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来,来,这边走!”已经是初春时分,日暖风柔。树上开始长出细碎的绿 芽,嫩得仿佛连人稍微长久的注视都经不住。范磊正在外屋里给老太太的轮椅上 油紧螺丝,院门开了,乔老爷子热情招呼着,领了一位老太太进门。坐在范磊身 旁一把椅子上看范磊忙活的刘英一抬头,看见了进来的人,意外地愣住了。 “呦!这不是冯会计吗?快坐快坐,水灵,快倒茶!”老太太拉着迎上前来 的老冯的手,让她在身旁坐下。老冯偎着她,亲热地问道:“刘大姐,你还挺好 的?” “好什么啊!”老太太摇着头捶自己的腿:“看见没,不行了,站不起来了!” 老冯安慰了几句,又叙了些两家儿女们的闲话。这么说了一会儿,老太太问老冯 道:“我看你这还挺精神的,老钱怎么样,也还挺好的?” “咳。”老冯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冲老爷子那边努嘴:“刚乔师傅还问起来, 老钱啊,去年心脏病走了。” 她话音一落,几位老人都不再开口了。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沉重起来。 “这人不服老真不成呀。冯会计要说当初也是你们厂一枝花呢,可你看看现 在,还不也成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了。”夜里熄了灯,老爷子和老太太分别躺在 各自的单人床上,却都迟迟难以入睡。老太太回想起白天与老冯的会面,感慨岁 月的毫不留情。 老爷子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一点声息,也看不到他究竟是睁着眼睛,还是 已经去会了周公。老太太顿了顿,继续叹息道:“要说冯会计也真够可怜的,这 个岁数老伴走了,你说还活个什么劲呀。哎,老钱是个多好的人呀,又老实,对 冯会计又好。哎,你说,冯会计一个人也怪孤单的,要不咱们还象当年那样给她 介绍个老伴儿?” 黑暗里,老爷子突然不耐烦地发话了:“哪有那么合适的!你就少操点别人 的心,好好养你的病吧。” “哎,我说乔战勇,你干吗不乐意啊?”老太太颇感奇怪,她悻悻地损老伴 道:“哼,当初我给他们介绍的时候,你就这么一副老大不乐意的德性!” “我有什么不乐意的。”老爷子咕哝了一句,翻个身,背冲老太太。老太太 不依不饶,揪住老爷子的旧账不放:“你别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当初小冯刚 到你们厂,给你做徒弟,我知道她对你挺好的。哎,你跟我老实说,你当初是不 是对她也有那么点意思?” “我说你这人怎么越老越无聊啊!”老爷子猛地把头拧过来,冲老伴没好气 地低声嚷嚷:“都哪八百年前的事了,别瞎说那些没用的,睡觉吧!”说完,他 再次背冲老太太,任凭她怎么搭话,都不再接茬了。 本来,诚如乔老爷子所言,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说这些,无非是个 玩笑。可老伴似乎特别忌讳这个话题,像护着个还没好的伤口一样不许别人碰, 这就显出了问题。况且哪有那么巧的,厂子黄了都十年了,听说冯会计打那时候 起就跟老伴老钱一起去了深圳女儿家,自此再没见过面,怎么十年后自己一瘫倒, 老头子就能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钓鱼回来的路上俩人愣是撞见?这概率都快赶 上中彩票了。把这些疑问再结合自个儿出院后老伴天天不着家的异常表现,刘英 心里打起了小鼓。 范磊来老太太屋里推她出去吃午饭时,看到老太太不知从哪儿翻箱倒柜扒出 了许多老照片,在床上七零八落地摊了一大片。 “哟,妈,您这是要找什么呐?”他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不少照片都是乔 老爷子年轻时候的工作照。那时老爷子顶多也就30挂零,粗眉大眼英气十足,笔 直的腰杆透着军人的干练,看上去精神奕奕。老太太手里还拿着一张旧照,把胳 膊伸直,头使劲往后挺着,用老花眼细细地研究。“妈,”范磊嘿嘿的笑了, “您别说,就凭爸的长相,搁现在准是一大帅哥,后面追的小姑娘得排一长溜!”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并没答话。范磊也不觉得没趣,继续兴致勃勃地翻看床 上的照片。