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杨登科跑到侯家村,猴子家竟然空无一人。向邻居一问,才知猴子老 婆一个星期前已经病故,猴子把老婆尸体一埋,就跟村里人进了城,向种子公司 讨要法院判给村里的赔款去了,如果种子公司不给,他们就到人大和政府去上访。 中年丧妻,这是人生之大不幸。杨登科总觉得猴子老婆的死,自己责任重大。 他后悔莫及,那天晚上家里除了一张两千元的存折,还有三千元现金,如果给猴 子施以援手,他老婆的命肯定是保得住的。杨登科想,这一辈子是没法原谅自己 这个过错了。 离开侯家村时,杨登科曾动过把那八千元留下,托邻居转交给猴子的念头, 可想想又有些不妥,还是放弃了。他怕猴子无法接受。猴子老婆活着时,你不借 钱给他,他老婆死了,你送钱来了,你这是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幸灾乐祸?杨登 科无奈,怪只怪自己当初一念之差,酿成这个后果。看来只得以后再找机会修复 这份战友情了。 从侯家村回来后,杨登科觉得将八千元留在手头已经意义不大,立即找到钟 鼎文,还那三千元给他。开始钟鼎文怎么也不肯接收,杨登科竟然怒不可遏了, 鼓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像是要和钟鼎文干架似的。钟鼎文不知杨登科在哪里吃 了火药,只好接了那钱。 另外五千元,杨登科晚上给了聂小菊。其实聂小菊昨晚就意识到了事情的结 局,因为一个晚上杨登科都没说一句话,脸色阴沉得像一块久未搓洗的抹布。这 一刻望着手上的大信封,聂小菊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拿了钱送不出 去的,说出来恐怕谁都会当作现代童话。但她不好说杨登科什么,她知道他已经 受了太大的委屈,不愿再点他的痛处。 杨登科大病了一场。 夜里聂小菊并没察觉杨登科有什么异常,第二天早上她安排杨聂吃过早餐, 打发他背着书包出了门,自己也准备动身了,才发现并没有睡懒觉习惯的杨登科 还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聂小菊以为他还在生气,不去惊动他,可要出门了,又觉 得有些不大对劲,便走到床前,伸手在杨登科额上一摸,竟然烧得和烫斗一样。 聂小菊急了,要送杨登科上医院,他却坚决不肯。聂小菊没法,只得匆匆下楼, 跑到学校医务室,喊了校医来给杨登科吊水。吊了两天,也没见好转,体温一直 没降下来。可杨登科还是倔着不肯上医院,说死在家里总比在外面做野鬼强。聂 小菊无可奈何,只有背过脸去悄悄流泪。 杨登科卧床不起,好几天没去上班,农业局竟然没人发觉,好像局里从来就 没有过杨登科这么一个人似的。如果不是杨登科,而是换了一位重要领导龙体欠 安,一两天没露面,局里那就热闹了,那些要求进步的主任科长们还不吃了老鼠 药一样,早就六神无主,无所适从,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那是打了地洞也非得 把领导给翻出来不可的。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在这里,谁叫你杨登科蚂蚁一样那 么不起眼呢? 后来还是老郭几天没见杨登科的影子,觉得有些不对头,打电话到九中,才 在聂小菊的哭诉里知道杨登科病得不轻。 老郭特意跑到九中来看望了杨登科一回。老郭不愧是老郭,不用把脉,不用 问病情,只在杨登科的脸上瞥了一眼,便知道了他的病因何在。 老郭还特意把聂小菊和旁边的校医支开,和杨登科单独呆了一会儿。他望望 面黄肌瘦的杨登科,说:“你给康局长送钱的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说实话, 是不是被他退了回来?”杨登科那半开半合的眼睛就张大了,说:“你是怎么知 道的?”老郭说:“我掐指头掐的。” 杨登科当然不相信老郭这么能掐,他又没学过阴阳五行。就是学过,也不可 能掐得这么准确。杨登科说:“是姓康的透露给了胡国干,胡国干说出来的吧?” 老郭摇摇头,说:“姓康的堂堂一局之长,不可能这么没水平,人家给他送钱的 事也拿出来说。就是他说了,胡国干也不会乱说的,嘴巴不紧点,能给领导开几 天车?” 杨登科觉得老郭说的有道理,说:“以前怎么从没见你掐过指头?”老郭笑 道:“说掐指头当然是假,但说推测却是真的。想想看,如果康局长没把钱退给 你,你会一病不起吗?”杨登科说:“你错了。我没给康局长送过钱,他又怎么 退钱给我?” 