。何铁夫就恨死了魏家桥,找到白日升说:白 市长,这个局长我不干了,你让魏家桥来干好了。白日升当然明白何铁夫的意思, 因为魏家桥也是找过他的。不想白日升却说:要说这事,还不能完全怪魏家桥。何 铁夫就深感意外地说:这话怎讲?白日升说:魏家桥找人之前,常委就做了研究的, 常委会曾就陈立宪的去向征求过我意见,我也同意按这个方案办,只不过魏家桥说 的与常委领导的意思不谋而合而已。何铁夫愣着:还是不明白这之间的道理。白日 升只得点破了说:说白了,你和陈立宪太合得来了,你那里又是财政局,财权在握, 陈立宪提了副局长还把他留在你身边,谁放得了心?何铁夫这才垂下了头,无奈地 出了白日升的办公室。 回到家里,何铁夫还是闷闷不乐的,餐饭只吃了一点点就放了碗。以往见何铁 夫这样,董小棠就会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可今天董小棠却无动于 衷,理都不理何铁夫一下。何铁夫似乎也意识到了董小棠的反常,瞥了她一眼,这 才发现她的脸青着,难看得很。何铁夫因为自己心烦,就不去管董小棠,看了会儿 电视,洗了澡就上了床,不一会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夜醒来,习惯性地伸了手 往董小棠那一边捞去,董小棠竟生硬地用背朝着他,扳了好几下也没扳过来。何铁 夫就开了床头灯,欠了身子去瞧董小棠,只见她脸上两行泪水正无声地往下淌着。 何铁夫有些惊讶,问:小棠你怎么啦?不问还好,一问,董小棠就抑制不住地哭出 了声。何铁夫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吧,光哭是不管用的。董小棠就一边哭一边 说:还用我说吗?你自己心里有数。何铁夫一时摸不着头脑,有些生气道:我心里 有什么数?我又没惹你。董小棠说:你当然不会惹我,你有的是人可惹。何铁夫还 是不知所以然,撇开董小棠,把自己放平,望着屋顶说:真是莫名其妙。董小棠就 猛地翻转了身子,低身吼道:谁莫名其炒了?何铁夫我哪点对不起你?你竟背了我 在外面做见不得人的事。以前人家说你如何如何,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可自从当 了财政局长,手中有了点权,你就跟其他当了官掌了权的人一样完全变了,变得越 来越不像样了。你要跟我说清楚,那天晚上你出了市委就撇开司机,一个人去哪里? 还有那一个星期天,你说上图书馆,可你根本就没迈进图书馆半步,到底干什么去 了?你不跟我说出来,今天晚上就写离婚报告。 何铁夫怎么也没想到,董小棠原来是为这生气,这一定是有人别有用心在她面 前说了闲言碎语。好在何铁夫尽管心里默默地喜欢着吴凤栖,但并没做过什么出格 的事,所以等董小棠稍平静一点后,他就把两次碰见吴凤栖的事一五一十做了说明。 董小棠本来也不相信何铁夫有事,这一下也就释然了,转过身来,柔柔地把头埋进 何铁夫的怀里。何铁夫在董小棠头上抚摸着。一边说:是谁在你面前说我烂话的? 董小棠说:我一连接到了好几个电话,说你在政府办就跟吴凤栖勾搭上了,你当财 政局长后,又把她调到身边,还提了科长,更是形影不离。开始我也不信,后来接 的电话多了,想想吴凤栖能干漂亮,也就相信了。何铁夫就气得骂了一句粗话。 其实财政局早就在传着何铁夫与吴凤栖的风流韵事了,只不过没传到何铁夫本 人耳朵里来而已。传说是有鼻子有眼的,说何铁夫经常与吴凤栖上公园,看展览, 夜深了还在街头谈心散步,末了就用公款到宾馆里开房间,还被公安局抓过,公安 局里还有何铁夫交罚款的单据。何铁夫也似乎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但他没 工夫去关心这些,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尤其是新一轮国债兑付日期要到了,何铁夫 放不下国债办那笔借出去的国债间歇资金,也不知收回来了多少。