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京这边,海洋刚陪着岳父岳母把谢言母女从医院接回了家。家里被谢楚德 布置得喜气洋洋又卡通味十足,还特别地挂上了一条写着“欢迎猫猫回家”的横 幅。下午再添置年货,晚上加上小蔡夫妇一起,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年饺子。海洋 跟父亲也通了电话,知道那边一切都好,谢言也跟公公在电话里为不能回去过年 赔了不是,还亲热地讲了好半天,说等猫猫长大一点、结实一点就带她回去看望 爷爷奶奶。本来这个除夕在所有人看来都将是圆满的,所以又接到姐姐的电话, 知道母亲的病情有了起伏,海洋一瞬间都有点懵了。 从后来接过电话的大姐夫口中得知母亲又回了重症监护室,并且,听他建议 自己最好还是回去一趟,海洋马上从回或不回的选择中做出了决定。大姐夫这个 人尽管在官场里混久了,官味浓了些,可做事还是比较老成持重,看事情也比较 客观,他既然说自己应该回,必定是母亲情况不好。这么一想,海洋跟大姐夫说 定了马上回去,又迅速订了飞去大连的机票, 挂断电话,他看到谢言难掩失望地看着自己,岳父母也是满脸无奈,他心里 涌起浓浓的歉疚:“对不起,言言,爸妈,我还得回去,我妈……” 谢楚德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只充满理解地说:“快收拾东西吧。” 乔家的年夜饭就在大仓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简单地摆开。病房的小桌子上, 鸡、鱼、豆腐和肉一应俱全,都用小碟子装着,红红白白色泽也算鲜艳。外面不 时传来热烈或零落的鞭炮声,病房里却安静得像处在另一个世界。 水灵起身,拿起从家里带过来的一瓶“通化红葡萄酒”,打开酒瓶,把酒斟 满一个个小杯子,再由范磊分别交到父亲等人手上。大家都拿完了,水灵又多倒 了一杯放在桌上,轻声说:“这杯给妈。” 乔战勇把酒杯往高处举了举,朗声道:“来,大家喝一口,就算过年了。希 望来年咱全家都健健康康的,没灾没病!”话没说完,老爷子眼圈就红了,他自 己首先把酒一饮而尽,海洋几个也随着父亲把酒喝光。 病房里的日光灯管发着冷冷的白光,气氛很沉郁,仿佛半空中有浓重的乌云, 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或许是不寻常的气氛让小水感到有点紧张害怕,他走到 水灵身边,倚在水灵怀里,有点紧张地问母亲:“妈,姥姥会死吗?” 范磊顿时呵斥儿子:“去!臭嘴!”小水委屈地看着父亲,不敢说话。然而 小水的话却让全家人都必须去面对一个他们不能回避的问题,大家心头的愁云惨 雾更是浓得要滴出水来。 半晌,乔战勇缓缓地说:“你妈没病那会儿,我们俩去看了块墓地,还下了 定金。后来她也让楚先生去给看过,说风水还行,能旺子女。”所有人都不吭气, 水灵听不下去,难过地哽咽道:“爸,您别说了!” 老爷子也不禁心下难过,稍顿一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好,我不说了, 咱大年下的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别让你们再为这事瞎 忙活。” 除夕就在一派慌张、忙乱和心不在焉中过完了,旧的一年也随之揭过。在病 房里看着杨主任为仍然昏迷的母亲做例行检查,大家都祈祷新的一年可千万别再 有这么波折了。 然而愿望总是美好的,生活却该坎坷就坎坷,并不因人的意志而有所转移。 母亲的病情倒还算稳定,乔家却又出了件大事——沈林不见了。 他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告诉父母说不放心姥姥,要回来看看。沈致公要水兰陪 着一起去看个老领导,就给了儿子一些钱,让他自己坐长途车回家。没想到,当 水兰他们晚点到医院,却根本不见沈林的踪影。