里面一些合影里,有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女孩让他觉得有点面熟。 这个年轻女孩在有的照片上满脸纯真笑容地看着站在机床边做着讲解的乔战勇, 有的照片里身上系着大红绸子,和乔战勇一左一右跳着秧歌舞。还有乔战勇站在 主席台上给她发奖的照片,两人的手正好凑在一起,照片背景上挂着横幅,写着 “向三八突击手学习”。还有一张是结婚照,女孩作新娘子打扮,胸前戴着花, 身旁的新郎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个子比女孩高不了多少;他们俩身边一 边一个站着年轻时候的老太太和老爷子,老太太笑得极为灿烂,开心程度甚至超 过了新娘和新郎。 “哎妈,这是不是昨天来咱家的那个冯阿姨啊?”范磊又拈起一张女孩微微 侧身站着,略带羞涩和忧郁的半身单人相,向老太太感叹道:“嗬,真没看出来, 这冯阿姨年轻时还真挺漂亮的啊!” 一句话让老太太蹙起了眉头,她一把抢过范磊手里的照片,认真地问道: “哎,范磊,我问你啊?你们男人是不是真觉得这冯会计漂亮?” 范磊点头答道:“是啊,是漂亮。”老太太又想一下,有些迟疑地问:“那, 你说她现在还漂亮吗?”范磊听出老太太的问话似乎并不单纯,他留个心眼观察 着岳母的神色,发现她竟然一脸愁容,他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现在嘛……”他 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宽慰老太太道:“肯定是说不上好看了。”老太太满意 地点点头,脸色顿时好看起来。“不过呢……”范磊话风急转,让老太太又陷入 了紧张:“你小子少卖关子,实话实说,不过什么?”范磊诡秘地一笑,继续道 :“不过,这个气质还是有的。”老太太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什么气质?” “这个嘛,很难形容。”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灵机一动,从照片中捡起 那张老冯的单人照,指给老太太看:“您看她那个眼神,她那个眼神吧,让人看 着就觉得很让人心疼,得让人保护的那种感觉。” 老太太听着范磊的解说,眉头越锁越紧。范磊看出形势不对,犹豫一下,试 探地问老太太:“妈,咱家里怎么会有她的照片呢?” “呃,”老太太有些不太自然地答道:“她是你爸徒弟,当初和我也算是好 姐妹。” “噢!”范磊装作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开始揣摩起老太太所说的这 两个关系。 在大街上看到老爷子纯属巧合。那会儿范磊是去五金商店给那辆残破并确认 无主的三轮车踅摸配件,没想到刚扛着新轮胎出五金店的门,就远远看到老爷子 的身影在前面一闪,进了不远处一家叫做“太上宫”的洗浴中心。 家里明明有洗澡的地方,老爷子怎么舍近求远还花钱,非要到洗浴中心?这 疑问一起,范磊便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喊声,尾随着老爷子也来到了洗浴中心 门口。两位旗袍的开衩恨不能开到腋下的迎宾小姐对着他甜甜一笑,其中一个还 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欢迎他的光临。范磊伸着脖子朝玻璃门里面张望,装修得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空无一人,老爷子已不知去向。他满腹狐疑地拒绝了迎宾小姐 的盛情,扛着轮胎离开,一路上都在犯嘀咕。 他跟单位保安打听过,那家洗浴中心消费相当高,光是洗个澡就得敲掉近700 大毛,也不知用来洗澡的水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那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好像 洗浴中心就是自己家后院的保安嘲笑范磊老土,说那洗浴中心里吃喝玩乐什么都 有,“最关键的一点,”他神秘地坏笑道:“听说里头小姐都特漂亮。” 那时候老爷子还没往家带冯老太太。范磊尽管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很龌龊, 可还是禁不住把老爷子继续往龌龊里联想。