话都说得这么露了,杨登科还这么藏着掖着的,老郭不免有些生气,说: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相信我,那我没法了。”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杨 登科急了,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老郭,央求道:“老郭你别生气,只要你给 我做主,我什么都说。” 然后把给康局长送钱的前后经过,一古脑都倒了出来。 听完杨登科的交代,老郭忍不住笑起来。杨登科说:“我知道你觉得好笑, 只有我杨登科才这么蠢到了家,拿着现成的钞票都送不出去。”老郭止住笑,说 :“蠢倒说得重了点,如今谁办点事不都是拿钱开道?”接着又故作高深地说: “问你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你一定见过过去的钱币吧?你知道为什么要在中间打 一个眼么?” 杨登科哪有心思跟老郭闲扯这无聊的话题?也不愿深想,极不耐烦地摇了摇 头。老郭也不在意,说:“那是让人往里钻的。”杨登科不觉得老郭这个见解有 多高明,说:“要是有人不肯往里钻呢,你又拿他怎么办?”老郭说:“那你就 得反省一下,看是哪个环节搞错了。”杨登科甚觉不解,说:“送钱不简单得很 么?错得到哪里去?” 老郭停顿片刻,悠悠说道:“你还没开悟,我干脆跟你直说了吧,康局长根 本就不承认他是1949年12月22日的生日,你这马屁拍得不是地方,到了人家大腿 上。” 这让杨登科吃惊不小,瞪大眼睛道:“那不是报纸上说的么?白纸黑字,我 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不然我也不知道他是那天的生日。”老郭说:“报纸上的 东西你也相信?如今的报纸除了日期有可能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杨登科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说:“吴卫东不是那篇文章的撰稿人之一 么?他是办公室主任,他宁肯把自己爹妈的生日弄错,也不可能把康局长的生日 弄错呀。我很清楚地记得文章里还有一句这样的话,说康局长是生在旧社会,长 在红旗下。懂点地方史料的人都知道,1949年12月22日对于我们贵都市来说,的 的确确还是旧社会。”老郭说:“我知道文章里有这句话,那篇文章司机班的人 都拜读过,刁大义和小钱他们都差点能背下来了。那还是你电大毕业前三个月发 生的事,为此吴卫东差点就要做不成那个办公室主任了。” 接着老郭给杨登科说了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面说过,市里工作组进驻农业局后,吴卫东见陈局长大势已去,就主动跑 到工作组那里去举报陈局长。康局长上台后,本来视吴卫东为陈局长的人,曾动 过挪开他的念头,后来考虑他举报陈局长有功,就将他留下来试一阵再说。吴卫 东为了讨好康局长,坐稳那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特意写了那篇马屁文章,和记 者联名发表在报纸上。文章确实写得不错,吴卫东将他的才华发挥到了极至。但 康局长看了文章,却把吴卫东喊去大骂了一顿,还说要撤了他办公室主任的职, 吓得吴卫东尿都出来了,托了不少关系到康局长那里去讲好话,还跑到邮局,给 康局长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汇了八千元钱,康局长这才收回了成命。 原来问题就出在康局长的出生年月日上。据说省委组织部从去年下半年起, 就着手考察各地市下届班子,贵都市下面各县区领导和市直各单位的头头早就开 始活动了。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据说省委组织部为使干部队伍年轻化,做 了一个没成文的内部规定,就是全省各地市下届班子一般不再考虑五十年代以前 出生的干部。 康局长是通过内线了解到这个不成文的规定的。他知道现在的事情,不成文 的规定往往比成了文的规定还要管用,而他最近三年的档案年龄是1949年12月22 日,恰好在省委组织部内部规定的年龄界限之外。这个档案年龄还是康局长三年 前托关系找公安部门改过来的,他原来的生日是1949年11月22日。这样改的理由 是过去干部年龄往往填的旧历生日,现在兴算阳历,当然应该往后推延一个月。 