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儿的月是在一年之中最圆最美的了,我懒懒地躺在草地上,枕着那把与我相 依为命的处韵剑,缓缓伸出手去轻轻地捉住剑柄,铿,脑后有凉风轻抚,我微微一 笑,整个人忽然坐了起来。 人世之间,我不知道会否有什么比我这把剑更重要,其实在心内仍然有一丝毫 无理由的牵挂,在某个日子中,这把处韵剑是否会一逝无回?正如他的来历,轻轻 地捉着我的手,温柔细致地躺在我的怀中。 耳畔闪过了喧闹地人群欢声,我仰起脸望向这如处子般静怡的盘月,心底微微 地叹了口气,十年了,我走过了草原上数不尽的部落,杀尽了草原上数不清的马贼, 很多人尊敬着我唤着我做不败的剑神,在他们心中,除了这把处韵剑之外什么也不 配让我拥有,寒冷,温暖,死亡,亲情,我一样也没有尝受过,执着与剑,温柔与 剑,相亲与剑。 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这柄长剑,遥远的记忆重新在心头闪过。我苦涩一笑,猛 地站起身来,多少年的英雄尝惯了无情,往事的痛苦又何必仍然在心内交织?我望 了一眼远处人群所围着的热闹,举步走了过去。 每一年的八月十五,是草原上所有部落的庆典,再没有什么盛会比他更令人嘱 目了,也没有什么年轻的人儿会不念着今天奋发的长剑,这是关于世代流传的一柄 剑的传说。 或许在若干年之后,他所代表的意义会因我这把处韵剑而来,我的嘴角微微抽 动,更或许我的名字会永远在这广褒的草原上流传。 我挤在人群之前,看着在场中比剑的两个青年,然后把目光搜索在四周的每一 个年轻女子脸上,其实这十年的浪迹四方我唯一的目的只是找一个女孩子,只是我 痛恨那些马贼给我带来的痛苦童年,见一个杀一个,这是我附带着的利息。 我的目光微微一动,凝注在右上方坐在酋长身边的女孩子身上,记忆虽然遥远, 十年之前我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童,她的容颜在我的心内确实也是淡了,更 何况那一年她也只有九岁,我觉得很好看,偷偷地恋着她,不过十年过去她究竟便 成了什么样子,我却再不会清楚。 坐着的少女极美,虽然身着一袭淡青色的蒙古长裙,却仍然掩不住她由内而外 极富清雅的美丽,仿弱一汪秋水的眼眸灵秀地凝注在场中,偶尔见着这比试的两人 惊险的招式,微微皱起秀眉,眼中流露出惶恐之意。 不愿回想的往事重又浮现在脑海,这惶恐的眼神我平生只在那一天所见过,身 小力弱的我哪里可以成为扎哈远的敌手,他贯注了全身精神妙至巅峰的一剑已经疲 倦的我又如何可以避开,木雪妍的俏脸已然变色,眼中的惶恐之意深深地感染着身 受剑苦的我,处韵剑是她之物,十三岁的孩童挤入成人的剑会也是由她所鼓励,纵 然我英雄盖世,却原来小小年纪也可以死在美人一关! 我爹在我的心目之中是一位盖世豪杰,也只有他那样铁铮铮的汉子才配有我这 样硬朗朗的英雄儿子,只是他是一位马贼,我的母亲,只是他偶尔冲入部落时见着 母亲如花的容颜禁不住兽性大发,她没有恨过他,他是这草原马贼之中最具魄力的 领袖,其实母亲曾经在遥远处望见过他,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却也再没有嫁过人。 全部落的人都仇视我,我是草原上臭名昭著的马贼与草原上冰清玉洁的雪莲的 结晶,少时的寂寞冷眼我见的多了,我虽然很欢喜跟相同年纪的孩童作朋友,但我 却不可以,甚至只在一旁羡慕的瞧着他们玩乐也不可以,部落的长辈教导过这些子 侄们,他们是不能够以大欺小,但却可以教这些子侄们以多凌少。我发愤练剑,醉 心于这武道,在十三岁的时候,我独自一人伤了十来名向我挑衅的族中同年。 扎哈远的这一剑我不能够躲开,他是我的舅舅,更是全族中第一的剑手,唯一 的一次失败只在我父亲杀戮全族时跟他的单挑,他没有尽到保护部落的职责,更加 痛恨我这个孽畜,那一年的剑会我怀疑是否是一个对付我十三岁孩童的圈套。 我坐在草地上无趣地拔着这渐已成枯黄的青草,偶尔抬起头来望向远远处男孩 女孩媳戏在一块的游戏,心中真的是很羡慕,沉思之中,忽然感觉到一股突如其来 的杀气,当下凝目望去。十数条身影站在我的周围,为首的扎其冷冷的望着我,眼 中透露出凶光道:“一个人打不过你,两个人打不过你,那么十五个人你是否可以 一起打倒呢?‘我缓缓站起身子,抬头望向这比我高上一个头的扎其,眼中射出的 寒气连这十六岁的凶人也禁不住倒退一步,我把目光转向远处早已停止媳戏向我奔 来的孩童,目光猛然一顿,与一对充满怜意的目光相接,心神猛震,木雪妍!虽然 她仍然是小,但在我的心内却是一个奢望,能够和她把臂相游,一起玩乐,纵然即 刻身死,那又何妨? 