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5年的春节前夕成为乔海洋的多事之秋。在马不停蹄辗转于医院与工地之 间时,他经常有自己变成了陀螺的幻觉。这事儿那事儿一件紧跟着一件,像细致 但犀利的皮鞭,抽得他连喘气工夫都没有。开着他的奥迪A6在路上,他有许多次 手扶着方向盘,感到疲惫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冒出来,将他笼罩,让他想放开手中 的一切,把身体摊开,就此无限、无限懈怠下去。 37岁大约是一个男人生命中最沉重的时段,尽管客观地说,乔海洋的事业小 有所成,这让他与许多活到了这个年纪还庸庸碌碌的男人相比有了不言自明的优 越。17岁离开东北老家那个小城,他经过了千军万马挤高考独木桥的厮杀,踩着 别人血肉模糊的尸体来到如今他生活的全国人民都向往的首都。毕业后干过公务 员,为领导提过几年包又写了几年材料,日子虽说清贫但是却轻松简单。如果不 是老家的负担大,乔海洋可能就这么一直散淡下去了。不过,他的家庭却没给他 那样散淡生活的权利。 东北,这曾经中国最辉煌的工业基地,如今却显得疲惫不堪。父母两人被单 位买断了工龄,一下子什么劳保、医疗一点待遇也没有了,甚至工资也是隔好几 个月才能发一回。父亲被查出糖尿病,心脏病,每天断不了的药。一对姐妹也是 下岗的下岗,赋闲的赋闲,小弟乔海明用海洋的话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一点也 指不上,钱成了这个家庭最大的问题。 27 岁的乔海洋不得不辞职下海,说实话 他那会没一点远大的抱负,就是想挣钱让家里够花。 十年的折腾,他的冒险得到了回报。他拥有的施工企业虽然规模不大,可也 在北京城里杀出了自己一块小小的地盘,在自给自足之外,是他为手下这百十口 子人找到了饭吃,这让他切实感到生存的价值。同时,他也与那些腰包稍微膨胀 一点儿,就立刻被花花世界灯红酒绿忽悠得五迷三道的男人不同,他的家庭稳定 而单纯。妻子谢言小他5 岁,是电视台小有名气的编导。依然年轻漂亮还是次要 的,她有自己独立的事业,这让她在每天忙碌的生活里拥有一种从充盈的自信中 生发出来的、无可抗拒的魅力。他们在彼此眼中谁都无可替代。这是在无数被柴 米油盐的琐碎压折了腰的人看来可望不可即的完美生活,然而,不知怎么了,乔 海洋仍然感受不到那种似乎应该顺理成章,并且发自肺腑的轻松。 结婚好几年了,他和谢言一直没有要孩子。一方面是因为忙着打拼事业,生 怕没法给孩子提供足够优裕安定的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两个人都还年 轻,想把精力留给自己再挥霍两年。可是拖着拖着,谢言也迈过了三十的坎儿, 无可逃避地成为高龄产妇中的一员,他们这才决定将一个延续他们生命的小精灵 带到人间。现在,谢言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了,乔海洋却偶尔还会迷惑,自己究 竟是在何时懵懵懂懂地决心成为一个父亲。 然而这并不是此刻他焦虑的关键原因。就在刚才送谢言去医院做产检的路上, 公司的副总,也是他的铁哥们儿小蔡打来电话告诉他,因为没发工资,工人停工 了,在工地上闹得不可开交,自己镇不住。 听小蔡这么一说,乔海洋知道,情势是的确不太妙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待手下、乃至身边所有人都算厚道。不给工人发工资,并不 是因为成心想赖账,而是真的拿不出来,春节眼看就要到了,上一个工程开发商 还一直拖着不肯付工程款。没有工程款,他乔海洋到哪儿去觅钱填工人工资这笔 大亏空呢?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他心里不是不清楚,这开发商欠建 筑商,建筑商再欠材料供应商和包工头,包工头又欠工人,屁打屁的圆圈债已成 为业内惯例。