康局长难免有些泄气,恨自己早生了一个月,不然那次阴历改阳历时也就改 到1950年了。有人就怂恿康局长,不妨将生日再往后推一个月,这样就到了1950 年。康局长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这样的事一次可以,再来一次就说不过去了, 因为档案里已经有了两个出生日,总不可能搞成三个出生日吧?给康局长出主意 的人笑他太诚实了,如今谁还这么诚实,已经不是美德,而是一种虚伪了。还说 两个三个档案年龄算什么?有些人的档案年龄五个六个都有呢?康局长就壮了胆, 通过硬关系终于把档案里的出生日改到了1950年1 月22日。这一来终于符合省委 组织部不成文的内部规定了,康局长这才松了一口气。 岂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吴卫东和记者在报纸上联名发了一篇文章,说什么 康局长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还附了康局长的简介,里面的出生日是吴卫东 从局里上年的干部年报表上抄下来的。康局长只差点没心肌梗塞了,找来吴卫东, 破着嗓子臭骂了他一顿,扬言要撤了他的职。只是考虑吴卫东是好心人做了错事, 当初举报陈局长功不可没,不久前又给他儿子汇去了八千元,最后还是放了他一 马。 这件事闹得农业局无人不晓,惟独杨登科一无所知。当时他正躲在电大宿舍 里,为毕业考试进行紧张复习,与外界是绝缘的。所以才导致他12月21日晚懵懵 懂懂跑到康局长家里去贺生,竟然触到了康局长的敏感处。想想也是的,康局长 已经生到了新社会,自己还要让他生回到旧社会,自己是什么居心?是有意要他 进入不了此次省委组织部的视线范围? 听老郭说出此中原委,杨登科不觉出了一身猛汗。他本以为拿钱可买一切, 才把东拼西挪聚拢来的八千元送到了康局长家里,不想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公案。 却也觉得康局长退钱回来,并大发雷霆,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怪只怪自己在一 个错误的时候,以一个错误的借口,错误地把八千元送到了康局长家里。 杨登科后悔不已,望着天花板,说:“惹恼了康局长,看来我在农业局再也 没有立身之地了。”老郭说:“这事要说也怪不得你,不知者无罪嘛。”杨登科 说:“康局长不是你老郭,恐怕不会这么想。”老郭说:“你别管他怎么想,也 犯不着这样消沉。”杨登科说:“有什么办法呢,命该如此啊。”老郭说:“你 也相信起命来了?命这个东西可是说不清的。” 感叹了一阵,老郭准备走了,说:“还是我陪你到康局长家里去一趟吧?” 杨登科说:“还去给他送钱?”老郭说:“我可没说要陪你去送钱。给领导送钱 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让人在旁边陪着,还不吓着领导?谁这么去送过钱?” 杨登科说:“那不去送钱,又跑到康局长家里去做些什么呢?” 老郭摇摇头,说:“登科,我看你满脑子只有一个钱字。你是不是除了这个 钱字,别的字都不认得?就为了认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钱字,你也用不着到电大 去脱产学习两年哪。” 说得杨登科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说:“钱字虽然简单,要真正把它学通学 透,我看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老郭苦口婆心道:“但光学钱字,别的都 不学点,这辈子我看你也不可能有多大出息。跟你说吧,有时候钱办不到的事情, 偏偏别的东西还能办到。你就不可以打开思路,想点别的窍门?要知道,领导除 了需要钱之外,也许还需要些别的什么。” 杨登科在老郭的话里听出了些意思,说:“那领导还需要别的什么?” 老郭已经起身,说:“你安心养病吧,病好了再给我打电话。”杨登科的胃 口被吊了起来,说:“你还没回答我呢。”老郭说:“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掉头出了门。 也许是出了一身猛汗,也许是老郭留下了一线希望,杨登科的病顿时好了一 大半,晚上还下床喝了一碗聂小菊专门给他熬的白米粥。