何铁夫想,这事 如果老这么拖下去也不像话,即影响了国债兑付,又占有着预算资金,的确是件麻 烦事。何铁夫于是在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就往国债办走。还没走到八楼,就被金石 开拦住了。金石开兴致勃勃地说:何局长,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何铁夫说:近来 得到的都是坏消息,我不相信今天会有什么好消息。金石开说:你那幅字有人想出 高价买走,你说这还不是好消息?何铁夫说:还有这样的事情?金石开说:你那么 高档的艺术品,我当初都想买,只可惜我出不起价钱。何铁夫说:你别笑话我了, 我知道我那字究竟有半斤还是有八两。金石开说:这是主办单位要我跟你联系的, 如果你愿意卖,他们就出手。何铁夫说:如果有人看得起我的字,尽管拿去就是, 不要说买不买的。金石开说:得了你这句话,我就可以答复他们了。 走到7 楼,还没进国债办,周里旺就从后面追了过来。周里旺有些紧张,说话 的口气也不那么连贯。周里旺说:何局长,大事不好了。何铁夫意识到出了麻烦, 立稳步子说:别急,什么事你慢慢说。周里旺说:我们局里的老于部到市委集体上 访去了。何铁夫大吃一惊,背上都吓出了冷汗。何铁夫说:真有此事?你不是开玩 笑吧?周里旺说:谁敢开这样的玩笑,是市委办刚打来的电话。何铁夫心里说,坏 了坏了,前两天才开了稳定工作会议,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强调了又强调,稳定工作 决不能出问题,尤其是出集体性事件,偏偏财政局的老干部集体上访,这简直比出 了杀人放火的案子还要恼火。 何铁夫和周里旺火急火燎赶到市委三楼,财政局四十多号老干部已把市委关书 记的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手上还举得小旗子,上面写着我们要平等我们要吃 饭或打倒贪污腐败分子等字样。关书记被堵在办公室里,他那嘶哑的劝解声已被外 面的吵闹声压下去,显得那么微弱无力。老于部们也看到了何铁夫,但他们谁也不 把他放在眼里,仍然缠着关书记不放。何铁夫在众人中瞟了瞟,发现有一个老干部 没到。何铁夫就意识到了什么,对身边的周里旺说:你给魏家桥打电话,让他把钟 守成找来,如果魏家桥不肯动,你就说是我说的,从明天开始由他当这个财政局长。 周里旺就拿着手机打魏家桥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打他的手机,没开机。再给钟 守成家里打电话,也没找到钟守成,说一早就出去钓鱼去了。 何铁夫一时就无计可施了。恰在此时,有浓浓烟雾自楼道口方向腾腾升了上来, 同时有人惊心动魄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楼下起火了,楼下起火了,起火了!老 于部们闻言,愣了几秒钟,接着掉头就跑。跑到楼道口,市委办的人拦住说:这里 走不了,只能从那一头走。他们于是纷纷回过头,从另一头的楼道口仓皇而窜,像 一群打了败仗的逃兵。 老干部们走后,楼下的烟也跟着消失了。关书记走到门口问是怎么回事,市委 办的人都说,可能是烧着了楼道边一个纸篓子。关书记这才松了口气,进了办公室, 何铁夫赶忙尾随书记走进去,向他做检讨,赔不是。关书记问了几句情况,说:小 何呀,你的业务工作的确不错。这一点市委政府都是肯定的,可其他方面你也要注 意,近来对你的反映不少,你要好自为之。何铁夫忙点头承认,自我批评。关书记 的口气才缓和了一点:当然你也有你的难处,以后老于部工作还得多讲究点方法, 不能再出现这种被动局面。何铁夫说:我以后会吸取教训,把工作做到位的。 离开关书记办公室,下到二楼,何铁夫的楼道边看见一堆灰烬和一个未燃尽的 蔑篓子的边角。何铁夫心想,还真得感谢这个纸篓子,如果不是它这么恰到好处燃 起来,今天这个集体上访事件不知还要闹到什么地步。正这么想着,金石开从楼上 下来了。