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苍茫的晨光里,水泥路面似乎被冻得发了脆,泛出一层凛冽的白光。乔海洋 下了火车就马不停蹄赶到医院。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或者更确切地说,半 蹲半坐了一夜。 在混杂着来苏水、酒精、人呼出的污浊气体和排泄物气味的病房里,他看见 了一动不动躺着、毫无知觉的母亲,身上盖着医院脏兮兮的白色被子,一只手和 一只脚从被子下面露出来,插着针头。床两头的架子上各挂着一瓶液体,冷冰冰 地一滴一滴进入母亲体内以维持她的生命。妹妹水灵大约是太困了,上身伏在母 亲的脚头,安静地打着盹。 “妈……”海洋轻声叫道。 水灵一个激灵醒过来,看见海洋赶紧起身,眼泪也马上掉了下来,好像已经 让她不堪重负的担忧和劳累终于在看到哥哥的时刻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轻轻接过。 “已经一天一夜了,”水灵伤心地说,“一直是这样。医生说先保守治疗。” 海洋点点头,给母亲掖掖被角,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来,凝视着母亲的脸。 昏迷中的母亲神态安详,唯有鼻翼两边一直延伸到嘴角的深刻纹路,能让人看得 出她在醒着的时候是个坚强能干、说一不二的利索女人。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 心目中能够为全家撑起一片天空的母亲也有这么柔弱无助的时候。 水灵告诉海洋,范磊在家给儿子小水和父亲做饭,一会儿过来,大姐水兰头 天夜里来过,但大姐夫沈致公要去省里开会,水兰要在家给他收拾好行李再来。 而沈致公据说忙着陪省里干部视察,自打母亲住院一眼也没来看过。 海洋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大姐夫自从当了局长,别的还没怎么样,架 子倒先端起来了。也是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浅,一个科级干部就敢威风八面,到北 京看看,处长都得拿簸箕撮,科长拿笤帚扫都扫不过来。自个儿老岳母病成这样, 不说让他在床边端屎端尿,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未免太过分了。 从那位年轻医生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介绍中,乔海洋听出母亲的状况可能比 他想象的还要严重。母亲这次脑内出血的量虽然不大,但身体自己吸收需要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血块必然压迫大脑,并且引起周围脑组织的肿胀。 “醒过来应该没问题,但瘫痪估计是避免不了的。至于是否能恢复意识以及 身体技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造化了。”那位张医生以这样的判断为病情介 绍作结,“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护理,要定时清理大小便、翻身、按摩等等,保证 不要得褥疮,也不致肌肉萎缩。” 让海洋想不到的是,张医生所说的这些事都要由家属来做。医院条件差,陪 护无论数量和质量都满足不了需要。而条件好一点能方便家属陪护的病房是为领 导准备的,母亲平头老百姓一个,就算有钱,也没资格住进去。 海洋窝着一肚子火回到简陋的普通病房,发现大姐水兰已经站在母亲床边, 正跟水灵说着什么。和水灵憔悴疲惫的样子不同,她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甚至 化了点淡妆,俨然有几分官太太气质,想来已经把姐夫送走了。 水兰看见海洋,亲热地跟他打招呼,但海洋的不悦挂在脸上,回起话来也并 没好声气:“姐夫出差了?” “啊,刚走。”水兰看出海洋情绪不对,也大致猜出了弟弟为什么不高兴, 心里涌起一丝歉疚,“他最近忙,省里领导来视察,他得陪着。” “不过就是出个差,他又不是3 岁孩子,自己不会收拾东西,还得你伺候!” 海洋一句话闸不住,怨气就滔滔不绝地一泄而出:“忙就一趟医院来不了?怎么 说他当这家的女婿也20年了!老太太住这么个破病房,他心里就过意得去!” 水兰被说得神色尴尬,但默不作声。水灵在旁边急打圆场:“哥,你干吗呀! 姐,你甭理他!他也是看着妈这样心里着急,就找人撒邪火。哥,医生怎么说?” 海洋吁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没头没脑冲姐姐发这通火说不过去,怨愤没个着 落,又数落起医生来:“屁大点个人,连胡子还没长齐呢,能说什么!他说老太 太还得这么昏着,让家属得注意护理,说好了,估计老太太也得瘫了!” 