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病根就扎在那天水兰推老太太出去过风儿的时候,老太太一听老病友们给自 己算的帐,住高干病房,手术,加上进口药,总共得4 、5 万块钱,晚上就再难 睡着觉了。老两口的单位都黄了,药费报销是早没了指望,这么大一笔钱要不动 老两口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来的棺材本儿,要不就得让孩子们帮着承担。这哪里 是住院呢,自己躺的床,一晚上100 多块,烧得她身子下面像放了个火盆,快要 把她烧焦了。 “我心疼呀!”老太太含着眼泪跟老伴念叨,“一下子好几万扔出去容易, 赚回来得多难呀!水灵他们两口子都下岗了,范磊干个保安辛辛苦苦地也赚不了 几个钱;水兰他们也富裕不到哪儿去。海明在美国听说也是起早贪黑的,就海洋 还算是过得宽裕,可这些年他没少往家里贴钱,你说我又这样连个媳妇月子都伺 候不了,人家媳妇心里能乐意吗?人家不乐意,不就得给海洋脸子看?我知道他 们都挺孝顺,肯定抢着出钱,可我这心里不是味儿啊。其实我这个病,我自己心 里有数,能治成这样就烧高香了,将来能不能走,只能看造化。住在这儿也就是 个恢复,耗的时间再长,好不了也终归好不了。我求杨主任让我出院,他不答应, 要是赶当初我能走,我立马就收拾东西走人。你说我可不是得想想办法,要不天 天在这儿烧钱,我能不着急吗?” 老太太把心窝子里的话向老爷子和盘托出,病房外偷偷躲起来听的子女们一 个个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 既然母亲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主任也说现阶段老太太身体已经没有大 碍,只要家属愿意,在哪边恢复都一样,儿女们也就顺了父母的意思,跟父亲一 起开始张罗母亲出院的事情。大仓是个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小地方,这边历来的 规矩,是父母要跟着儿子媳妇过。原来老太太硬朗的时候,老两口还是自己撑门 户单过的,可现在老太太已经基本上算是半身不遂了,老爷子也得别人照顾,就 肯定得跟着一个孩子。问题是,老两口跟谁呢?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走得远。 俩儿子里想指望谁也指望不上,唯有靠闺女还现实一些。然而闺女也有两个,跟 谁,不跟谁,表面上看来只是个简单的二选一选择题,可里面纠结着方方面面的 复杂考虑。选了跟谁,这个闺女能同意吗?闺女没问题,女婿能同意吗?不跟的 那个又会不会有什么想法?选定了人,还得考虑怎么个跟法,要不要搬到一起住, 谁搬到谁那儿,生活费的问题剩下的几个孩子怎么分担?一大堆的问题让乔家人 不得不以召开家庭会议的形式,来商讨一个能让大家全都满意的解决办法。 作为长女,也是所有孩子中的老大,水兰觉着自己理所当然要先表明愿意照 顾爸妈的态度。而且两个闺女里,也属自己的生活条件要好一些,怎么说丈夫还 是个局长,自己也有稳定的收入,比起一个下岗一个收入微薄的水灵夫妻俩,有 能力承担得更多。可是她要把老两口接回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致公一声咳 嗽给逼着转了口风:“我天天两头跑倒是没问题,但是搬家住过来,沈林今年高 考,这眼看没几个月了,致公他平时特别忙,还时常会有人来家找,真搬到这边 恐怕会,不太方便……”在丈夫的眼色下当着父亲和众姊弟说出这些违心的话, 水兰心里又羞愧又有点屈辱。 听完水兰婉转的推托,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接茬,范磊突然举手说:“我说两 句。” 这个在家人们眼里形象一贯是有点糊涂、有点软弱、除了油嘴滑舌没什么正 经本事的男人在家庭会议上主动要求发言,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他常常嘻笑着的 脸此时表情严肃而郑重。 “我知道,其实在这家里,我是最没用的,要钱没钱,要本事也没本事,下 岗了说找个工作,还是人家看大姐夫的面子给照顾的。我也明白,其实你们都有 点瞧不上我,老太太也是,觉得我亏欠了她闺女。”范磊这几句话一出口,倾听 的人忽然意识到,也许长久以来,他们都低估了这个看起来没正形、就算被损也 都腆着脸不当回事的上门女婿。