何铁夫几分奇怪,问金石开:你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刚才我们大难临头 的时候怎么没见了你的踪影?听何铁夫这么说,一旁的周里旺忍不住想笑。何铁夫 不明就里,说:周里旺你笑什么?周里旺说:要说我们的大难还真是金石开给解脱 的。何铁夫更加糊涂了,骂他们: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周里旺说:还是要金石开 自己说。金石开说:到车上去再说。 三个人上了车,金石开就得意地对何铁夫说开了:在局里向你汇报了你那幅书 法作品的情况后,我就去了城庆艺术展览处,想把你的话转告给主办展览负责人, 不想那位负责人不在展览处,那里的人说,他到市委向主管领导汇报来了,我于是 又跑到市委来找他,在楼前的坪里我就看到了你们的小车,知道你们来了,不想一 上三楼,就见我们局里的老干部们把关书记的办公室堵得水泄不通,我就清楚是怎 么回事了。当时我就想,找城庆负责人缓一下没事,这集体上访的事不制止住,可 就不堪设想了。可我一时又没什么主意,就急得在楼梯间来回地走。走到二楼的楼 道口,突然看到转弯处一个堆满了废纸的纸篓,我心里立刻就来了个主意。我于是 走到三楼,告诉周里旺如何配合,然后我就下去把纸篓子点着了,当然我不让纸篓 子燃明火,只让它冒浓烟,那浓烟一冒,问题不就解决了? 何铁夫怎么也没想到,今天这个如此棘手的事,原来是金石开凭这么个小手段 给化解的。何铁夫说:也是你金石开才想得出这样的鬼点子。又说:可这还不能从 根本上解决问题,今天他们走了,保不了明天他们就不会再来。金石开说:我当了 这么多年的政工科长,天天跟老干部们打交道,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如果没有人 在后面操纵,他们是不会自发起来搞什么上访的。何铁夫说:谁在操纵?金石开说 :今天没有出面的人。何铁夫说:你是说钟守成?金石开点点头说:就是他。何铁 夫说:我回去就把他叫回来,好好地教训教训他。金石开说:没有用,何况没有任 何证据说明他是这次上访的始作涌者,就是能够证明,你能拿他怎么办呢?何铁夫 说:那就没法子制服他了?金石开说:我有一个法子,到时你看我的。何铁夫说; 什么法子?金石开说:暂时不能说,一说就不灵了。何铁夫说:你好像是个巫婆。 何铁夫想,说不定这个金石开还真有什么歪主意把这个钟守成摆平哩。 后来老于部们果然就不再闹事了,尽管他们依然还是像先前一样只拿超收分成 奖的70%。何铁夫的一块心病就摘除了。何铁夫想这金石开还真不简单,有空得问 问他到底是使的什么法子。 不想老干部们这里没事了,又出了另一件事:反贪局进了财政局。 反贪局是来查国债营业部借走的那五百万元资金。营业部借的尽管是财政专户 里的钱。而且还有市领导签的字,但拨款过程要经过预算这个环节,于是有人举报 时任预算科长的陈立宪从中得到好处。因牵涉到陈立宪,反贪局又拿了检察院给陈 立宪的通知,在查案期间他不能离开案发地,要做到随唤随到,只有查案结束后, 才能离开。这样陈立宪一时就去不了县里了,只好在家闲着。何铁夫知道这实际上 是冲着他来的,因为每一笔预算拨款,不管其性质如何,都要经过何铁夫审批才拨 得走。不过何铁夫心中有数,他并没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因此在反贪局办案人员面 前,他显得很平静。不过何铁夫知道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他尽量配合,他们需要 资料什么的,能提供的都提供。何铁夫还抽空陪他们到营业部去翻了翻那些旧凭证。 国债近年已放银行发行,财政局的国债营业部只留着一名职工守摊子,负责兑付前 几年发行出去的国债,营业部里一派萧条。见状,何铁夫就摇了摇头,心想当年的 营业部好红火,局里好多干部都争着到这里来,不让来还对何铁夫意见纷纷,好像 这里有金子可捡一样,而当时确有胆大妄为的角色,趁着制度上的漏洞胡来,利用 国债资金兑付过程中的时间差,放出去发了点横财,不想那不义之财在口袋里还没 悟热,又掏了出来,还把人弄进去遭了不少罪。