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连续几个夜晚李璐都难以睡眠,恰好这几个夜晚孙鹏跃不在家,李璐起来睡 下地折腾,孙鹏跃一概不知,更不晓得这个彻夜不眠的李璐会有什么故事发生。 李璐的确想折腾一个故事,不,是创造一个奇迹,她想模仿孙鹏跃的笔迹, 但她要更进一步,模仿孙鹏跃的笔迹批阅一份有关八角楼开发的文件,她相信她 会成功,孙副市长办公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只要他不细查,他就不会发现自己 笔体的异常,何况李璐对孙鹏跃笔迹的模仿大可以假乱真。让她颇费思量的倒是 她没有机会看到孙鹏跃批阅的文件,孙副市长从来不把文件带回家,她根本就没 有创造奇迹的机会。 这天,李璐正坐在家里发愁,她向叶奕雄保证的事情一定要尽快办到,否则 夜长梦多,她的梦想被现实粉碎是相当可能的。忽然,电话响了,李璐拿起电话, 孙鹏跃告诉她马上要去外地考察几天,直接就奔机场了。李璐应着,温柔地叮嘱 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待孙鹏跃挂了电话,李璐心里一阵喜悦,真是天赐良 机啊,何不趁孙鹏跃出差的机会把事情办了呢?那么谁能帮助自己成功?李璐第 一个想到的就是赵宗平,她坚信有关八角楼的开发资料一定在他的手里,他是城 建局局长,基层领导,第一手资料往往在他手中,再说他与叶奕雄也是大学同窗, 自己的电话就是他提供给叶奕雄的,他为什么把自己的电话提供给叶奕雄?显然 是想帮助他,他知道李璐是分管城建的孙副市长的夫人,那么叶奕雄在开发方面 的愿望也许会通过李璐的帮助得以实现。 李璐穿戴齐整,毫不犹豫地去找赵宗平,出门的时候,又觉得不妥,这样直 接去办公室找他未免太张扬了一些,事情未办就露了马脚,于是李璐返身进屋, 平心静气地给赵宗平打了个电话,客气地说:很想念老同学,不知罗密欧如今混 得怎样? 赵宗平也就顺着杆子爬道:我混得好不好,朱丽叶应该知道,孙副市长是我 的顶头上司,我的前程就攥在他的手中。 李璐听罢一笑说:是呀,朱丽叶牵挂罗密欧,特意打电话问候。 赵宗平在电话那边哈哈笑了起来说:好了,老同学,这种玩笑以后还是少开 吧,副市长夫人的身份,让人不好招架。 李璐正儿八经说:好好,我听你的。不过,今天我有正事找你。 什么事?赵宗平语气不安地问。 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办公室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李璐问。 是啊。赵宗平说。 好吧,我马上去见你。李璐挂了电话就出门走了。 放下电话,赵宗平便坐在办公室里纳闷,李璐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要来办公 室找他,如果真是谈私事叙旧情,她可以约他到茶楼酒吧,干嘛要在办公室显山 露水呢?思来想去,他也想不出李璐来找他的目的,最后他的思想又集中在叶奕 雄身上,是自己把李璐的电话告诉叶奕雄的,而且赵宗平也知道他们之间取得了 联系,并有来往,那么李璐今天肯定是为八角楼的事情而来,可是有关八角楼的 两套开发与保护的材料他还没有机会送交给孙副市长呢,孙副市长总是忙,几乎 没有时间在办公室闲坐,有次他在办公楼的门口碰见孙副市长,说要把八角楼的 材料交给他,孙副市长推脱忙,说要缓一缓,他也就把这事搁下了,反正是棘手 的事情,不逼到头上,谁也不愿意管。 赵宗平想着,就在办公桌上把八角楼的材料找了出来,他已经在两套方案上 都写了“请孙副市长审阅”的字样,正看着,门突然被推开了,李璐风尘仆仆地 闪了进来。 赵宗平惊了一下,半天才敢打招呼,他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见过李璐了, 他心里的朱丽叶光彩照人,一朵天生丽质的玫瑰花,但眼前站着的李璐却面色憔 悴,好像长期失眠的神经衰弱患者,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赵宗平心里掠过一丝 不安,人们常说从女人的精神气质上就可以看一个男人待她的生活态度,李璐显 然过得不好,否则身为副市长夫人怎么可能拥有这样一张不堪看的面孔。 赵宗平让李璐坐在沙发上,便起身倒水。 李璐目不转睛地打量赵宗平说:留洋归来也没见你身上的洋气? 