现在的人都长寿,欲望也强,老爷子 还差几年才到七十,虽说身体不太好,可偶尔有那方面的需求也可以理解。老太 太又瘫了,而且就照老太太那性格脾气,就算身体还能配合,思想上肯定也会极 力抗拒。老爷子得不到满足,能不找另外的出口么? 自那天发现过老爷子进洗浴中心,范磊就多了个心眼儿。有天老爷子又是迟 迟未归,街坊那儿也找不到他,老太太生怕他在外头是犯了心脏病什么的,着落 水灵他们出去找。范磊二话没说独个儿直奔“太上宫”守株待兔,果然将正从门 口往外走的老爷子堵个正着。看见女婿,老爷子意外多过于紧张,可是一时也不 知道该怎么解释。两人相对无言,都觉得尴尬。快走到家门口时,老爷子开口求 范磊先把当天的事对水灵和老太太保密,还说等自己办好了,会亲自告诉他们。 这话倒是让范磊大惑不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是自己装不知道,老爷子也 就此打住,完全可以把这件事无声无息地揭过,老爷子又何苦非要投案自首自己 往枪口上撞呢?思来想去,他也觉得老太太平常数落他笨一点也没说错,要是自 己的心思有水灵一半剔透,早就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了。 不过,等冯老太太在老爷子的带领下过来串门子,范磊的怀疑落实到了具体 的对象上,心里的谜也就随之解开。看起来老爷子跟冯老太太俩人年轻时就有过 那么一段纠葛,现在冯老太太的老伴也不在了,老太太又行动不便,看不住老爷 子,天时地利人和,这对有情人算是占了全套。老爷子的心还能安安生生放在家 里么?去洗浴中心,很有可能是找地方跟冯老太太幽会去了,几十年后圆个年轻 时的梦。老爷子和那位冯老太太,也算是够痴情了。因此,范磊觉着,这件事还 是先别让水灵她们这些女人知道,否则传到老太太耳朵里绝对是一场惊天动地的 大风波。可是,范磊也担心,老爷子这么肆无忌惮,在精明了一辈子的老太太这 儿又能瞒多久呢? “你们是不是想害死我!我从睡这个床就一直腰疼,这腿一天不如一天!” 水兰一大早回家看望父母,刚推开院门,就听到老太太在里头大发雷霆。 看到大女儿,老太太像是终于盼到了援兵,一把抓住水兰的手诉苦道:“兰 啊,你得给妈做主!原来那炕多好,上了床就热热乎乎的,现在可好,钻被窝半 天都暖和不过来,早晨醒过来,我一摸脚丫子,还是冰凉冰凉的。常言说脚凉三 分寒,我这成天到晚在床上坐着,就跟坐在个冰窖上头,我这腿能见好吗!当初 拆炕我就没同意,这几天我琢磨来琢磨去,腿好不了,就是这破床闹的!你们赶 快把这床给我拆了,把炕磊起来!” “妈,您到底想干吗呀?”水兰一听老妈的要求登时头大,“这刚安生两天, 您又生妖蛾子,这床好好的,还是崭新的,怎么就又拆呢!” “妈……”范磊为难地说:“那床是海洋特意从丰城买回来的,咱这儿都没 有。”“我不管!”老太太脖子一梗,拿出了强硬的家长作派:“能拉过来也能 拉回去,反正这床我不睡了,躺上头跟躺医院里一样!还有,”她稍作停顿,继 续指示:“家里这个什么浴室,也给我拆了!那水龙头里的水,滴答得跟尿尿一 样,那么小溜,半天肥皂沫子都冲不干净,那是洗澡还是遭罪啊!那些瓷砖热水 器,也都拆了,给人家退回去。咱不要了,兴许别人还能用,别糟践东西。” “没那事儿!”水兰被这个没什么文化又独断专行的老妈搞得又生气又好笑 :“用的瓷砖退给谁人家也不要!您就给我们撂句明白话,要拆这个要拆那个, 您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老太太没好气地反问道:“为什么我不都跟你们说清楚了吗? 还得要我怎么说?哼,我知道我残废了,我的话你们也不在乎,该怎么办,你们 自己掂量吧。夜里睡不着觉,你们摸着胸脯,问问自个儿,你妈还能活几年!” 老太太说得情绪激动,眼角沁出了泪花,一拧身躺到床上,脸冲里,时不时伸手 抹泪,不再理床前大眼瞪小眼站着的人。水几个孩子站在院子里商量老太太的要 求如何解决,水灵思忖了半晌,小声提议道:“要不……咱们去求求楚先生,让 他来劝劝妈?妈别人谁也劝不动,可就听楚先生的。” 中年丧偶后一直没有续弦的楚先生老了之后在街坊邻居心里越发成为一个令 人敬畏的神话。光看他身形清癯,一出门总是穿着中式对襟开衫黑鞋白袜,全身 上下一尘不染的样子,就透着仙风道骨的意思。据说老头儿对国学颇有修养,而 且精通易理,偶尔应亲朋好友之邀,给人打卦卜算,祸福吉凶说起来总是头头是 道。