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他也有自个儿的一本帐。 各人的心思禁不住都变得凝重起来,望着范磊的目光也更加全神贯注。 一下子成了大家聚焦的中心,范磊起初有点紧张,说起话来还有些结巴,可 越说下去,他越明白自己想要说什么,他头回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雄辩的口 才:“我承认,我是没让水灵跟我过上好日子。平日里老太太老看我不顺眼,我 有时候还挺不高兴的,虽然我也明白,我自己个没本事,也怨不得别人说,可谁 都有个自尊心不是。但是今儿个,我听老太太那些话,我知道其实老人家心里还 是有杆秤的,我知足,我真的挺知足!”这么说着,有种激情从他心里涌上来, 令他不吐不快,他抽抽鼻子继续道:“要说,这回老太太病了,你们有的找关系, 有的管花钱,就是我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们都有事业,都要忙大 事,我没本事,没钱,可有一条,我有工夫。”说到这儿,他看一眼妻子,发现 她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眶里眼泪盈盈欲坠。他微笑着冲水灵说道:“平时,我 们家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老婆拿主意,不过这回我也想拿回主意,说句算数的话! 我想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把爸妈交给我就成了。你们要是都没什么意见,过几 天我和水灵就把家搬过来,伺候二老。老婆,这事我之前没跟你商量请示,我做 的这个主,行吗?” 水灵抑制不住眼泪,连连点头,哽咽着回答他:“行,行!” 决定了母亲出院后老两口由谁挑头照顾,海洋也提出了下一步需要解决的问 题——改造老房。乔家这老房子足有40多岁了,从水兰到海明,一家四个孩子全 都是在这个小院子里出生、成长。老房子的一砖一瓦都记录着乔家人几十年里点 点滴滴的喜怒哀乐。虽说老房够结实,可是使用起来跟现在功能齐全又便利的单 元房不能同日而语。比如说房子里没有厕所,没有浴室,原来都是去公共厕所和 浴室。现在老太太的腿不像以前便给,必须依靠轮椅才能活动,房子构造就必须 大动一把。另外床也成问题,原来是睡大炕,现在老太太瘫痪了,睡炕上不仅上 来下去不方便,夜里起夜,还会影响老爷子的睡眠。还有暖气、门口的台阶,一 一数来,要在老太太出院之前改造的地方还真不少。好在海洋就是学工民建出身 的,等于现放着一个设计师,重新装修的建议一在乔家人中达成共识,海洋当天 晚上就连夜画出了改造图纸。范磊号称自己曾经给作建筑的朋友帮过忙,把采买 材料和监工的活大包大揽。全家人都为了老太太的出院紧张行动起来。 装修总体来说还算顺利,虽然过程中出了点不大不小的麻烦——范磊为了省 材料自作主张把卫生间里的地漏挪了个位置,结果刚铺还没干的地砖被流不下去 的水泡个一塌糊涂,海洋只好跟工人们一道把地砖铲掉再买新的,重新铺了一遍, 又耽误了几天时间。不过大家的忙碌没有白费,装修后的老房子面目焕然一新。 大门口的台阶改成了方便轮椅上下的缓坡。原来院子外面的简易小厕所拆掉了, 卫生间像单元房一样接在了卧室旁边。院子里还新建了个小锅炉房,保障几间屋 子在冬天都有充足的暖气供应。老两口卧房里的大炕被打掉,换成了两张单人床, 房间里一下子显得豁亮了许多。海洋打发走工人,自己拎着把扫帚一间间扫去角 落里积存的灰土。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把妈接出来,自己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回 到老婆和女儿身边了。他直起腰,环顾着四周大不相同的房间,感到一阵安慰。 老太太住院用掉的医药费加上房子改造花的钱,大概有6 万多。照老爷子的 意思,他们工作一辈子也攒下了点钱,医药费就从老两口的积蓄里出了。可儿女 们都不同意,用海洋的话说,现在孩子们怎么着都比两位老的能挣钱,趁着有能 力,该让大家表表孝心,万一哪天儿女们落魄了,说不定还得指着两位老的帮衬。 这么一说,老爷子也就不再坚持了。 海洋给兄弟姐妹们算了笔细账,花掉的6 万4 千多块,零头算自己的,剩下 的各家分摊,应该一家一万五。远在美国的海明已经电汇了1800美金说算是他的 那份,剩下的两姐妹也都立刻表示早把这份钱准备好了。但是,海洋却有话要说 :“有件事我虽然没跟水灵和范磊商量,但我是当哥的,我觉得我能作主:水灵 那份我来出”。 