这句话一出口,就像被拧断了一样,漂浮在半空中,每个人都把它的分量看 得清清楚楚。大家全沉默下来。半晌,海洋开口道:“要不,把妈接北京去吧, 起码治疗水平能高一些。”但是这个建议马上被水兰否定了:“我们院张副院长 前年脑溢血,不放心这边医院,用车送到了大连。结果到那边就不行了。那边医 生说这病最忌讳的就是长途运送和过多搬动,会加重出血。我觉着给妈换个好一 点的病房,还是在这边治疗比较保险。就是真去北京,也得等妈情况稳定下来再 说。”她沉吟着,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掏出手机,对弟弟妹妹说:“要不我给 致公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水兰打来电话的时候,沈致公正陪着省里来的领导视察工作。所谓视察,大 家心里都门儿清,其实不过走走形式。大冷的天,领导屈尊到这么个小地方,自 然不是受冻来了,关键是视察基层同志的接待工作,能不能尽心尽意让领导吃好 玩好,算是让领导在百忙之中休个小假,基层同志的工作能力如何,自然能从中 得到充分体现。 然而妻子频繁来电几乎破坏了他的全盘打算。领导坐在车里刚视察完他展示 的工作成绩,正意气风发地发表着鸿篇大论,不识时务的手机铃声却骤然响起, 将领导的指示切成两截。他尴尬地接起电话,原来是为了老岳母转病房的事。他 心下更是不愉,当着领导又不好发作,只得含混应答,什么“不能搞特殊化”之 类的官腔全用上了。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种回答与其是给老婆听,不如说是给领 导听。给领导留下没眼力见儿的恶感已是难免的了,不如把握机会做做清廉秀, 也未尝不是化被动为主动的妙计。 思量来去,他还是瞅准车加油的空,跑到加油站外头给老岳母所在的二医院 孙院长打了个电话。说起来两个人是平级的,平素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仅仅是 上次二医院安装电梯需要技监局检测批准,才有过一面之缘。对于电话能否奏效, 他只有五成把握。孙院长倒是个痛快人,一听清了他是谁,就满口应承尽量安排。 这不禁让沈致公感到一丝得意,有时候,权力这玩意儿不管大小,只要有,就是 好东西。 被沈致公哼哼哈哈几句就挂断电话气个半死的水兰在病房里望着仍旧昏迷不 醒的母亲一筹莫展。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被当局长的老公晾得下不来台,水兰觉得 颜面尽失。如今的局长夫人,是受人艳羡和抬举的主儿。包括在弟弟妹妹心目中, 她也得是体面人。可有了今天这么一遭,谁知道弟弟妹妹心里得怎么嘀咕自己呢? 这时,张医生陪着一位穿着白大褂上了年纪的老大夫和另一个领导模样的人 走了进来。张医生向水灵几个人介绍:“这是我们孙院长,这是我们脑外科的杨 主任。” 孙院长说话简练又客气,三言两语先把老太太换病房的事给解决了,又特意 叮嘱那位杨主任再给仔细看看老太太的CT片子。末了,冲着姊妹几个说:“技监 局沈局长打电话来,我才知道老太太是他岳母,怪我们照顾不周了。以后有什么 需要尽管提出来,能帮忙的我绝对没有二话。” 大家听了这句都有点惊讶,水兰惊讶最甚。不过她马上就压住了打心底里涌 起来的满足,佯装嗔怒地对妹妹数落沈致公:“哼,他办完了也不说打个电话告 诉我一声。弄得我们还措手不及。” 高干病房的确不枉“高干”定位,光是空间上就显示着优越和大方。陈设虽 不复杂,可电视空调一应俱全,还有独立卫生间。病床边上有单设的陪护椅,坐 卧两便。四周墙壁被刷得雪白,连同病床上的被褥枕头一样一尘不染。 母亲被安置得妥妥当当,各种监控仪器各司其职,吸氧机也正常工作。杨主 任重新给老太太细心检查了一番,仍然建议保守治疗,并叮嘱海洋他们多为老太 太按摩、活动关节。 杨主任前脚刚走,范磊就搀着乔家老爷子乔战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老爷子 又想走快,腿脚又不利落,一脸焦急仓皇,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脚砍掉。 看见二儿子也在,乔战勇原本就焦急的火烧火燎的心更被浇上了一壶油。要 是情况稳定,海洋不至于大老远的从北京赶过来。他只觉得,老伴八成是不行了。 磕磕碰碰地扑到床边,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老泪纵横。 “哎呀爸,您看您这是干什么?”水兰赶紧扶老爷子在床边坐下,宽慰他道, “妈没您想得那么严重,医生说昏迷是正常现象,过一段时间就会醒过来。” 老爷子点点头,叹了口气:“就差小四了。我就担心你妈要是突然……那就 见不着了。” “不会的爸,”水兰握住老爷子的手:“您跟我妈都还没看见小四结婚,能 放心走吗?走,能闭眼吗?” 范磊替下将近一日一夜没合一眼的海洋,让海洋跟老爷子一道从医院回了家。 