能把钱在自己口袋里多焐一会儿,都会觉得占了很大便宜,好像那 钱在口袋里就能自个儿生儿子。他咒骂这缺德的惯例,逼不得已的时候,却也不 是没这么干过。只是今年形势格外吃紧。房地产业重新洗牌,资金、资源全都往 资质好、实力又雄厚的大公司手里集中。那些牛哄烘的大企业,活儿多到得挑着 接,像自己这样的小鱼小虾只能捡人家牙缝里漏出来的渣儿,而且还不见得能抢 到。所以这么一来,开发商就更像爷爷了,什么时候见着都得毕恭毕敬不敢有丝 毫怠慢,而在结工程款方面,这号人也愈发无赖起来,要么推三阻四拒不见面, 要么干脆玩失踪。乔海洋回想起当初在酒桌上签合同时双方还能勾肩搭背称兄道 弟的场景,不得不由衷感慨,人,竟然能够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本来,今天早上他耗干了唾沫星子,恨不得拿刀把胸脯子划开掏出里面红红 白白的心给人看,才跟开发商老马约定了晚上吃饭。档次自然不能低,地方得选 贵的,而且不能是一般的贵。生猛海鲜虽然在这年头都已经给吃得没什么稀罕了, 也还要挨着点一圈撑起场面,不然显不出诚意。饭后兴许还得有节目,如果老马 不着急拍屁股闪人,唱唱歌洗洗澡那都是必要的。现在怕只怕他扯不到正题就要 耍太极脱身,不怕他没完没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得虎子哪能不入虎穴? 答应见面已经算是重大的阶段性胜利,当面锣对面鼓,他推三阻四起来也不那么 便宜。那孙子,只要能让他高兴,肯大笔一挥开支票,这点投入比起来,算不得 仨瓜俩枣的。乔海洋似乎能看到视线尽头有一缕影影绰绰的曙光,在拼命挣扎着 要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了,怎么在这个时候,反倒自家后院里着了火呢? 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跟谢言提起过,不想让她操心,这也不是她操心就能迎 刃而解的事。倒是她问起过几次。每次提及,他都拿起浑身的劲儿扮作无比轻松 地告诉她,没问题,完全没问题。他把自己绷得那么紧,以免哪儿漏出一丝微妙 的风声暴露了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可是能不能真的让谢言相信,他并没有百分之 百的把握。 小蔡的这通电话,把他苦心经营的善意假相全毁了。危机当头,乔海洋不得 不把真实情况的严重程度对妻子做部分透露。尽管非常不放心,他最终还是在谢 言的执意要求下同意她自己开车去医院。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看着妻子摇摇摆 摆如同企鹅一样笨拙的身躯痛苦地塞进驾驶室,大肚子几乎要顶到方向盘。他为 她关上车门,目送着车屁股在五彩缤纷的车流里最终隐去,才招手打了一辆出租 车,掉头向来的方向开回去。可是他的心留了一半牢牢系在谢言,还有她饱胀如 一轮几欲喷薄而出的朝阳的肚子上。 谢言以为自己在女人中算是足够坚强的,直到听到从吴大夫口中冒出的“妊 高症,可能需要住院”几个字,她才知道一直以来都高估了自己。想起临来前自 己那个同样是医生的妈十分钟之内的三个电话,她突然觉得,要是那些唠唠叨叨 这会儿能在耳边响起,该有多么好。现在,她只能孤身一人面对这个结果,而自 己的两手,甚至已虚脱得连托起这个结果的力气都没有。 诊室里的暖气很足,然而谢言觉得一股透骨的冷气从脚底升上来,心脏几乎 被冻得无法跳动。拨乔海洋的电话,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却始终没人回应。她 不断重拨,反复失望。海洋海洋,她在心里急切地念叨着,希望她熟悉得不能再 熟悉的声音下一秒就会响起来,像只温暖的大手托住她快速下坠的心。然而,没 有。再次听到“您拨打的电话没有应答,请您稍候再拨”的时候,她几乎绝望了。 