钱这个东西尽管上可通天下可人地, 可一不小心栽了进去麻烦就大了。 反贪局查查停停,停停查查,竟然搞了一个月,但除了原来的老问题,并没什 么新的情况。陈立宪由于吊在这里,不能到县里去赴任,市里便以此为借口,安排 另一个去补了缺。这时何铁夫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让反贪局来查账,醉翁之意不 在酒。何铁夫对陈立宪心生歉意,怪自己没把事情办好,下班之后,就绕一段路程, 上了陈立宪的家。刚好陈立宪到门口送客人,见了何铁夫,很是高兴,请何铁夫快 进屋。落座后,何铁夫就说:在家里憋得慌吧?陈立宪说:开始那一段有一点,现 在习惯了,觉得不要上班有工资领,恐怕是天底下再美不过的事了。何铁夫说:在 家里干些什么?陈立宪说:前些时候主要是看点书,最近购了一台电脑,就上上网, 刚才那几个人就是来给我装软件的。何铁夫说:听说上网会上出瘾来的,现在你恐 怕是没有白天黑夜了。 何铁夫临出门时,陈立宪向他透露了一个想法。陈立宪说:大学一位同室的同 学在省里办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约我去做财务总管,不知去不去得。何铁夫说: 你先去试试再说嘛,只是不要对人讲,行就在那边继续搞,不行再回来,反正你的 工资关系还在财政局,只要我还是局长,就一分不少地发给你。陈立宪说:有何局 长支持,就这么定了。 陈立宪有这种精神状况,何铁夫心里也就稍稍好受了些。 心情一好,何铁夫就想有所作为,于是进了一个文化用品商场,看是否有些好 纸好笔可选购。不一会儿,何铁夫就抱了一捆纸出了商场,拐进一条小巷往家里走 去。这是一条老掉了牙的旧巷,游医走贩,麻馆典当,补鞋修伞,抽牌看相,什么 名堂都有,热闹非凡。不期然竟看见金石开蹲在地上和一个摆卦摊的瞎子聊着什么。 何铁夫就顺便喊了声金石开,金石开见是何铁夫,跟瞎子打声招呼,起身来到何铁 夫面前。何铁夫问:你在算命?金石开摇摇头说:我从来没算过命。何铁夫说:那 你在这里干什么?金石开说:这算命先生和我是朋友。何铁夫说:你真有意思,跟 算命先生交朋友。 这时何铁夫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金石开:你还没告诉我,你是用啥法子让老干 部们不再闹事的?金石开开心地说:要说这事,还全靠这位算命的朋友帮了大忙。 何铁夫就大惑不解,望着金石开说:他怎么能帮得了这忙?金石开笑笑说:我虽然 从来没算过命,但我没事时爱往这些小街小巷遛,跟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聊聊大,一 来二去地就跟他们熟悉了。刚才这位算命先生我就认识他两年了,所以前次局里老 干部们闹事,我就来求他帮忙,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接着金石就给何铁夫说了一 件事情。 退休老局长钟守成有个特点,有空爱带着他的孙子上街走走。钟守成的孙子是 个豁嘴,也许在其他地方容易碰上熟人,难得向人解释孙子嘴豁的事,他就常常往 这条偏巷走。金石开就如此这般给瞎子交代了一番。第二天钟守成从瞎子面前经过 时,瞎子就缠住钟守成要给他算命,都是人家求我才开口,今天我是听你的脚步声 有异,才好心好意劝你算一个。这样吧,现在你只要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我先打几 卦,如果不准,我一分钱不收。钟守成闻言果真就站住不动了,倒要看瞎子怎么打 卦。瞎子虽是瞎子,可打的是阳卦阴卦还是信卦,都一清二楚。瞎子说他听得出来。 这天瞎子一连给钟守成打了三卦,然后嘀嘀咕咕念叨了一会儿,才说:照理说,你 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官至七品,家资上万。