聂小菊又高兴,又不可 思议,这几天她忙进忙出的,水也给杨登科吊了,药也给他吃了,那病没一点起 色,老郭来转一圈,跟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阵话,他就能下地了。便说:“老郭给 你施了什么魔法吧?他有这样的本事,还在农业局里天天辛辛苦苦给领导开什么 车?还不如开个门面,救死扶伤得了。”杨登科乐道:“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他愿意的话,我去入他的伙。” 第二天上午,杨登科便熬不住打了老郭的手机,说自己的病已经全好了。老 郭说:“好得这么快?吃了谁的灵丹妙药?”杨登科说:“吃了你的灵丹妙药呀。” 老郭笑道:“原来是心病终需心药医啊。”又说:“那好吧,下午我开车去接你。” 杨登科说:“下午康局长不上班,在家等着我俩?”老郭说:“今天是星期天, 你不是生病生糊涂了吧?”杨登科才想起这天确是星期天,生病把时间观念也生 没了。 老郭没有食言,下午果然开着那台奥迪进了九中。 上车后,杨登科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领导不是这里视察,就是那里检查, 今天尽管是星期天,康局长就一定呆在家里?”老郭说:“他不在家里,我约你 出来谈情说爱?”杨登科估计老郭肯定在胡国干那里打听好了康局长在家,才采 取这次行动的,也就不再多问。 快出九中时,老郭问杨登科想不想摸摸方向盘。杨登科当然有这个愿望。他 是这台车的第一任驾驶员,又朝夕相处了好几年,能没有感情么?可杨登科坐在 副驾驶位置上不动,说:“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吧?”老郭自然听得出杨登科话里 的含义,说:“原来你是盯着这台奥迪,那我要是退了休还赖着不走呢?” 小车融入车流后,老郭却没往康局长家方向开,奔市中心而去。杨登科问: “这是上哪儿?”老郭说:“给康局长买礼物呀。”杨登科说:“买烟酒还是金 银首饰?”老郭说:“你说呢?”杨登科没说买什么,却说:“你也没交代清楚, 我身上的钱恐怕不够。”老郭说:“今天是替你办事,莫非还要我出血?你的如 意算盘打得也太精了点吧?” 说着话,老郭把车停在了街旁。下了车,杨登科抬头四顾,也没见周围有卖 烟酒和首饰的店子,旁边只有一家文具店,便生了疑惑,说:“到这个地方来干 什么?没走错地方吧?”老郭说:“还早得很,先看看再说。”进了文具店。 杨登科只好跟进去。他百思不得其解,康局长又不是小孩子,总不可能给他 送个笔记本文具盒什么的吧?何况康局长的儿子也已上了大学,不可能要你的文 具。 杨登科正纳闷着,老郭在柜台前站住了,把服务员叫过来,指着货柜说: “那是不是徽纸?拿过来看看。”服务员立即小跑过来,从货架上端出一刀徽纸, 搁到了柜台上。杨登科附在老郭耳边说:“要给康局长送徽纸?这值几个钱?” 老郭没理杨登科,用手指在徽纸上抚抚,然后捏了一张,眯了眼,对着亮处 瞧瞧,点头道:“不错不错,这刀徽纸我要了。”又问服务员:“还有徽砚徽笔 和徽墨么?”服务员连说几个有字,又拿出笔墨和砚台来。这样跟徽纸加在一起, 文房四宝就齐了。一问价钱,并不贵,杨登科忙掏了钱,递给服务员。然后提了 笔墨砚台,紧走几步,追上已抱着徽纸出了店门的老郭,不满道:“给领导送礼, 送得这么便宜,出得了手么?”老郭说:“我们这不是送礼,是去给领导送文化。” 杨登科说:“领导还缺这点文化?” 将文房四宝放进小车尾箱里,两人重新上了车,向康局长家方向进发。杨登 科还在一旁嗦:“如今物资那么丰富,万千的好东西你不买,偏偏拿这并不值 两个钱的所谓文房四宝去送康局长,他不把我俩轰出门,我不姓杨,跟你姓郭得 了。”老郭说:“谁要你姓郭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姓了郭,郭家人就跟着你沾 光了?” 杨登科一时无语了。老郭眼望前方,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说:“这送钱送 物嘛,说得好听点,叫做联络感情,说得难听点,叫做贿赂下药,最终目的无非 是讨好巴结对方,好为我所用。要达到这个目的,重要的是让对方舒服受用。比 如你前次给康局长送了大钱,送得他满心不快,这就与你的初衷完全相违,这钱 送了还不如不送。那么怎样才能达到目的,使对方舒服受用呢?一句话,就是要 选准时机,独辟蹊径,投其所好。” 杨登科似乎明白了老郭的意思,说:“你是说文房四宝正是康局长所好?” 老郭说:“你并不傻嘛。你想想,康局长呆在那样的位置上,集单位财权人事权 于一身,送钱的人还少得了吗?