这是少小时纯纯的初恋,如今的我想来恐怕仍然是一种爱意,草原上的孩子从 来都很早成熟,尤其是我这样拥有可怜身世的孩童,一遍一遍地在梦中追寻着除却 父爱母爱以外的另一种两小无猜的情爱。 我的心内涌起强大的斗志,幼稚的面上露出一丝坚毅的神情,十五个少年,嘿, 即便我趴下了你们也得陪我,扎其大喝一声道:“揍他。”我大吼一声,奋力迎上。 身边围着的孩童的眼神从兴灾乐祸逐渐转成惊惧又转成敬重,他们当然认为我 打不过他们十五个,但是我一拳一脚地挨着,鲜血不断从身上淌流,也一拳一脚地 揍在别人身上,让着拳头受着鲜血的鼓励,拼力地振作着身上的每一份力气,榨干 身上的每一份潜力。 如今的我回想起当年的那一段惨事,却仍然是很不解,我没有本事打败这十五 个人,但是事实却是这十五个人先我而躺下,或者我的伤比他们加起来还要重,因 为我在床上足足地躺上了一年,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就象我爹当年在十三路马贼不 服我爹时的围攻下全身淌血地走回山寨。 伤好之后,族里的人更加开始仇视我,他们害怕我是我爹的另一个,但看在我 娘的面上他们也不好明着下手对付我,我也渐渐明白,唯有修习武道,我才可以在 这世上生存下去了。 伤好后的我更加孤独,我躺在草原上静静地望着夜空中闪耀着的群星,间中望 见几颗流星在广褒的虚空中一闪而过,忽然感觉身边传来一阵幽香,我微微转首, 瞧见木雪妍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清澈地注视着我。 我的脸立时热了起来,微张了张口却不能够说出话来。依旧把目光投向遥远处 的星星。 木雪妍轻轻道:“夏天沅,你叫做夏天沅么?嗯,我叫做木雪妍,我时常看见 你独自躺着看星星,喂,你有那么大本事,你可以数清星星么?” 我心头一热,坐起身子道:“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即便我可以数得清我也不会 去数他,这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又没有什么好处。我望着这些星星却只是思想这星 星为何可以千万年地生存着,为何又忽然可以从天上掉下来,每一颗落下的星星是 否真是代表一个逝去的人儿,这世上是否会有不落的星星和不败的英雄呢?” 木雪妍若有所思,她坐了下来,道:“你懂得剑么?是否有人教过你呢?那一 天你在扎其他们的围攻下仍然浑身淌血的打败了他们,你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为什么他们又会带这么多人来打你呢?” 我面上一红,被着自己心仪的女孩夸奖着作为英雄,禁不住心内闪过一丝感动, 我故作无事的淡然道:“他们揍我,那是他们有揍我的理由,谁都惹不起我爹,但 谁都可以惹上我来报复我爹。没有人教过我剑法,只是每一年的剑会我都会在一旁 瞧着,于是我便懂剑了。” 木雪妍微微一震,她微讶道:“你的剑法很好啊,难道真的没有人教过你学剑 么?” 我苦苦一笑,涩然道:“纵然我肯学但又有谁肯来教我呢?只是在触着剑时, 我总会感觉一种无法捉摸的熟悉感觉,剑道,正如这群星有时候离得我很远,有时 候却又离得我很近,其实我也不懂得什么剑法招式,只是在拿起剑的时候,自己的 整个身心精神便会完全融洽于这剑中,这是我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奇异。我的心向 来很散漫,很难有可以集中精神的一刻,也许我的生命便是为了剑而存在。” 木雪妍沉默片刻,忽然把手从身后伸出,我转首望去,豁然见到一柄长剑平躺 在她玉白的小手之上。 剑鞘和剑穗已经很旧了,想来也是流传了好几代的珍品了,我浑然不解其意, 目光颖惑地投向木雪妍精致的俏脸。 木雪妍郑重的把长剑交在我的手上,小脸上居然流露出尊敬之意,她道:“我 不知道这柄剑是怎么来历,一年之前你与扎其他们交手之后那座小土丘上就无缘无 故地插上了这柄剑,本来是没有人去拔过他,只是我想你可以用他,后天便是全族 之中最伟大的剑会,你应该去参加,应该把这柄剑的光芒普照这整个大草原,十三 岁的夏天沅,该是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 她把双手握住我的手掌,又把整个身子倾向我的怀中,半脆着把她的小口凑近 我的耳畔,轻轻道:“你可以为我而夺取剑会的桂冠,并在千万人之中把它送到我 身边么?” 我浑身一震,只感觉心脏不停的急促跳动,我努力地深长呼吸又有一股无法言 语的清香在鼻间挠绕,双手与木雪妍的柔荑相接,只觉触手处柔滑温暖,当下把目 光凝注在她的俏脸,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气道:“无论有多大的挑战我都会把 这顶桂冠送给你。” 