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你的第一个孙子嘴 上有点毛病。钟守成一听,这瞎子说话口音不是本地人,却说得这么准,莫非真神 了?钟守成就在瞎子前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瞎子继续说道:据卦辞说,你家半年 后又将添新了口,实在可喜可贺。钟守成更惊奇了,因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 过种种关系给儿媳妇弄了个生二胎的指标,儿媳妇两个月前已经怀上了。但钟守成 不吱声,听瞎子继续瞎说。瞎子说:不过卦辞上还说,你如今有魔鬼缠身,魔鬼在 暗中指使你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前不久差点酿成血光之灾,如果你再听魔鬼指使, 你这第二个孙子生下来不是豁嘴,就是缺胳膊少腿。钟守成闻言,心里有些不安, 老不高兴地说:你真是瞎话瞎说。瞎子说:你不相信今无可以不付钱,以后应验了 再来补交,钟守成只得在卦摊上扔下五元钱,牵着豁嘴的孙子的手逃走了。回到家 里后,瞎子的话就老在他耳朵里作响,挥之不去,竟害得他神不守舍,茶饭不香。 他把瞎子的话反复想了好久,觉得瞎子说的魔鬼一定就是魏家桥了,因为他的姓里 带了个鬼宇;瞎子说的血光之灾可能是那次市委大楼里差点发生的火灾,火光和血 光都是带红色的,火灾真的发生了,就会死人,是一回事。这么一想,钟守成害怕 了,到瞎子那里去讨教如何免去那个没生下来的孙子的灾难。瞎子如此这般给钟守 成说了一通,钟守成以后便没再听魏家桥的,魏家桥没有钟守成配合,号召力不够, 老干部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胡闹。 何铁夫听金石开说得这么神乎其神,觉得金石开是在编故事。不过不管怎样, 金石开已经给他排了忧解了难,他心里很受用。一受用,何铁夫这天晚上就拿着新 买的宣纸写了好几幅字,其中有一幅他写得最随意最放得开,那幅字写着:香稻啄 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写毕,何铁夫左看右看,感到很满意。第二天,何铁 夫特意把字拿到街上,用玻璃框装裱了,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有事没事,就爱站在 一边瞄瞄,自我欣赏一番。有时女儿何叶青也来品头品足:爸这字的确有几分神采, 写出了爸的风格。只是这诗有点怪,如果改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 意思就顺多了。何铁夫笑笑说:你这意见应该找社老夫子提去。叶青想想说:不过 这样子诗味还是浓一些。何铁夫说:我的女儿真聪明。何铁夫的夸奖让叶青很高兴, 她回头去何铁夫腮上吻了一下,然后说:爸的气色蛮不错的嘛,书法养人,像爸这 么公务繁忙的人,就应多写写字,免得被工作压垮。 可女儿走开后,何铁夫就一阵晕眩,差点倒在了地上。何铁夫赶忙到床上躺下 了。董小棠做完家务来到卧室,见何铁夫这么早就已睡下,觉得不对,把手放他额 上一试,有点烫,就拿了几粒药让他服下。原来女儿说他气色不错,是有点烧的缘 故。好在只是点小伤风,何铁夫身体素质好,夫人又给他吃了点药,晚上睡一觉, 第二天又在家里静养了一天,就基本上没事了。吃了晚饭,何铁夫突然想起,他有 必要去找找关书记,和他单独谈一谈,这对工作对自己都有好处。过去何铁夫总觉 得财政归口政府管理,政府又安排常务副市长白日升直管财政,他只要多向政府和 白日升汇报,向政府和白日升负责就行了,现在细想,这似乎还不够,必须多争取 市委特别是关书记的支持才行。尤其是前次关于加强预算外资金管理,征收收费调 节资金的事,关书记能花那么多的时间,下这么大的力气亲自抓,是对财政多么大 的关爱。