你送钱的时候就是没触到他的敏感处,你也是送 钱队伍里并不显眼的一个,难得给他留下太深印象。还不如避实就虚,在人家都 只知道送钱的时候,你偏偏不送钱,却送上人家没送过而康局长又正需要的东西, 这效果岂不是更显著么?” 老郭的话也不无道理,杨登科说:“那你怎么就知道康局长不需要别的,单 单需要这纸砚笔墨呢?你不是把四样东西当文物去哄领导吧?”老郭笑道:“领 导是那么好哄的么?你把领导也想象得太弱智了点。你到局长室去得少,这一段 时间,康局长一有空就摊开旧报纸练毛笔字,办公室准备拿到废品店去换茶叶钱 的旧报纸都被他要去练字了,害得大家天天喝白开水,没几分钟就要往厕所里来 一次百米冲刺。” 说得杨登科咧开了嘴巴,说:“你说得也太夸张了点。”忽然记起那次被康 局长叫去局长室时,也见康局长正在写字,只是当时杨登科并没往心上去,更不 会想起要去给康局长送纸砚笔墨。杨登科觉得老郭真是有心人,比自己开窍。只 是还有些担心,说:“他大概是无聊了,借此打发时光吧,并不是有意要练字。 我看他那字实在不怎么样。”老郭说:“要是他的字已经怎么样了,那他还练它 干什么?”杨登科说:“其实当领导的只要有领导才能,字写得不怎么样是无伤 大雅的,孔子不嫌字丑嘛。” 车前有人横街,老郭揿揿喇叭,减速缓行,嘴上依然没停:“差矣,如今的 领导,尤其是到了一定级别的领导,所谓的领导才能低点,什么关系也没有。” 杨登科说:“何以见得?”老郭说:“你在局里呆了十多年了,知道领导要做的 也就三件事:坐车喝酒做报告。车子有司机开,领导只要屁股功夫好,又不晕车 就行了。能当领导的一般能喝酒,喝得胃出血,赶快去补缺;喝得趴地下,安排 当老大;喝得打点滴,下届提书记。就是喝不得,酒店小姐都是暗中准备了两把 酒壶的,领导喝白开水就得了。报告是秘书写的,群众要求又不高,领导到了台 上只要少念错别字,群众就觉得这领导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况且如今的领导不管 上不上过大学,至少是本科文凭,袋子里揣着硕士和博士文凭的也不在少数,这 就足以说明他们的能力非同寻常。倒是字写得丑了,上不了桌,有时难免尴尬。” 说到这里,只见前面亮了红灯,老郭赶紧踩住刹车,继续道:“当领导的经 常要出去视察检查,要题的字题的词太多。就是不出去,这大厦落成,那门店开 业,要你赐个墨宝什么的,也在所难免。所以说领导的字写得好与坏,与一个地 方经济文化大业的关系太大了。你想领导若写不出一手好字,促进不了当地经济 文化事业,又怎么说得过去呢?” 老郭大发宏论时,杨登科一直不大吱声,只谦虚地竖了耳朵听着。这阵老郭 可能是说得嗓子发痒了,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杨登科才逮住机会, 插话道:“我看康局长平时也没题什么字,练字的用处并不大嘛。” 趁前方的红灯换成绿灯,老郭松了刹车,车子往前飙去。一边反驳杨登科道 :“你这是妇人之见。人无近虑,必有远忧啊。省委组织部正在考察各地市下届 班子,贵都是个农业大市,作为农业局局长,只要不像陈局长一样出现什么意外, 康局长进班子还是有可能性的。他这个时候不加紧把字练好,以后当了市领导, 岂不要让全市人民失望?” 老郭说得头头是道,杨登科却还是有些不踏实,说:“康局长要练字,难道 就你老郭才会去给他送纸笔送砚墨,其他人却没想到这一点?”老郭说:“其他 人都跟你一样,都只想着给领导送大钱大礼,哪个会想到去送这些东西?就是想 到了,也觉得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不好意思出手。”杨登科说:“要是这些东 西康局长自己已经买了呢?” 老郭一脸的不屑,说:“登科啊,不是我说得直,你是在机关里白呆了。你 还不知道这人就是怪,到了一定的位置,有些事情常人能做,当领导的就是做不 来。当了领导,吃喝拉撒睡,没一样用得着自己操心,除了用来发号施令的嘴巴 的功能得到进一步加强外,其他功能早已退化,一定要到不当领导的时候才慢慢 恢复得过来。比如天天出车入辇,久而久之便连走路都变得不太会了。你见过哪 些大领导或实权在握的小领导在街上走过路?要走也是在车间地头,身边围着小 领导和记者。严格来说,那不叫走路,那叫检查视察。” 杨登科终于似有所悟,说:“我知道了,领导坐车并不仅仅是以车当步,而 是一种身分的象征,一旦不坐在车上,而是走在街上,他就有些不自在,觉得自 己竟混同于普通老百姓,有辱斯文,不成体统。所以那些天天坐在小车里的领导, 有一天忽然恢复了走路的功能,自己亲自在街上走来走去了,不用问,他肯定已 经从台上下来了。” 