木雪妍微微一笑,仿若春花般绽放的笑容使得年仅十三岁的我也禁不住开始意 乱情迷,我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无论是刀山火海,千军万马,我夏天沅的身边只 要有她的笑容,含情的双眸,即便是经受如何的苦楚我都可以视之等闲。 木雪妍松开我的手,俯转身子忽然在我的面上轻吻了一记,就那么起身跑了开 去远远的挥手道:“好好地照顾着那把剑,给他取个响亮的名字。” 我站起身子,望着她渐已跑远的身影,心中回味着适才她给我带来的欢乐,一 时之间竟是怅惘若失,为何快乐便是如此短暂么?我怜惜地把剑拔出鞘中,对着群 星高举长剑,扬声道:“美人之吻,处子之韵。我夏天沅此生必不负此处韵剑。” 篝火簇拥着的剑会已逐渐接近尾声,我不必过去观望,胜出之人定然便是蝉联 十五年之久的扎哈远,他的剑法确是精妙,而我今日所有的剑道成就其实便是以他 为蓝本而加以修改,虽然我懂得如何与剑亲近,但真正如何的高手相接我却是从来 未曾实际经验过。心中想及片刻之后便要与扎哈远交手,竟然有一股莫名的恐惧涌 上心头,这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即便当年与扎其为首的十五少年相搏也没有 如今那样的一种无助,一时之间,长叹一声,小小心灵居然也有了难以割舍的牵挂。 我轻轻地拔处韵剑出鞘,目光深深地凝注在一汪清水般澈明的剑刃,生死我从 来都看得很淡,其实不必经历过如此凄凉的往事,让我觉得生死只是三四十年之后 的事情,但如今一刻,我却不得不去想着这两个字。扎哈远的剑我很清楚,我是否 有把握接下他的全力一战,也许只能够归诸于天意。他的剑法只在于剑意,意中如 果只有剑那么我这一战根本不会有生还的机会,只是他为人极傲,每一年的月圆剑 试他从来不曾真正把心与剑融合为一,我夏天沅,十三岁的孩童,会否便是他十五 年来一直等待的敌手么? 我大步上前,其实我是没有了选择,自小以来我便自认英雄,绝不会害怕死亡 和痛苦,但在内心深处却仍然一种企求,大丈夫死当死耳,却不能够死于平淡,更 不可以死于毫无价值之中。为搏美人一笑,这是否可以认作是我理想中的死亡么? 目光忽然与木雪妍的温柔的眼神相遇,我微微一笑,露出一个与我如今心境绝 不相配的自信笑容,进入场子中心,与扎哈远相对而立。 扎哈远低头向我瞧来,丑陋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笑容,他淡淡道:“夏风华的 孩子,果然是不世豪杰,不知道你是否真如你父亲一般英雄了得能够败我扎哈远?” 我浑身一震,扬脸朝他望去,见着他眸子中一丝乖戾之气一闪而过,心中突然 有掉入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之中的感觉,扎哈远是否一直以来都把我看作是我爹的 替身呢? 坐在高台上的族长扎木奇忽然走了下来,来至我的面前弯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抚 上我的头顶,我后退一步使得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他勉强一笑,对着四周 的群众大声道:“我们草原上游牧的民族素来都是敬重英雄,更不管他是否是太过 于幼小,只要他有勇气,他有武力,无论是怎样的一种聚会他都可以挺身而出。虽 然这月圆剑会从来没有一位低于十八岁的少年参加过,但是这并不是不可以有英勇 的孩子参加,相反,英雄总是在孩童时候展露他过人的才华,我们应该为草原上诞 生的第一个伟大的英雄夏天沅击鼓相庆!” 鼓声雷鸣般自草原的中心响起,一时之间竟然有数不清的火光自草原的四周涌 向中心。我把处韵剑抓得紧紧,在众声喧闹的人群之中我竟然有无比的孤独涌上心 间,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是我手中的处韵剑。我说不清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在捉着 处韵剑时我的心情逐渐平复,扎木奇恨得我入骨,他是我外公,娘也正是他最疼爱 的女儿而最好要面子的他居然让一个臭名昭著的马贼玷污了他心中的珍宝,在我出 生的一年之内他摔了我十余次,如今竟然可以为我敲响族中最隆重的鼓迎天下客。 这是只有在族中发生某种奇迹时才招呼四周的其他游牧民族来一起观看的一种自豪 的庆典。 -------- 西陆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