还有老干部集体上访的事,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市委也没对财政做出任 何处理,这说明关书记对财政是多么宽容和偏爱。这么一想,何铁夫就感激得不得 了,准备立刻动身,往市委大院的书记楼跑一趟。 何铁夫没叫单位小车,打的去了市委大院。进得大门,的土往左一拐,穿过一 片橘林,就来到一座六层楼的宿舍前。关书记住在三楼,何铁夫抬头望去,见关书 记家那朝南的书房和窗户上晃晃地亮着灯,心想今天运气还不错。何铁夫给司机付 了钱,正要下车,关书记的书房突然熄了灯。何铁夫看看表,才九点多,关书记不 会这么早就睡觉吧。迟疑间,三楼过道上的灯亮了,关书记正站在楼梯头送客呢。 何铁夫就坐在车上不动了,他要等人家走了再上楼去,免得被人发现他也来关书记 这里跑动。 关书记的客人很快下了楼。是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走着,还摇头晃脑地轻声谈 论着什么。走近了,何铁夫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魏家桥和金石开。何铁夫心里说, 他俩到这里来做什么?何铁夫一时就没了再去会见关书记的兴致,叫司机开车走人。 司机方向一打,让车掉了头,隐入橘林深处。 何铁夫有几天没去财政局了,这天进得办公室,就见桌上已经堆了一堆由机要 员送来的一直没空批阅的文件。何铁夫趁上班的人没到,看起文件来。还没看上两 行字,金石开走到何铁夫面前说:何局长,昨晚我到你家里,有件美事要告诉你, 谁知你出门去了。何铁夫一边看文件一边说:什么美事?金石开说:你那幅“一肩 明月,两袖清风”的宇昨天下午有人买走了。何铁夫说:还有人真的要买?金石开 说:当然是真的。何铁夫说:卖了几个钱?金石开说:八万元。何铁夫就把目光丛 文件上移开了,抬头望着金石开说:你不是逗我开心吧?金石开说:我敢吗?你是 我的老板。金石开说着,就把一张支票掏出来,放到何铁夫的桌前。何铁夫把支票 拿起来认真看了看,尽管那上面明明写着八万元,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似的说:不可 思议,那几个字能值八万元。金石开说:何局长你大概也知道,有些名家的字,十 几万几十万一幅都是常有的。何铁夫说:可我又不是名家。金石开说:不是名家, 就更说明你的字本身有价值嘛。何铁夫摇摇头,想起那天晚上他去找关书记时,金 石开和魏家桥捷足先登的情形,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是呀,如果真有这样好的 事,我还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鸟财政局长干吗呢?见何铁夫无语,金石开说:何局 长,没别的事,我回科里了。何铁夫说:你走吧,谢谢你了。可金石开还只走到门 口,何铁夫又把他叫住了,略有所思地说:你说这八万元怎么处理?金石开说:这 八万元是你的私有财产,你自己定吧。何铁夫一时也没想出处理这八万元的最佳方 案,只得对金石开说:我再想想吧。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中旬。这天下午,何铁夫在政府开完会,刚回到办公室,就 接到了财政厅童学军的电话,说省委组织部已经找他谈了话,省里正在做各地市人 事调整方案,等文件一下,临资市的黄市长一动,他就来任市长。何铁夫当然高兴, 心想回政府看来也就是近两个月的事了,这财政局长也不是人干的,早离开财政局 早解脱。 正在想人非非,许久不见的钱如山突然出现在面前。钱如山一边从口袋里拿出 一包芙蓉王,抽一支出来往何铁夫手上递,一边意味深长地笑着,对何铁夫说:何 局长你真是贵人多忙啊。何铁夫瞥钱如山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钱总今天来还钱啦? 钱如山说:你的钱我会还的,我又不会从地球上消失掉。何铁夫说:你老这么拖下 去,我怎么向全局干部职工交差?