挂断电话,谢言只能把无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等她答复的吴大夫。这是个五十 挂零的中年女人,有着女人到该发福的年龄自然而适度的臃肿,当母亲不在身边 的时候,这个女人脸上每一条皱纹和染过的头发根部依稀可见的白,都让谢言情 不自禁想把所有的慌乱都托付给她。 吴大夫告诉谢言,妊高症还是有一定的危险性,尤其在孕晚期,最严重的情 况是先兆子痫,如果那样就需要马上手术。看着谢言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样子, 她又心下不忍,宽慰谢言道:“你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别紧张。家属来了吧,让 他赶快办一下住院手续,你现在就去做个胎心监护,我看看情况。” 谢言接过吴大夫递来的检查单,转身想出门,两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挪动困难。 谢言拨打乔海洋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工地上被工人团团包围,从四面八方涌 进他耳朵的呼喊和叫骂让他几近失聪。他第一次发现,人的声带所能制造的噪音 并不亚于庞大的机械。 他和小蔡两人喊得满头大汗,连嗓子都冒了烟,也只不过让旁边两个一直一 声不吭的工头看够了笑话。乔海洋使尽了浑身解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 愣是硬着头皮承诺春节前先发3 个月的工资,才让工人心满意足地散去。 妊高症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乔海洋并不是很清楚,可是当他赶到医院,看到 谢言靠坐在监护室里的椅子上,身上连着胎心监护的仪器,手放在肚子上呆呆地 看着眼前某一个地方,脸上那种凄惶的表情让他切实感到心一下子抽紧的痛楚。 从恋爱到结婚这么多年,似乎谢言总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剪着短发,笑起来脆 得像根小黄瓜一样的大眼睛姑娘,一点也没有变老。他一直希望,并且以为她会 永远年轻单纯并幸福下去,所有琐碎烦心的事,都离她远远的。现在他知道,那 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一厢情愿得如同他以为自己扛起一切,就可以保护她一 样。 京城好医院的病房床位,向来就如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攥着粮票也买不着的 大米白面一样难求,似乎全国人民将对于首都和天安门的热情向往也匀出了一部 分给京城的医院与医生。可乔海洋没想到连产房也会爆满,他只好接受吴大夫的 建议,让谢言先在急诊观察室凑合一晚,第二天再看医院是否能挤一个床位出来。 然而不足十五平方的观察室里,已经住了三个和谢言一样大腹便便的孕妇, 再加上两个陪床的家属,已经基本上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谢言只能先住在仅 剩的一张靠窗的小床上。外面嘶啸的北风在大块玻璃上碰了壁,就改弦更张透过 窗缝一丝丝往里溜,那张床靠窗下的位置,凉得触手如冰,谢言实际上能躺的地 方只占半边床。 得知谢言检查出妊高症后匆匆赶来的谢言母亲许萍,对宝贝独生女儿竟然受 到如此待遇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这不满有一部分是针对女婿的。在她人虽未亲 到却用电话不断追踪女儿产检的各项即时动态时,女儿竟然告诉她,工地上出了 点状况,乔海洋赶去处理了,并没有陪在她身边。有什么样的状况,能比老婆孩 子的安危更严重呢?尤其是谢言还被检出了妊高症!这怎么能叫她不生气呢?