对中药,老头儿也不含糊,什么《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张口就来, 邻居们谁日常有个头疼脑热,都信楚先生的方子,用起来感觉比那些个名目繁多 的西药灵验,心里也踏实。 请楚先生出马的确是单灵丹妙药。楚先生应老太太之请就她的腿一本正经地 掐算过后,立刻指出家里这新修的浴室万万拆不得。“您这个浴室的位置犹如门 神,挡住了外来的病气浊气。不是我危言耸听,您这回能从鬼门关回来,这个风 水的调整是起了极大作用的。今年您犯太岁,这个浴室正好镇在乾位上,可以消 灾挡难,而且大利子女。”楚先生嘴里的术语和名词,老太太听得似懂非懂,可 消灾挡难之类的结论她是明白的。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老太太原来坚定不移 的拆浴室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发了话说浴室不用再拆,省了大麻烦,一家人都很高兴。范磊零敲碎打地 忙活了快半个月的三轮车也彻底完工了。再带老太太去针灸时,范磊将老太太背 到门口,略带得意地向她展示了自己的成果。 本以为岳母会为这个好点子称赞两句,可是老太太坐在车上,双手微微颤抖 地在两腿旁的椅垫上摩挲,眼圈竟然红了。范磊紧张地问:“妈,您怎么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伤感道:“你妈这辈子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以后,你要 是不嫌弃我老太太,妈恐怕这辈子出门都得坐你这车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时间短怎么都好说,时间长了,没有个不烦的。这个理我懂,别说是儿女,就是 老伴儿又能怎么样?”她凄楚地笑笑,摇摇头:“哎,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明白 我的心思。” 范磊默然了。他抬腿上车,埋头往前蹬,心里明白,老太太说的是儿女,实 际上感叹的是有了外心的老爷子。他第一次觉出老太太专横的表象之下掩藏的无 奈和无助,他想,自己得做些什么,好帮老太太开解她内心的苦闷。而这“什么”, 莫过于帮老太太挽回老爷子的心。 “重新磊炕!”范磊二话不说,当天晚上,他就自作主张把原来给他们家拆 抗的装修工小刘领回家,开始丈量。看着终于如意,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的老太 太,范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仿佛看见了老太太为保护这个家,保护自己的老 公而打的这场孤独困难的防御战。 水灵急了,她把丈夫拽到院子里,径直开炮:老太太犯病,你怎么也跟着犯 病!改炕得把取暖管线都拆了重新走,你知道有多麻烦吗?你瞎跟着老太太折腾 什么啊!“ “灵儿,”范磊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说:“我寻思,其实妈想拆床打炕, 并不是因为那床让她腿寒,是因为,是因为……”他偷眼瞧瞧水灵的脸色,鼓起 勇气说道:“因为她想跟你爸还睡一块儿。” 水灵脸都红了,生气地喝斥范磊:“你胡扯!” “真的!我不骗你!”范磊急赤白脸地力证自己有理:“你以为你爸天天出 去干吗去了?我上回去找他,是从洗浴中心把他找回来的,就是那个‘太上宫’, 我在那边看见过他不止一次!他还特意嘱咐我别告诉你们,上回来那个冯阿姨, 我敢保证和你爸有点那个……” 水灵被范磊突然抛出来猛料砸懵了。她反应了半天,才虚弱地问了一句: “是吗?” “其实,我也挺理解你爸的,”范磊把手搭上水灵的肩,又像安慰又像为自 己瞒了她这么久辩解:“那个冯阿姨确实还行。本来我是不想管,可今儿拉你妈 出去,我看你妈也挺可怜的,心里有事吧,又不能说透。瘫在床上也出不去,也 管不了你爸了,所以我……” “行了!”水灵打住范磊,严肃地叮嘱他:“这事就在咱俩这打住,你绝对 不能再跟第二个人提起!爸妈年纪都不小了,这事能不点透就不点透,大家还好 留个脸面。” 