钱如山说:何局长你别要我还钱了,我现在正做 一笔买卖,急需流动资金,还得向你借一笔呢?何铁夫说:你以为你有毛病,我也 会跟着有毛病?钱如山说:你如果再借五十万给我,这笔生意一做成,我就把过去 和现在的钱一并还你。磨了一阵,何铁大不耐烦了,说:钱如山如果你这么不讲理, 我忙过这一段,一定跟你法庭上见。这时钱如山也把脸沉了下来,低声吼道:姓何 的,你不要太得意了,你别以为没有把柄在我手上,到时有你好果子吃的。何铁夫 笑了,说:姓钱的,你少来这一套,我是那么容易唬住的?钱如山起身走到门口, 要出门又回头神气地说道: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 何铁夫万万想不到的是,第二个星期纪检委的人就进了财政局。其中一位姓蒋, 是纪检委的副书记,平时跟何铁夫打过交道的,彼此熟悉。蒋副书记说:何局长真 对不起,我们本来是老朋友了,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是没法子的事。何铁夫意识 到情况不妙,但还是冷静地说:别转弯了,有什么你就直说吧。蒋副书记说:我们 是接到可信的举报才来的,你有巨额受贿赚疑。何铁夫不可思议地说:你们有证据 吗?蒋副书记说:当然有。何铁夫说:可以让我看看吗?蒋副书记说:最好是我们 出示证据前,你把情况说清楚,这对你有好处。何铁夫说:你要我怎么说?蒋副书 记说:实话实说。何铁夫说:平时在甲单位喝酒,在乙单位领误餐费,要不要交代? 蒋副书记说:除了这就没别的了?何铁夫说:没别的了。蒋副书记说:如果你不说 实话,那我就代表市委通知你,你从明天起停职反省,等问题搞清楚再说。说到这 里,蒋副书记又吩咐跟他来的手下,去通知魏家桥,明天召开财政局全体干部职工 大会,由纪检委的领导来宣布何铁夫停职反省的决议。 蒋副书记他们走后,何铁夫在办公室呆着,半天没回过神来。 财政局的大部分人还不知道何铁夫出了事,所以科长们批什么条子,处理什么 事情,仍然来找何铁夫。何铁夫本来懒得管这些烂事,但蒋副书记是宣布他从明天 再停职反省,那今天他还有行使局长权力的资格,于是该签字照样签,该管的事照 样管一下。最有意思的是工交科长石时务拿来的那个条子,竟然是三个月前被何铁 夫顶回去的环保局那个全额返还排污费的报告。与三个月前不同,报告上已经签着 市委关书记和黄市长的大名,批示财政局按过去的办法把排污费全额返还给环保局。 何铁夫想,反正自己这个局长已经当不成了,权力过期作废,你不签也有人会签, 就二话不说在上面签了字,让石时务拿到预算科去拨款。 第二天何铁夫没去参加宣布他停职反省的职工大会。不过有人已经告诉他,大 会还宣布他停职反省期间,财政局由魏家桥主持全面工作,魏家桥主持工作后的第 一件事就是召开研究老干部待遇的专题会议,决定老干部们仍像过去那样拿超收分 成奖的100 %。何铁夫知道这是意料中的事,也就不觉得怎么奇怪。从此就赋闲在 家,读点闲书,写几个字,日子过得悠哉悠哉。偶尔还到沿江路上走走,看落光叶 子的柳条迎风沉浮,看已经瘦下去的资水无语流淌。有时也会到梧桐公园去走走, 在那苍劲的梧桐上靠靠,瞧几眼那副“云带钟声穿林去,月移塔影过江来”的对联, 想一会儿似乎已经久远又似乎仍近在眼前的旧事。 何铁夫究竟忙惯了的,闲了两个星期,他就有些憋不住了,想起自己无缘无故 停职反省的事,决定上纪检委去问个明白。刚好蒋副书记在办公室。蒋副书记没有 两个星期前那么强硬了,拿出一张复印件递给何铁夫说:你见过这东西的原件没有? 何铁夫一看,是金石开给他的那张八万元支票的复印件。何铁夫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这回事,他镇静地说:我得到过这么一张支票。蒋副书记说:那你何不早说?何铁 夫说:这是合法所得,我说它于什么?蒋副书记说:如果合法我们还去找你?何铁 夫说:我写了一幅字,人家愿出八万元购买,我有什么办法?蒋副书记说:你的字 就那么值钱?何铁夫说:这就不是我何某人的事了。