赵宗平一边将水端给李璐一边调侃说: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你以为罗密欧会在中国的土地上脱胎换骨吗? 李璐接过水杯,一下子笑了说:时间真快,一晃就是数年过去了,人生如梦, 真是如梦啊。不过,我倒经常想起我们在大学时的风光,那很可能是我一生中最 最风光的时刻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灰啊,副市长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城有多少女人羡 慕这个角色啊。 是啊是啊,人往往会身在福中不知福。李璐急忙改换话锋,心想今天无论如 何不能失语,悠悠万事唯八角楼开发为大。 赵宗平坐在李璐的对面,打量着她说:夫人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来我办公室啊? 有何吩咐? 李璐喝了一口茶,摆出一副很忙的样子欲站起身说:孙副市长马上出差外地, 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他刚刚吩咐我来找你,有关八角楼开发的材料他想看一看。 哟,这么大的事他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吧,再说也应该让秘书来拿,您身为他 的夫人来拿文件,不太妥当吧?赵宗平怀疑地看着李璐。 李璐神情有点惊慌,但她很快镇静了情绪说:我来替孙副市长拿材料的确出 乎常理,但也在情理之中,试想想,没有他的吩咐,我敢来找局长要材料吗?孙 鹏跃这个人一向讨厌夫人参政,他的工作我是从不过问的,可今天情况特殊,他 马上要去机场,秘书跟他一块走,他就临时抓了我的差,不信你就打电话问吧。 李璐来了个下马威,他相信赵宗平不敢当面打这个电话,那就等于不信任她, 他总不该当面羞人吧。 赵宗平果然一笑说:真要是孙副市长派你来的,我还用打电话问吗? 就是,你总应该相信我吧。李璐进一步强调说。 赵宗平开始在桌子上找八角楼的材料,其实材料在李璐到来之前他就找出来 了,他故意放慢了速度,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孙副市长怎么可能派自己的夫人到 城建局取一份公务材料呢?再十万火急也应该公对公吧。会不会李璐从中搞鬼? 赵宗平想到叶奕雄对开发八角楼的贪婪,想到他们之间为此而进行的交往,他的 心里忽然不踏实起来。还是要问问孙副市长吧,一旦出了什么差错,他赵宗平可 担当不起。 赵宗平想着,就把桌上有关八角楼的材料又塞回了另外一堆材料里,然后他 左右看看说:八角楼的材料我早就准备好了,本来是想送给孙副市长批阅的,他 很忙,我总是见不到他。怎么突然找不见那材料了?我放在哪里了?随后跟李璐 笑了一下道:你在这儿等着,我看看是否放在办公室了。 赵宗平快步出门,他穿过走廊,进了卫生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孙 副市长的号码,他想还是要问一下,是真是假自己心里好有个数。手机传递给他 的信息是本人不在服务区。赵宗平又往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半天没人接,他只好 打到政府办公室,值班秘书说:孙副市长正准备去机场,你打他手机吧。 赵宗平不想再打了,孙副市长马上出差是真的,李璐没说假话,那么他是不 是让李璐来拿八角楼的材料,这就需要问询了,但眼下又问不到结果……赵宗平 转身往回走,不知道是把材料给李璐还是不给李璐。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李璐急火火地说:找到没有?孙副市长马上要去机场了。 赵宗平摸着脑袋说:办公室也没有这份材料,我再找找,看是塞到哪里了吧。 说着又在桌上的那堆材料里翻了起来,一会儿佯装惊喜地说:找到了,在这里, 两份呢,一份是开发八角楼的,一份是作为历史文物保护八角楼的,你都带给孙 副市长吧,我在上面写了意见。 李璐如获至宝,一下子把材料抱在怀里说:我赶快回去让他看,他看好了我 再送回来。未等赵宗平答话,李璐就转身飞奔出门。 赵宗平望着她的背影仍感到蹊跷和不放心,便想给叶奕雄打个电话,试试他 的口气,可拿起电话,他又把电话挂了,他能跟叶奕雄说什么呢?