不管水灵怎么反对,海洋拿出的理由很充分:水灵一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 这一万五千块钱对他们来说等于是好几年的工资。从老太太生病到家里装房子, 范磊一直跑前跑后,母亲出院以后的照顾,范磊和水灵也主动承担下来。这份心 比出多少钱都珍贵。而自己把小家安在了北京,照顾父母是有心有力却使不上劲, 有机会多出些钱,自私点说,也好让心里踏实些。 “既然老二都想好了,那就这么办吧。”乔老爷子听完儿子的安排,一锤定 音,几个孩子都不好再说什么。 海洋主动揽下水灵那份费用,水兰心中甚是不快。为母亲出那份儿平均数倒 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海洋偏着水灵,让她觉得心理失去了平衡。沈致公其实也对 大舅子这种处理方式感到不满,可他们之间终究隔了一层水兰,他不好直接把不 满表现出来。看到妻子从保险箱里拿了现金数出一万五千块时的郁郁不乐,他知 道妻子也为这一万多块钱感到肉痛。自己虽然挂着局长的衔,可按级别工资也就 1000出头,妻子早没了演出,收入也差不多就那么回事。俩人拿的还都是死钱, 辛辛苦苦干上十年,存折上攒的那个小数可能也抵不上海洋家一个零头。沈林又 马上要上大学,学费生活费都是大开销,这下突然扔出去一万多,的确大伤元气。 盘算了半天,他跟水兰商量,能不能从医院那边想想办法,把老太太一些自费药 改成公费的,再把一部分医药费写成自己的名字,然后用单位的公费医疗报掉。 “能行吗?”水兰听了丈夫的想法有些担心,“万一被查出来怎么办?”沈 致公对妻子的少见多怪很是不以为然,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我当这个官已经够 清廉的了,比起那些大贪大拿的,我占这点儿便宜算个屁,谁闲着没事查我啊!” “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到时想办法安排个人去办。”他把话撂给妻子,自 己起身走向卫生间。背对着妻子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波突然温柔起来, 嘴角也泛起一丝笑意。 水兰第三天夜里就从丈夫那儿拿到了他按计划操作用公费医疗报销的钱。虽 然是11000 块,并不是全部,可自家只需要出4000,相形之下无疑已经算是卸掉 了一个大担子。把钱交到她手里时的丈夫看上去春风得意,脱了衣服去洗澡的时 候甚至有意无意哼出几句小调,像回到了多年前他们刚恋爱的时候。 人有权感觉就是不一样,说话硬气,自信十足,所谓的气质、魅力不就是打 那种运筹帷幄的成就感里来的么?有人说过,权力是最好的春药,水兰望着丈夫 在他这个年纪还算结实的后背,恍惚觉得自己似乎连上一次亲热是什么时候都记 不起来了。她趁丈夫洗澡的时候快速打扮了一下自己,又换上一件性感的粉红色 绸缎睡裙,在穿衣镜前照照。还好,虽说将届不惑,身材却没有明显走形,皮肤 也保养得宜,依然算是个美人,哪怕是迟暮的。她关掉卧室的大灯,只保留自己 一侧床头灯发出的淡淡光线,那是很久以前她和丈夫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做好 这一切,她半倚在床边,心神不宁地翻着电视频道。 沈致公洗完澡走进卧室,一见这阵势,有点愣了。迎着妻子渴望、羞涩又带 点挑逗直望过来的眼神,他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开口道:“我有点饿了, 水兰,给我煮口面吃行么?” 水兰脸上的光彩顿时暗淡下去。她一动不动地又倚了几十秒,突然起身下床 开灯,把原来像面口袋一样的棉质大睡衣套上,一声不吭跻着拖鞋去厨房给沈致 公煮面。锅里逐渐沸腾起来的水冒出氤氲的白汽,水兰的脸模糊在水汽中,连掉 下来的两滴泪也隐于无形。 万事齐备,老太太被前呼后拥地接出了医院。每个人都绷着劲儿不说出心里 那个大秘密,只等老太太亲眼看到老房子的巨变,给她个大惊喜。也许这个惊喜 分量实在太重,老太太在被小水用轮椅推着在各个房间里转时,并不像大家想象 的那样喜出望外连连称道,而是神色古怪,表情由惊讶慢慢变成疑惑,又由疑惑 变成了皱眉。特别是看到靠老两口卧室里墙并排放着的两张单人床时,老太太脸 上的肌肉骤然僵硬,面色也变得铁青。 水兰看了看几个弟妹,又看看在轮椅上浑身僵硬的老太太,试探地问道: “妈,您,不喜欢?”老太太板着脸,并不作答,但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表情说明 了一切。