蒋副书记说:你知道你那幅字 现在何处吗?何铁夫说:我没过问过。蒋副书记就笑笑,打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 来,竟然就是何铁夫亲笔写的那幅“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的字幅。连这幅字都到 了蒋副书记手里,这可是何铁夫始料未及的,他多少有些吃惊。何铁夫说:是你出 钱买走的?蒋副书记说:我又不懂书法,怎么会去买?何铁夫说:那是怎么到你手 里的?蒋副书记说:钱如山送来的。闻言,何铁夫就全明白了。只是他有点想不到, 自己处处小心谨慎,对这件小事竟然没引起足够的警惕。何铁夫摇摇头,一脸的无 奈。 这时,只听蒋副书记说:八万元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只要移交司法机关,你就 会到里面呆上几年。何铁夫站起身来,也从身上掏出一张复印件,放到蒋副书记前 面的桌子上,然后掉头走了出去。 蒋副书记过去一看,是一张汇往何铁夫曾工作过的通化县一个贫困山村的八万 元汇款的复印件。蒋副书记是知道的,那个村子是市委定的财政局的扶贫点。 第二天,市委领导把何铁夫找去谈了一个小时的话。谈话内容有两个,一是向 何铁夫道歉,事情没弄清楚就让他停职反省;二是考虑到这件事给他带来了一定的 负面影响,再留在财政局,恐怕不太好开展工作,市委决定让他还是先回政府,到 原来的位置上于一段,以后有合适地方再做安排,当然他的正团待遇不变,副秘书 长里面就有好几个正团。何铁夫没说什么,下午就去了一趟政府办。刚进政府办就 有一个长途电话追了过来。抓过电话才喂了一声,童学军就在那头叫了起来:何铁 夫你是怎么了?手机不开,四处都找不到影子。何铁夫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童 学军说:前天省委又找了我,因为管党群的省委副书记调外省做书记去了,新上任 的党群副书记要安排自己的人到临资市去,让我还是先在财政厅做副厅长,以后有 机会再说。 何铁夫抓着电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何铁夫不出声地骂道,童学军呀,你害 得我好惨哟。 就忽然想起自己在财政局最后批的那个关于排污费全额返还给环保局的报告, 也许是自己算财政收入账时搞的空转太多的缘故,自己也在财政局空转了一番,如 今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但转而又想,副秘书长的位置虽然没多少权力,却清闲自 在,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么一想,何铁夫的心情似乎就好了些,起身准备到其他秘 书长和科长们的办公室去走走。 不想出得门来,一眼望见几年前吴凤栖呆过的那间办公室,心情又沉了下去。 何铁夫略略有些后悔。早知今日又会回政府来,当初又何必把吴凤栖调到财政局去 呢? 何铁夫低着头又拐回办公室。 电话又响了。竟是吴凤栖打来的。何铁夫心头为之一振。吴凤栖先问了问何铁 夫这几天的一些情况,然后告诉何铁夫,魏家桥已经跟她打了招呼,要她和石时务 对调,到工交科做科长。何铁夫说:如今企业转体,工交科清闲。吴凤栖说:金石 开提副局长的材料也已报了上去。何铁夫不置可否。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为了转换 话题,何铁夫开玩笑:我今晚请你白领茶庄喝茶,你会赏脸吗?不想吴凤栖立刻应 道:当然去,七点在白领门口见面。何铁夫说:还真去?吴凤栖说:不真去还假去? 你如果还是财政局长,用八抬轿子来抬还抬我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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