问他是否买通 了孙副市长?赵宗平内心猛地感到一阵紧张,如果叶奕雄真把孙副市长买通了, 八角楼作为历史文物的地位也就保不住了,那么前一阵子媒体有关八角楼二战期 间做过慰安馆的报道等于前功尽弃了,而那个在城建会议期间对自己大加赞赏的 女记者郭婧又会怎样看自己呢? 赵宗平轻轻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好像第一次感到官场的身不由己以及做人 的难度。 送走李曼姝,我没有立刻到报社上班,而是在家里安静地整理李曼姝的材料, 我要把她东北之行的一路讲述都整理出来,拿给总编的时候,让他大吃一惊。 奇怪的是总编再也没有打电话找我,起初我并没有这种意识,后来当我意识 到的时候,我觉得本城方方面面的人士对李曼姝的事情开始淡化起来,媒体的特 点就是这样,一阵风,风刮过后,烟消云散,哪怕天大的事情,也会在社会喧闹 的生活中被人们渐渐淡忘。 可八角楼不应该是这样,李曼姝更不应该是这样,在人们淡忘的记忆中不可 把历史当儿戏,特别是二战的历史。 在整理李曼姝的材料时,我经常伏案落泪,有一种记录不下去的感觉,战争 对人性的摧残是出乎常人意料的,人类如果想放弃战争,珍视永久的和平,就必 须保留一批二战期间的文物以提醒人类,因为历史往往会出现惊人的重复和相似。 而人类又是一种容易忘却的高级动物,物换星移,时过境迁,痛便会被喜悦所取 代。 我连夜作战,几天几夜足不出户,饿了就吃方便面,困了就打个盹,房间里 只听见我的键盘声,经过一周多的时间,我终于把李曼姝的讲述整理完成了,用 打字机打出一摞厚厚的稿子,像完成一件光荣的任务似的准备拿给总编看,我企 盼着这个时候总编能给我打个电话,我会毫不保留地向他报出成绩。可我没有接 到任何人的电话,我像一个被遗忘的女人,在自己的角落里吟着自恋的歌曲。尽 管如此,当我准备去报社上班的时候,还是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上旗袍,让我 的身材在古典的韵味中大放异彩。 数日不见的报社仍如往日一样地忙碌,人们出出进进,车辆往来穿梭,谁也 没有发现谁到来,谁也不会注意谁离开,报社的形象就是忙碌,为新闻忙碌,为 效益忙碌。 到了我的办公区,人们的眼睛就开始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了,但我发现人们 看我的目光很异样,也不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打招呼,而是躲闪着我,不肯停下来 跟我交谈几句,好像我惹了什么祸,大家都怕沾上边一样。 我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感觉很不自在,于是就拿着手中的材料奔向总编室。 人们的眼神和态度使我有点心慌,我能感觉着什么,但具体是什么,自己暂时又 拿不准。 总编正在接电话,好像没注意我进来,我悄悄坐在沙发上,等他接完电话。 只听总编说:这事已经搞得我们报社损失惨重了,你还想怎么样?对方不知又说 了什么,总编抬高声音说:我们报社保证不再参与此事,已经开会研究过了。说 罢,总编挂了电话,呆呆愣神。 我只好主动跟总编打招呼,我如果不主动打招呼,总编都难以发现我。 总编,李曼姝的材料全部搞好了。我把厚厚的材料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总编这才注意到我,并看着我发愣。 我只好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总编这才缓过神来说:八角楼的事李曼姝的事暂时都缓一缓吧,最近报社的 乱子出大了,你不在家,可能还不知道呢,广告部本季度的收入下跌了几百万, 这样下去,报社人员的工资都成问题了。 为什么下跌?我不解地问。 你问我,我问谁?还不是报道八角楼慰安馆招惹的是非,得罪了房地产开发 大财团,人家卡了我们的脖子。总编沉着脸说。 我想到叶奕雄,一定是他搞的鬼,他这招可真够毒的。利益熏心的商人,靠 这些人能建设好一个国家吗?我安慰总编说:没关系的总编,我们正义在握,就 不怕邪恶。 总编戚然一笑说:刚才我接到的又是有关八角楼的逆名电话,说如果我们报 纸再报道八角楼慰安馆的情况,会有更大的报复等待我们。 我看了一眼总编,抬高了声音说:总编,您是不是害怕了,要向这些有钱的 商人们投降? 