一家人在沈林可能去的地方四处 寻找,水兰甚至从家里翻出了沈林三年前的电话本,照着上面的号码一个一个打 给沈林的同学和朋友,也都找不到沈林的下落。 水灵这个时候才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下了大祸。这个鲁莽的少年很有可能 揣着她给的那1000块钱离家出走了。看着大姐和大姐夫着急上火互相指责埋怨, 一个说当妈的40大几了还在舞台上瞎蹦跶,根本不关心儿子,另一个说当爸的只 顾着想往上爬,没一点良心,两人的争吵很快要升级成一场大战,水灵终于忍不 住坦白了沈林找自己借钱的经过。 一家人都觉得水灵糊涂,水兰更是气得要炸锅:“你可真行,水灵!他不让 你说你就不说!小孩子家一下子借那么多钱,还跟家里人保密,你说能是好事吗! 现在外头那么乱,卖什么的没有,你就不怕他去买个什么毒品摇头丸!” 水灵抬起头,认真地说:“不会,我相信沈林肯定不会那么做,我从小把他 带大,我知道他是什么孩子!” 乔家除老爷子和沈致公外的人开始分成两拨,一拨照顾老太太,另一拨就去 找沈林。差不多到了时间,就轮换一下。杨主任说这边老太太随时有可能醒过来, 大家又担心老太太要是醒了见不着大外孙子,该怎么跟她交待。 眼看着沈林不见已近两天还是音讯全无,水兰心乱如麻,想要报警,沈致公 又不答应,说丢不起那人。“你说他这是当爹该说的话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他 还想丢不丢人这码事!”在老太太病床前,水兰不禁红着眼睛愤愤地向弟弟倾倒 自己的不满。 海洋想了想,问:“姐,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是不是你们平时对沈林太 严厉了?” “我哪儿严厉了!”水兰几乎是在喊冤:“你是不知道,沈林现在和以前一 点都不一样,什么都不乐意说,问他两句还就烦,回家就进屋抱着他那台破电脑。 我说也好,学电脑将来也用得着,只要不出去疯跑,我就知足!” 听了这话,海洋眼睛突然一亮,像得到了什么启发:“你说沈林愿意玩电脑?” 正说话间,一个亮着的头像闪动起来,音箱里传来蛐蛐叫一样的声音。海洋 点击闪动的头像,一个对话框跳出来,沈林的那个好友说:“哪儿去了这两天? 怎么一直没看见你!” 海洋没有理会,静观其变。好友接着提问:“不说话?受刺激了吧!”海洋 依旧没回答。好友的字一行行在屏幕上出现:“嘿,说话呀!早就跟你说过‘见 光死’,你还不信,果然吧!” 水兰看着屏幕上的字,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什么叫‘见光死’ 呀?”海洋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好友沉不住气了:“嘿,说话呀!再不说我走 了啊!” 海洋犹豫一下,开始打字:“你好。我是沈林的舅舅,他已经失踪快三天了, 你知道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海洋的信息发了出去,但是却久久没有回音。海洋略为沉思一下,继续打字 :“请你务必告诉我,看得出来沈林是你的好友,他的家人此刻都很着急。”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水兰急得扑到电脑桌跟前,啪啪地拍着电脑道:“你倒 是说话呀!” 海洋示意姐姐不要着急,再次打字:“或许你要为朋友保密,那我提问,你 只告诉我‘Y ’或‘N ’可以吗?沈林是去见网友了,对吗?” 屏幕上好友的标志许久许久没有任何动静,电脑前的几个人焦灼地等待着。 一分钟,两分钟,水兰着急了,忙不迭地催海洋:“海洋,我跟他说,就说……” 还没说完,那个好友终于回话了,屏幕上出现一个字:“Y ”。 沈林的去向还没有个眉目,老太太倒先醒了。当时水灵正跟范磊嘀咕,实在 不行就找楚先生给推个卦,算算沈林到底去了那儿,没想到老太太虚弱的声音突 然问道:“你们说什么沈林在哪儿呀?”