老郭将小车开进一条岔道,说:“登科算来还是个明白人。还有领导当大了 当久了,无论干什么都有人买单,不需要自己亲自花钱,慢慢就连钱也不会用了。 机关里不是流行三闲的说法么?”杨登科说:“我倒没听过,哪三闲?”老郭说 :“阳痿的鸡巴,领导的钱,领导的老婆助理调研员。”杨登科说:“鸡巴阳痿 了,自然是闲着的。领导的袋子里的钱没地方花,也是闲的。只是这领导老婆助 理调研员,不知何意。”老郭说:“助理调研员就是退位的没事干的副处级干部, 不是说当领导的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三陪基本不空,老婆基本不用么? 领导天天基本去了,老婆基本不用,还不成了助理调研员?” 说得杨登科忍俊不禁,说:“老郭看你兴奋的,今天你一定吃了春药。”老 郭说:“这把年纪了,春药也没用了。还是说领导的钱吧,你知道为什么当了领 导便不会用钱了?”杨登科知道老郭还有高见,说:“我要有这样的学问,也不 至于下岗失业了。”老郭说:“刚才说了,当领导的没有亲自用钱的必要,达尔 文说用进废退,久不用钱,用钱的功能便退化掉了,此其一。其二,中国人推崇 的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领导都是君子,耻于用钱,实属常理。其三,领 导的才能主要体现在用人上,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和知人善用 一类的说法。用对了人,那是很值得自豪的。用错了人,则是没有眼光,那是有 损脸面的。却从来没听说某某领导善于用钱,善于用钱,好像并不能给领导带来 光彩。” 老郭不愧是农业局的老司机,跟领导打的交道最长,识见不浅,杨登科不得 不心悦诚服。他顺着老郭的思路说道:“你的意思是康局长当领导当到这个分上, 连钱也不会用了,所以才不会亲自上街去买纸砚笔墨,非得等着我俩给他送去不 可?”老郭说:“这样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买纸砚笔墨纯属小菜一碟,不是 什么大事要事,康局长本人不会亲自上街去购买,又不好张嘴让手下人代劳,偏 偏还没人想到用这么个简单的办法去巴结他,所以他只好拿些废报纸旧墨汁和老 掉毛的毛笔将就将就。现在你买了这几样东西送上门去,不恰是他想睡觉,你递 上枕头,正中他下怀么?” 倘若真如老郭所言,那此行一定会马到成功了。杨登科也就充满了信心,恨 不得捧过老郭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亲切地啃上一口。 不觉得就到了康局长家楼下。下了车,打开小车尾箱,杨登科抱了那刀徽纸, 老郭将笔墨砚台提到手上,两人一齐进了楼道。瞧瞧怀里的徽纸,不知怎么的, 杨登科猛然间想起贵都乡下一样旧俗,忍不住窃笑起来。老郭不知何故,掉头道 :“你笑什么?”杨登科说:“我们不是到这里来吊丧的吧?” 原来贵都乡下死了人,要烧不少的纸钱,免得死者在那边受穷,因此前往吊 丧的人都会按规矩送上一两刀纸。老郭自然也是知道乡下的风俗的,说:“你总 往歪处想。这是上好的写字画画用的徽纸,又不是凿纸钱用的土纸。”顺便把杨 登科手上的徽纸要过来,夹到腋下,说:“你心不诚,会坏事的,还是我来替你 递东西给康局长吧。” 在康局长门上敲了几下,康夫人过来给两位开了门。换上拖鞋,迈进屋子, 果然康局长正在书房里用功,沙发和地板上到处是写过毛笔字的报纸,满书房弥 漫着墨香。见了杨登科和老郭,康局长放下手中毛笔,扒开沙发上的报纸给他们 让座。老郭把手中的纸砚笔墨一样样放在矮几上,说:“登科听说老板近来爱上 了书法,特意叫上一位书法家朋友,走了好几家文化用品商场,才终于找齐这徽 产的文房四宝。” 杨登科掉头看了看老郭,觉得他真有意思,什么话到了他嘴里就加了砝码, 变得好听三分。老郭的用意也是很明显的,他是要在康局长面前抬高杨登科。杨 登科对老郭又是感激又是佩服,暗想一个人能做到老郭这个分上,也算是颇有功 夫了,今后得多向他学着点。 康局长瞧了瞧几上的纸砚笔墨,转身拍拍杨登科的肩膀,说:“登科,难得 你这份好意。现在大会小会反复强调要加强廉政建设,特别是领导干部要做廉政 的表率,今天你如果送金送银,我还不敢要呢,这文房四宝显得有文化有品味, 我就笑纳了。” 杨登科心里明白,康局长这话听去平常,却暗中点到了那次退钱的事,同时 也显得他不收金钱,只收纸砚笔墨的高雅。杨登科当然不好说什么,只说:“我 也不懂书法,只觉得徽产的纸砚笔墨应该比废报纸旧笔墨好用些。” 