扶着老爷子远远望见自家院墙上骑着的一抹残阳,海洋的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莫名 的感动。 乔家老两口还住的是几十年前盖的老平房,环绕几间屋,用红砖围出一个不 大的院子。因为建得太早,院子连厕所都没有,后来就倚着院门口的墙,又搭了 个露天的简易小厕所,人站在里面,外头人来人往的全能看到。海洋做生意手头 活便之后,提了好几次想给父母买套像样的单元房,可都被母亲拒绝了。她不愿 被关进鸽子笼一样的单元楼里。“你想想,就你爸那胳膊腿,要是住楼房,见天 上上下下的我能受得了吗?可别给我出幺蛾子了!”母亲既然不同意,父亲自然 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主意。老两口就一年一年的,在这愈来愈显颓败的旧平房里衰 老下去。 伺候父亲吃了药,海洋拉把椅子,在父亲的躺椅前坐下。沉吟片刻,海洋道 :“不是我不让小四回来。现在小四在美国是‘黑’着,要是回了国就再也出不 去了。” 老爷子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现在人家正经‘海龟’回来都没工作,他一个在美国瞎混的回来能干吗? 不是我提,当初您和我妈让我管小四,我给他找了多少工作他都干不下去。没办 法我这才花30多万送他出去。虽说他现在在美国是打黑工,可大小也买了辆车, 也租着不错的房子,估计挣钱还行,说不定哪天美国大赦,还能混着个绿卡。就 算最后他还得回来,起码也得再挣些钱再说呀。要不他回来还靠我管着不成?” 父亲无话,半晌后叹了口气:“我心里有数,小四的那些麻烦事多亏你给他 张罗了。是我和你妈没本事,从小就把他惯坏了。” “也不是这么说……”海洋看着老父亲灰白的头发,心里不忍。 “我听水灵说,谢言住院了?” 海洋这才想起来,自己几乎整整一天没给谢言打电话了。他赶紧掏出手机拨 谢言的号码,可接通的长音“嘟嘟”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无人接听。难道 谢言也出了什么问题?他恨不得能像无线电波一样立刻飞回北京。他决定就照父 亲说的,母亲一醒,就赶紧回去,无论如何,他要陪着谢言等孩子降临。 母亲病情的突然恶化是在凌晨时分。那时候海洋已经联系上谢言,知道她没 接电话是去跟病房管理员吵架了。腾出来的病房床位被管理员一个同学的老婆走 后门加塞占去了,谢言气不过,又担心新来的一个得了流感的孕妇传染自己,一 气之下收拾东西回了父母家。海洋打了一圈电话,千方百计托关系找熟人,说好 了第二天一定给谢言安排出病房床位,又担心自己跑这么一趟又被老马那王八蛋 钻了空子,不兑现一周内给钱的承诺,思前想后,刚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就接到 了水兰打来的电话。 “妈突然情况就不好了,大夫正在抢救,可能不成了……”水兰的声音带着 哭腔,“你赶快过来吧!” 海洋和父亲一起赶到医院,得知母亲脑内又有血管破裂,颅内压太高,需要 马上作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然而手术也存在50% 的死亡率。作,还是不作? 杨主任拿着手术书,默默地等待乔家一家人做决定。 “作。”海洋沉默半晌,果断地说,“手术起码还有50% 的希望,你们说呢?” 水灵和水兰满眼泪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搭腔。 范磊轻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我同意海洋的。” 海洋把询问的目光转向父亲,轻轻叫着:“爸?” 乔战勇看看团团围住他的儿子和女儿,又看看抢救室的方向,儿女们焦灼又 期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沉甸甸的。 终于,老爷子轻轻点了点头,但已经满眼泪水。 “ 手术室的红灯从亮起开始就让乔家人觉得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似的。每一秒钟 都被拉成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在深夜死寂的走廊里,那一盏红灯成了母亲从生 死线上重回人间的唯一一点指路的光亮。老爷子呆坐在冰凉坚硬的长椅上,呆呆 地看着眼前的地面,连海洋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水都浑然不觉。海洋为父亲打了 水后,在水兰的身边坐下来,茫然地咔咔掰着手指关节。然后,手机响了,岳母 许萍在那头几乎要哭出来:“海洋啊,我们在医院……” 海洋腾地站了起来。 许萍在电话里告诉他,谢言夜里4 点多羊水破了,血压也不好,送到医院后 大夫说婴儿可能被脐带绕颈,要立即剖腹产手术。“医生问如果有危险,是保大 人,还是保孩子?