水灵两口子都被吓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随即连忙凑到母亲病床前,惊喜地问道:“妈,您醒了!” 老太太迷糊地看看小女儿和女婿:“干吗呀,你们这是?我迷瞪个觉,瞧你 们大惊小怪的。” 老太太一醒,找沈林的步骤就得越发的快了。特别是老太太还惦记着大年初 四是沈林的生日,说什么都要让沈林那天到医院来看看自己,还不断念叨往年沈 林生日自己都能给他做打卤面,今年自己不出院,沈林就吃不到。眼看着大年初 四已经到了,老太太从早到晚望眼欲穿地盼着沈林来,人却始终没有踪影。水灵 好不容易以沈林要和同学一起吃生日蛋糕过洋式生日的理由把老太太的追问搪塞 过去,还专门为老太太包了她最爱吃的酸菜馅儿饺子,希望能转移她的注意,可 是老太太转转脸就有了新想法——一定要出院,否则绝食。 水兰被儿子老娘这两面夹击折磨得精神几乎崩溃,怒气冲冲地跑到医院冲进 病房,倒把床上的老太太吓了一跳。看着桌子上已经凉透了的饺子,再看看老太 太在床上任谁说什么都油盐不进的执拗劲儿,水兰不禁情绪激动,把碗上架着的 筷子往桌上一拍,口气很严厉地问道:“老太太,你说,你到底是想干吗?” 老太太看到水兰一来就气哼哼兴师问罪的样子,有一点紧张,这家里唯一敢 直言顶撞她的人就是这个性子刚烈火儿又大的大闺女,但还是强硬地固执己见: “我要出院!” “出什么院!”水兰一点不客气地训斥母亲:“你这么没完没了折腾能出院 吗?上回刚好点儿,你拔针头,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你又闹绝食!你想干吗啊妈! 你是不是嫌我们都没事,嫌我们都不累,这么折腾我们天天跑医院?” 看着水兰情绪几乎要失控,海洋好说歹说把大姐劝到自己身后,自己在病床 前坐下,想跟老太太交交心,探探她的主意根子扎在哪里:“妈,您跟我说说, 您干吗这么急着出院?” 老太太看着儿子疲惫又为难的脸,有点内疚,轻轻叹口气,目光从海洋和女 儿们脸上一一扫过,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海洋一看可能有门儿,趁热打铁乘 胜追击:“妈,那您想吃点什么,我出去给您上饭店买,行不?” 老太太此时终于再度开口,语调平静但是斩钉截铁:“我什么也不吃,就是 想出院!”说完,老太太不再看他们,兀自闭上了眼睛。儿女们被晾在当地,一 个个面面相觑。 老太太闹着要出院的病根暂时没找着,但是沈致公的一个电话让水兰的工作 重心马上转移了。她的宝贝大外孙子沈林在失踪四天之后终于回了家,让所有人 把提溜到嗓子眼儿的心放下了一半儿。看到拿了小姨的钱不告而别闹得家人鸡犬 不宁,如今又若无其事自行出现的儿子,沈致公暴跳如雷,准备大兴问罪之师。 沈林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一劫,一回家就径直进了自己屋子,再把几道锁牢牢锁上, 任谁敲也不开。沈致公气得破口大骂:“好,你有种,你有本事你就一辈子甭开 门!你个混蛋王八蛋!” 门猛地被启开了,沈林一脸怒气地冲父亲嚷嚷:“你骂谁?” 沈致公被儿子顶撞得先是一愣,随即回过味儿来,更加生气:“我骂你!你 混蛋!小小年纪不学好,搞什么网恋!我不但骂你,我还打你呢!” 沈致公说着扬手去打,沈林也不示弱,伸手就架住父亲的手臂,严厉地瞪着 他,语气里没有半点尊敬:“我网恋怎么了!我告诉你,你没权利说我!” “怎么说话呢你这个小兔崽子!”沈致公气得满脸通红,又伸手去打沈林, 父子俩扭作一团。大家手忙脚乱把两父子拉开。海洋搂住像个小牛犊一样仿佛随 时准备再次发起冲锋的外甥,像哥们一样对他说:“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沈林停了半天才点点头。 海洋与外甥在房间里相对而坐。说是谈话,可沈林并没有沟通的意思。只是 低着头,一言不发。海洋笑笑,开口问道:“是去见女朋友了吧?”沈林一愣, 抬头看看舅舅,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海洋看着沈林,又问:“她漂亮吗?” 