康局长拿过几上的徽笔,放手上把玩着,说:“这是肯定的。”接着又拿笔 管在徽纸上轻敲了两下,说:“有了这些宝贝,用不着拿那老掉毛的旧笔在又粗 又硬的旧报纸上乱涂乱划,写的字也不至于总是毫无长进了。”杨登科低低身子, 抚平一张写过字的报纸,瞄了瞄上面那写得很一般的字,讨好道:“我看这字就 已非同凡响了。”康局长还有些自知之明,说:“别给我戴高帽了,这字有几斤 几两,我心中有数。” 老郭也看了一会儿康局长写在报纸上的字,然后给杨登科使了个眼色。杨登 科于是拿了砚台,跑到厨房里盛了水,开始拿了徽墨在上面磨起来。老郭那边已 在桌上摊开徽纸,对康局长说道:“登科这徽纸到底好不好,不能光凭他嘴上说 了算,老板还是请您当场检验检验吧。”康局长说:“行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 惟一标准,我这就试试看。” 说着,康局长便来到桌旁,拿起徽笔,蘸了杨登科刚磨好的徽墨,在老郭摊 开的徽纸上运作起来。杨登科和老郭不敢分心,瞪大眼睛望着康局长手下的笔尖。 康局长在徽纸上落下“宠辱不惊”四个字之后,便停顿下来,望着自己的作品, 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仿佛对自己的字还有几分满意,说:“看来徽产的 纸砚笔墨就是不同一般啊。” 老郭不失时机地鼓起掌来,还说康老板真是神来之笔。老郭大概是觉得拍马 屁不要纳税,想拍就拍了,杨登科却怎么也没看出康局长的字神在哪里,尽管康 局长今天用了徽产之物。想起如今有不少当领导的,写的字跟蜘蛛差不多,要多 难看就有多难看,也敢以书法家自居,好像只要拿得动笔就可以做书法家似的。 偏偏有人鼻子特长,只要领导有这样的爱好,他就找得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向领导 求字,然后拿去挂于高堂,或载于报刊,甚至送到展览馆去参加展出,还人前人 后地夸奖那字如何举世无双,如何惊天地泣鬼神,逗得领导沾沾自喜,以为自己 便是王羲之转生,欧阳洵再世。写字也是有瘾的,以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走到 哪,字写到哪,到处都是他的所谓大手笔。殊不知,等领导退下去后,故地重游, 再兴致勃勃去找自己的墨宝时,早被人家铲得一干二净,什么痕迹都不复存在。 见杨登科走了神,老郭忙用膝盖在他的屁股上顶了一下。杨登科一个激灵, 这才回过神来。他懂得老郭的意思,忙不迭地夸奖了几句康局长的字。康局长信 心陡增,继续运笔,一口气在徽纸上写下了这么两行字: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好个宠辱不惊,好个去留无意!不知怎么的,当了官掌了权的人都喜欢这么 标榜自己。如果真的只辱而不宠,只去而不留,看他是惊还是不惊,是有意还是 无意。其实宠辱也好,去留也好,嘴上说说自然轻松,做起来并非易事。那是需 要一点定力的,能淡然处之者恐怕向来不多。 杨登科见康局长写下那两句话,不免生了联想,竟然又走了神。老郭却比他 老成多了,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康局长的字上面,瞅准时机就要夸耀两句。康局长 却总是故作谦虚地摇头道:“真是辱没了登科带来的纸砚笔墨,孤芳自赏尚可, 拿去示人就是出丑了。” 杨登科害怕老郭再用膝盖顶屁股,主动奉承康局长道:“老板的字虽然不好 跟柳公权颜真卿打比,但放在当今这个斯文扫地文风式微的年代,却是相当出类 拔萃的。如果我杨某人有这么一手好字,也就不用摸方向盘,跑到街上卖字谋生 去了。”说得康局长嘴角直挑,说:“登科你不是怂恿我放着这个局长不当,上 街卖字糊口吧?你这不是要害我吗?” 说笑着,老郭又摊开一张徽纸,请康局长再来一幅。康局长说:“你们别想 着看我的笑话了。”再不肯拿笔。老郭又劝了一阵,康局长还是不从。 杨登科这时也变得聪明起来,灵机一动,忽想起当领导的写得最多的四个字, 说:“老板,我说四个字,你肯定会写得非常到位非常出众的。” 康局长也不知杨登科要说的是哪四个字,心下却生了好奇,说:“什么字? 你那么敢肯定?”杨登科说:“你先答应我,我说出来,你得写给我和老郭见识 见识。”老郭也说:“老板你就答应登科好了,不就是四个字吗?写起来还不容 易?” 康局长经不住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说,只好先答应下来。老郭就催杨登科 :“老板都同意了,是四个什么字,你还不张开你的金口玉牙?” 