言言虽说是我女儿,可她也是你媳妇,所以我怎么也要问你一 下……”岳母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海洋在电话这头也是泪流满面。 “保大人,当然保大人!我,我,孩子可以一辈子不要,但是一定要保住谢 言。一定要保住!”海洋像困兽一样嘶吼着一拳打在医院的墙上,父亲和姐妹几 个都惊呆了。 虽然家里人都要自己快赶回去,自个儿也是归心似箭,但是就算立刻走,到 北京也是晚上了,况且妈还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海洋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一柄 大锯呲啦呲啦地锯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折磨得他喘不过气。 “范磊啊,”乔战勇看着儿子打完电话,突然开口叫三女婿过来:“你马上 去给你哥买回北京的票,老二得赶回去。”范磊答应着,快步往外走。 “哥,你放心,嫂子肯定没事的。”水灵走到哥哥身边,握住他的手。海洋 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水灵觉得自己握住的像是一块冰。 海洋含含糊糊地点着头,心乱如麻。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给小蔡打电话 问情况。他眼睛紧盯着这边的手术室门,耳朵里听着小蔡给他汇报千里之外那个 手术室的动静,两边同样的无声无息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突然,手术室门被轻 轻打开,两个护士推着作完手术昏迷的老太太出来,急急往重症监护室那边走。 走廊里的水兰、水灵和老爷子全都扑了上去,“老太太”、“妈”七嘴八舌地叫 着。可老太太除了头上密密匝匝地缠着厚厚的纱布外,跟进手术室之前并没什么 不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海洋迎着跟在担架车后面走出的杨主任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啊 杨主任?”杨主任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看上去疲惫不堪。他摘下口罩,微微朝海 洋笑了笑说:“手术情况还基本顺利,出血都已经控制住了。但是目前我还不能 跟你们保证什么,以后的几天是监护重点,随时可能会有反复,所以你们家属也 要作好准备。” 海洋听着,不知道心里该是喜还是愁。他走到ICU 重症监护室外,一家人都 聚在玻璃那儿,从那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已经被安顿在病床上,各种监护仪器又重 新接好。老太太就像一棵浑身到处伸出枝丫的树,静静地躺着,隔这么远,连生 命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水兰让弟弟妹妹和父亲都回家休息,可谁都不愿走。于是一家人都守着监护 室里的老太太,盼望她能尽快醒来。海洋又给小蔡打了三个电话。打第三个电话 时,谢言的手术已经进行了快两个小时了。 小蔡还未开口,这边手术室的灯也灭了,他激动地大叫:“完了,完了!” 海洋浑身惊起一身冷汗:“什么完了?小蔡你可别吓我!” “手术完了海洋,”小蔡一边说一边跟着谢楚德和许萍往手术室门口跑, “你等会儿,我一会儿给你拨过去。” 海洋连声急喊:“别挂,别挂!小蔡,求你别挂,让我听着!” 杂沓的脚步声和“怎么样,护士”的询问声从听筒里传出来,海洋把话筒贴 紧了耳朵,生怕漏掉一丁点儿细微的声音。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小蔡说,好像有孩 子哭。他紧张而又兴奋地连连追问,可小蔡根本顾不上回答。 终于,他听到岳父母叫“言言”的声音,只有关切,并不张皇。他没听到谢 言的回答,但他知道,妻子肯定是没有大碍了,心上的大石头骤然被卸下一大半, 可孩子呢? 正忐忑着,谢言虚弱但是平静的“喂”在他耳边响起,他急忙叫着谢言的名 字作为回应,仿佛怕不够大声就会失去她。 “是个小丫头。”谢言轻声告诉他。 海洋喜极而泣,连连点头:“丫头好,丫头好。我喜欢女孩。” “那等你回来再起名字吧。” “哎,好,言言,你受委屈了。”海洋想象着妻子这会儿苍白疲惫的样子, 还有女儿不知像他还是像妻子的小脸,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不委屈。”谢言听着丈夫的抚慰,看看怀里有着皱皱巴巴粉红色脸的小女 儿,由衷地感到骄傲:“为了她,一点儿也不委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