看外甥一脸狐疑,海洋拍拍他:“怎么了,不能说?是不是很丑,真成‘见 光死’了?” 沈林摇摇头,语气里透出一丝骄傲:“不是,挺漂亮的,反正比我想的要好。” “那她对你怎么看?也觉得你不错吗?” 沈林点点头。海洋笑了:“那这么说,这次惊天动地的约会还是挺值得了。” 沈林也笑了,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过了一会儿,再次点了点头。 跟长辈们的敌对情绪被海洋一点点瓦解之后,沈林才告诉二舅,他和那个家 在重庆的网友约在了折中的地点——洛阳见面。他们认识快一年,本来是没打算 现在见面的,可想到明年大家都要高考,怕一开学都没时间,这才临时做出决定, 在开学前见上一见。 海洋听着外甥的叙述,不无欣慰地点点头:“这样看你们俩还是蛮理智的。” 听了海洋的定语,沈林突然有些激动:“我知道你们都怎么想的,你们肯定 认为上网交友都是瞎扯,网上那些人没一个好人!” 海洋平静地注视着外甥,反问他:“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沈林声音低了,不服气地嗫嚅道:“你们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海洋摇摇头,沉默片刻后认真地告诉沈林:“你错了,我从来不认为网上没 有好人。而且听你的描述那个女孩应该是很不错的,我只是替她遗憾,遗憾她倾 心的男孩是个很不负责任的人。” 沈林猛地抬起头,几乎是恶狠狠地质问海洋:“谁说我不负责任了!我答应 她我会对她这辈子都有交代的!” 海洋也突然拔高了声音,把沈林的气势汹汹压回去:“你懂什么叫负责任吗! 你这么不告而别,让家里着急好几天你认为是负责任吗?你该知道你小姨家里的 状况,你找她借钱,还让她替你保密,让她莫名其妙成了你失踪的同谋,她自己 内疚不说还让她成了全家都埋怨的对象,你认为是负责任吗?你姥姥躺在医院生 死未卜,你不闻不问一走好几天,你认为是负责任吗?” 沈林在舅舅节节进逼的追问下低下了头,哑口无言。过了半天,他底气不足 地为自己辩解道:“我找小姨借的钱,还剩下600 多,我会先还给她,剩下的, 我攒够了立即会还的。” 海洋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你以为你小姨惦记你是光为钱吗? 你这是没出事平平安安回来了,但凡你路上出点什么事,你还让不让你小姨过下 半辈子了?你想让她后悔死吗?” 沈林脸上现出惭愧的神色,原来在他身上那理直气壮的气焰也渐渐矮了下去。 海洋顺着这个方向继续开导:“还有你爸你妈,他们这几天急的……”一说到这 儿,沈林突然低声把话头截断:“他们根本顾不上我!”海洋一愣。 沈林眼望着地面,平静但是不无怨气地说道:“我爸心里就想着当官。我妈 不是上这跳舞就是上那舞剑,一个月他们也没功夫跟我说上两句话。说也就是那 两句,考试得多少分,排名多少名。烦都烦死了。我过生日,三年了,没一年我 爸我妈能记住的。也就是我姥姥姥爷还记得给我煮碗面吃。” 沈林这一番话竟然一时间让海洋无言以对。很长一段沉默过后,海洋再度开 口:“沈林,我问你,你知道你爸你妈的生日吗?”这下轮到沈林张口结舌了。 “你记不住父母的,你爸你妈没说过你什么,凭什么你就有权利抱怨他们没有记 住你的呢?” 沈林被问得无话可说,用双手抱住了头,不敢正视舅舅。海洋说着情绪也有 些激动起来:“你姥姥昨天醒了,不吃不喝,闹着要出院,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今 年不能给你做打卤面!” 片刻后,沈林轻声地说:“在洛阳,她陪我去了趟龙门石窟,我给我姥姥烧 了香,保佑她快点好起来。” 海洋点点头,欠身拍拍还是个青涩大孩子的外甥还幼弱的肩膀,赞许道: “算你还是个男人。” 在屋外将这一席话尽收耳中的几个人也不禁为沈林的话耸然动容。沈致公和 水兰更是若有所思。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