儿女们面面相觑。水灵开口轻声地问:“妈,您哪儿觉着不合适?” “我哪儿都觉着不合适!”老太太突然一锤定音,紧接着冒出来的一长串埋 怨又脆又利,就像过年时的炮仗,将儿女们轰个晕头转向:“我问你们,你们这 么瞎改问我了吗?这要是你们自己家,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管不着!可 这是我的家!” “妈,”海洋委屈地替大家辩解:“我们改也是图您出院了住着方便,没别 的意思。再说爸也同意了,所以就……” 海洋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就把满是敌意的目光转向了老爷子:“是你同意他 们改的?” 老爷子点头道:“是。孩子们都是一片好心,再说我觉着改得也挺好的。” 老太太盯着他,眼圈一瞬间红了:“可不是你觉得挺好的!这哪儿哪儿都是合了 你的意了,可不是你心里高兴。” “我说老太太,”老爷子又是不解又是好笑:“这哪是合我的意,海洋他们 改都是按你的方便,你还好心当成驴肝肺。”然而老太太的反应之剧烈超出了所 有人想象,她手在自己失去知觉的腿上用力一拍,几乎是扯着嗓子哭喊起来: “胡扯!要随我,原来那样就挺好!根本就不用改!” 预想中精彩的“欢迎会”不欢而散。费了老鼻子劲,又是花钱又是折腾,却 换来母亲一通臭骂,几个孩子都觉得憋屈。然而海洋静下心来想想,却觉得这事 的确是大家想简单了。大家只顾着按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法安排她的生活,唯独 忘了考虑她的尊严和心情。病了这么一场,她已经觉着窝囊,心里根本不愿意承 认自己瘫了,现在家里这么一改,明摆着是要告诉她她已经成了废人,往后必须 指望儿女们看顾,再也不能挑家里的大梁,让她这一时间情何以堪呢? 他找水灵细细地合计了一番,商量出说服老太太的办法。水灵一家三口当晚 还回了自己家住,避过老太太的气头,海洋则在晚上找了个空敲开了老太太的房 门。 “妈,白天的事,是我们不好,惹您生气了。”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卧室里 新添置的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连灯都没有开,屏幕上光怪陆离的时装表演映得 她皱纹满布的脸时明时暗,听见海洋的话,她并不搭茬,甚至连眼睛都不朝这边 看,海洋不禁一阵心酸。 “其实,我们也没别的意思。让水灵和范磊他们过来,一方面是想他们能偶 尔帮您和爸做个饭什么的,另一方面也是想您和爸能接济他们一下。”海洋这句 话仿佛触动了老太太,她转过头来,望了海洋一眼,仍然没有接腔。海洋接着道 :“您也知道,水灵、范磊他们两口子一直不富裕。水灵早下岗了没工资,范磊 当保安一个月就那300 多块钱,现在小水上了学,经济上就更难了。我想如果让 他们住过来,大家在一个锅里吃,说不定能省下点。我们每个月给您和爸的那些 生活费就是算上他们一家,应该也还是够的。”说到这儿,海洋顿顿,观察老太 太的反应。见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他又继续说下去:“您也明白,谁都有自尊 心,我要是直接给水灵他们钱,他们肯定不能拿,所以,我想要是从您这拐个弯, 说不定他们还好接受一点。您看,您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看着他们日子过得紧 巴,心里肯定也挂念不是。” 老太太在电视屏幕那点亮光制造出的光影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沉默了半晌, 终于再次开口道:“明儿一早你给水灵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住吧,把被子 褥子都搬过来了,别再夜里冻着孩子。搬过来,我有空还能帮着他们看着点小水。” 海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努力绷着笑称赞母亲说得对:“就是,爸这回再上 厕所就不冷了。” 让母亲觉得这样的安排并非是儿女们照顾她,而是让她能继续庇护和帮助这 一家人,老太太的面子和大家的劳动成果终于都得到了保全。对这个自尊到了自 负地步的妈,海洋又是敬爱,又有点无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