杨登科不慌不忙道:“同意。” 两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并没听明白杨登科的意思,四只眼睛愣愣地望着杨 登科。 杨登科意识到他们误会了这两个字,心想再聪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只好 补充道:“同意!同意提拔同意拨款同意研究同意上报同意发文的同意。” 康局长这才会心一笑,指指杨登科,说:“就你出得了这样的鬼点子。”老 郭也明白过来,觉得杨登科这个建议简直是绝了。说:“那另外两个字呢?” 杨登科朗声道:“已阅。” 老郭说声“妙!”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又低了头,反复将“同意已阅” 四个字念叼了好几遍,心想当领导的,别的字也许难得写上几回,这四个字哪天 不要写上三遍五遍的?有道是熟能生巧,写得多了,再不会写字的人恐怕也能写 得像模像样。不免暗暗佩服起杨登科的机智来,看来这个家伙不可小瞧了,以后 也许还是会有出息的。 这么想着,老郭回头对康局长说:“老板你可不能反悔哟,刚才你是亲口答 应了的。” 康局长也将这四个字默念了数遍,念得他额角放光,双眼发绿,手心也痒痒 的了,恨不得立即拿笔在手,像平时在文件或报告上签字一样,几下把这四个字 挥洒出来。他早已心中有数,这四个字就是写得再差也有几分架式,几许骨力。 却还要客气:“还真写这四个字?”老郭说:“当然是真写,我俩等着一饱眼福 呢。” 康局长又假意推却了一阵。这时老郭已将桌上的徽纸铺得平平整整,杨登科 则把刚才康局长用过的徽笔重新塞回到他手里,单等他大笔一挥了。康局长相反 不急不躁了,定定神,往肺腑里深深吸进一口清气,这才从容落笔于徽纸上。 这次康局长果然有如神助,将这四个字写得形神备至,妙不可言,比他先前 写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要强多少就有多少。 康局长看来对这四个字也很满意,写完之后,意犹未尽,又微笑着反复端详 了半晌,脸上不由得泛出兴奋的红晕,像是刚下完蛋的红脸母鸡。直到老郭和杨 登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康局长才晃晃脑袋,自谦道:“写得太差劲,让你们 笑话了。” 这回杨登科和老郭鼓掌时,可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丝毫拍马逢迎的意思。 领导舒服了,杨登科和老郭的目的就达到了,起身准备离去。康局长满面春 风地送他们到门口。两人低了头正在换鞋,康局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吴卫东那个办公室主任也不知怎么当的,昨天才告诉我,局里的面包车还锁 在车库里,我还以为早处理掉了呢。登科你先开开这部面包车吧,回头我给吴卫 东打声招呼。” 杨登科那只正在系鞋带的手就僵住了,用劲嗯了一声。 出门后,杨登科的步子就高远起来,一脚踩住那根没系好的鞋带,人往前一 栽,脑袋咚一声撞在墙上。老郭乐道:“登科你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 杨登科伸手在头上摸摸,也不感到疼痛,只望着老郭嘿嘿直笑。他觉得老郭 真是神啊,自己绞尽脑汁办不到的事,他一个小花招就利利索索给你办到了。看 来机关里确实是个锻炼人的地方,老郭比自己在机关里多呆了十多年,便已百炼 成精。 这时老郭已转身往楼下矮下去。而杨登科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还盯在他那微秃 的脑袋上,仿佛绿头苍蝇似的。走在前头的老郭也许感觉得出背后的目光,下完 楼后,回头瞥了杨登科一眼,说:“你不认识我了怎么的?” 杨登科也不作答,又嘿嘿一笑,目光依然不肯放过老郭。老郭就站住不动了, 伸手在杨登科眼前晃晃,说:“你到底犯什么傻?”杨登科眼皮都不眨一下,目 光还是直直的。老郭暗吃一惊,后退一步,说:“登科今天你不是起得太早,碰 着什么鬼了吧?” 半天,杨登科的眼珠子才动了动,无头无尾冒出一句:“我得把你的面目看 清楚了,好找人铸一个铜像,放家里好好供着,每天给你上香磕头。”说着还做 了个合掌作揖的动作。 老郭也是气不过,骂道:“去你妈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