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乔海洋掏出手机,漫不经意地按下接 听键放到耳边,里面传来妹夫范磊一听就有点着三不着两的声音。乔海洋兄弟姐 妹四个,除了他自己在北京,小弟在美国读书外,其他的都还在东北。大姐在京 剧团还是个红角儿时,甘愿牺牲事业嫁了个小科员,谁知姐夫近些年三升两升地 也成了局长,虽然按照小地方的行政级别来说不过是科级,可也算有了点平步青 云的意思。相形之下,混得最次的就数妹妹一家了,夫妻俩都是普通工人,不久 前还双双下岗。妹夫在姐夫帮助下进了姐夫当局长的技术监督局做保安,妹妹至 今还没着没落。却也正因如此,他们富余时间相对就多得多,父母在那边,多承 他们两口子照应。所以,虽然这妹夫没什么出息,性格也有点犯楞,海洋倒一贯 待他们很好。 范磊在电话里问谢言是不是快生了,海洋微笑着冲谢言眨眨眼,回答着: “还一个月才生呢,不过今儿住院了。没事,你们都还好吧。老爷子最近身体还 行?……那就好,你在哪儿呢……”话音没完,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海洋看 看手机,与谢言对视一眼,都觉得范磊忒逗。谢言笑道:“你那宝贝妹夫的没头 没脑,也只有你们家水灵脾气好受得了。要是我,一天跟他急三回就算少的。” 海洋做略为沉思状,然后颇为认真地摇摇头:“你不会的,你至少得把他剁 吧剁吧吃了。” “哈,敢情你眼里我就是母夜叉啊……”谢言正调笑地还嘴,护士进来为她 打上了吊瓶。而海洋的电话再次响了。海洋瞧一眼来电显示,还是妹夫范磊。 “你看范磊这人,话老说半截,电话还分两次打,估计他刚琢磨过来,想问 候你呢。”他笑着冲谢言晃晃手机,随手接起来。可是他的笑很快僵在了脸上, 谢言很担心地看到他的面色渐渐变成铁灰,越来越难看:“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 的,家里到底怎么了?什么叫妈不成了?” 车在三环路上飞驰,难得这会儿路上如此通畅,发动机跑出了怒吼的感觉, 可对乔海洋此刻争分夺秒的心情来说,这速度仍然只是差强人意而已。他已经遣 小蔡去替他买晚上十点二十回老家大仓的火车票,这样还可以挤出点时间在走之 前跟狗日的马自立吃那顿意义重大的晚餐。 他急匆匆赶回家为谢言和自己收拾日用的东西,途中还在家附近的一家婴儿 用品店置办了迎接一个新生儿的来临所有必要不必要的全套装备。除了收拾东西, 他还有一项工作要做——把前些日子在宜家买的小婴儿床组装好,以便一个月后 他皱着脸哇哇大哭的宝贝儿子降生后,可以睡在上面做很多五颜六色的美梦。— —儿子,当然,他如此希望,作为长子,这也正是父母的心愿——躺在这张小床 上会是什么样。他会像自己多一点,还是像谢言多一点? 还差几分钟就到十点二十的时候,乔海洋终于冲到了北京站,找到自己上车 的月台。广播中冰冷的女声重复着:“开往大连的271 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最近的车门前,列车员刚好要收梯子了。 在座位上坐定,他很想闭目养会儿神,可是脑子停不下来,所有烦心的事, 还是引诱着他的思考不断去追逐它们。 晚上吃饭并不如预想的成功。尽管是自己做东,然而老马带来的人分明是摆 出了鸿门宴的架势。来的人里一个是城建集团的老总,另一个是区法院的法官, 这是明着敲打乔海洋,一不怕他撂挑子不干,二即使他不忿去告,老马这边也有 人,总之不会让他得了便宜。乔海洋心里对他的用意像明镜一样清楚,却也不好 表示什么不满,依然拱手作揖一团和气,唯独在小蔡按约定的方法把他从麻将桌 旁替下并交火车票给他时,特别交待了小蔡一句:“今天晚上不用跟他们客气, 该赢就赢。”小蔡的分寸,他是了解的。而对付老马这种人,一味忍让显然只会 让他得寸进尺。所谓与天地人斗均其乐无穷,在事业、妻子和母亲同时遭遇生活 作弄的这天,乔海洋突然生发起无穷的斗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