总编看了我一眼说:不是我向他们投降,是现实不得不使我考虑让步,否则 我们报社入不敷出,上级会怎么看我们,员工们又靠什么吃饭? 可因为这些物质利益我们就放弃自己的理想吗?理想是神圣的。我说。 总编瞟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对于充满理想主义情结的人,我们可以赞 赏可以崇拜,但要心存保留。道理很简单,我不是你,有些话你说了没事,我说 了事就大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乌纱帽的问题,可是为了新中国,多少先烈把自 己的生命都献出去了,换来了今天的和平,但和平时期的人们看重的却是自己的 官位职位和物质待遇,要是那些先烈们九泉之下能够感知,他们会怎么想呢?我 两眼直视总编,真难以相信总编会在我出差的这些日子忽然改变自己的想法,而 且速度如此之快令人始料不及,要知道当初在报道八角楼慰安馆的事情上他是相 当支持的,态度积极观点鲜明。钱啊,你真的能让一个正直的人在是非面前缄默 其口吗?你真的如此威力无边吗?…… 我正出神,总编说:李曼姝的材料就先放一放吧,报社主要围绕政府的中心 工作,八角楼的开发不是政府的中心工作,本报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尽力了,而且 经济损失惨重,该收一收了。 不行,我突然喊了一声,像下命令似的,我看到总编呆愣地望着我,他大概 第一次看我发这么大的脾气,有点不相信这声吼是从我的喉咙里嚷出来的。不等 他反应,我继续吼了起来:你以为八角楼的开发只是简单的商机吗?只是个别商 人的利益吗?你错了。如今的中国,几乎每座城市的天际线都是崭新的楼群勾勒 出来的,那些陡升陡降的曲线,是欲望,是创造,是权力,是财富,是贪婪…… 城市的天际线与所有人直接相关,人们在它的框架中生活,享受物质,享受太平, 享受所有能享受的东西,如果人类这样下去,会不会放弃对自己未来的思考,会 不会放弃对历史的审视,会不会内心虚弱以致精神空洞……八角楼的存在就是对 本城生活着的人们一个历史的提醒,人类还有过二战那样的错误,而那样的错误 只是因为人类自我意识的疯狂。 我喋喋不休,我止不住了自己,我想让自己停下来,可我的嘴巴不停地张开 ……我看见总编站起身,然后又坐下,一副慌乱不安的样子。 这时,总编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电话铃声终于让我的嘴巴停顿下来。 我坐在沙发上大口喘气,因为过于激动,我的心律过速,眼泪也要夺眶而出,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激动过了,是李曼姝的遭遇使我如此吗?还是二战的灭绝 人性让我耿耿于怀?总之,我不会甘心总编在八角楼的问题上改变主意,就是剩 下我一个人,我也会跟那些唯利是图的叶奕雄之流斗争到底。 总编接完电话,就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他将李曼姝的材料推给我说:这个 你先保存吧,八角楼的问题我们有时间再细谈,现在我要去市里开会。 总编显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知趣地拿起总编办公桌上那摞有关李曼姝的材料,小心地装进我的包里, 这是二战的历史,也是李曼姝的血泪,比起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它要有价值得 多,而且它的价值在于对人心灵的影响,这是难以估量的。 我转身出门,不再看总编,我觉得自己刚才的咆哮和叫喊在总编的眼里很可 能像是一个自不量力的疯子,疯就疯吧,不论别人怎么看,我都要把八角楼的事 情进行到底。 在楼梯口,一阵风迎面吹来,我的旗袍下摆被风吹得左右飘浮,一瞬间露出 我被丝袜遮掩起来的大腿,我看了一眼,用手抻了抻,风过后,旗袍又恢复了从 前的平展。然后我走出楼道口,奔向停车场,我想我要去找一下赵宗平,看看这 个分管城建的局长究竟是什么态度。车子发动以后,我想起一句话,很像话剧的 台词:我就像堂吉诃德一样,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撼动城市建设的风车。 我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