范磊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人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去为老太太和老爷子买 了张新的双人床,把两个单人床替换出来,还特意给老太太添置了一床电热毯。 “我跟范磊合计了,也给我哥打了电话,这重新走取暖管线实在太难了,但是您 说床凉也确实是个问题,所以我们今天出去想给您买个电热毯,结果没单人床的。 所以干脆,就给您和我爸换个大床,这样一个电褥子俩人都暖和,我爸那腰腿也 不太好。要不,您和我爸先睡两天试试,要是还行就先这样,要是实在不行,那 等我哥再画个施工图,寄回来了,咱们再改?”水灵一边铺床,一边征求坐在门 口看她忙活的母亲的意见。老太太半天没吭气,过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那 就先这样试试吧。”水灵两口子对视一眼,悄悄舒了口气。 双人床撞对了老太太的心思,她连日低沉的情绪明显振奋起来,有了心情由 着小水在新床上乱蹦。而手里拎着几条鱼兴冲冲进门的老爷子看上去似乎心情也 出奇地好,罕见地哼起了小曲。他把手里的鱼递给迎上来的水灵,让她晚上炖成 鱼汤,自己进了屋,不禁愣住了。 “怎么样?”老太太不无得意地拍着身边的床,招呼老伴过来坐:“你闺女、 女婿心疼你,说你腰腿也不好,买个大电褥子让咱俩人用。” “那好好的俩床呢?”老爷子坐到床上试了试,却并不领情,“那还都崭崭 新的,这又换了一个,咱这是发财了还是捡金子了?不是我说你,老太太,你别 那么多事儿,给孩子们添麻烦。” “哼哼,”老太太观察着老爷子的表情,冷笑起来:“哪儿钓的?菜市场钓 的吧。今儿个当着儿女的面,老头子,你说说吧,你这些个日子不着家都干吗去 了?” “我没干嘛。”老爷子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你别跟审犯人似的!” “呵,你还有理了?”老太太脸红脖子粗地冲着老爷子嚷道:“没干嘛你上 市场买两条鱼回来骗我说是钓的?我跟你说,你别以为我瘫在床上就什么都不知 道,说出来我都替你害臊,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出去浪,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你说,你是不是跟冯会计……” “鬼迷心窍!”老爷子气得脸色煞白,几乎是暴跳如雷地打断了老太太的控 诉,“当着孩子们的面,你、你胡扯八道!” “我说错了吗?”老太太一点也不示弱地仰头望着老伴,眼泪在眼眶里打了 几个转终于掉了下来:“打年轻那会儿她就对你眉来眼去,现在她男人也死了, 我也瘫了,你们俩总算逮着机会了!还不让我说,等生米煮成熟饭,你也赶时髦 跟我闹个离婚,我还跟谁说去!” 老爷子的脸一阵痉挛,他用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喘起了粗气,水灵赶紧扶他 在沙发上坐下,让范磊拿了速效救心丸,往老爷子手里递:“爸,爸,您别激动, 吃点药。妈,您少说两句……” 老爷子含了药,双眼紧闭在沙发上靠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睁开眼,手伸进 怀里的口袋摸索出两百块钱,递给蹲在他身边担忧地观察着他脸色的水灵和范磊, 缓缓说道:“给你这钱。我告诉你,我这些个日子都干什么去了。我起早贪黑出 去,我给人家赔笑脸装可怜,我就是去要这几百块钱了。”此话一出,老太太、 水灵、范磊都大是意外。 “你住院一下子花那么多钱,赶上孩子们孝顺,也有本事能出得起。可终究 不是长久之计。按说咱们这医疗应该是国家管的,我这些天就是天天跑厂里,” 老爷子说着,声音也开始哽咽:“我天天去钓鱼,去泡洗浴中心,你以为我想啊? 我不去,上哪儿堵人家领导呢?我用我这张老脸去蹭人家的冷屁股,求他们给报 一部分。今儿个,我本来特别高兴,因为好不容易你这个算厂里特批,先说报个 200 ,以后要是厂里效益有好转,过两个月还能再给报个三百五百的,不管多少, 是个贴补不是?” 水灵眼圈红了,狠狠地剜了一眼范磊,范磊知道老婆的意思,面红耳赤地低 下了头。老太太也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那谁让你偷偷摸摸的, 不说清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我要是告诉你们,大家都得惦着这事,看我去两趟 报不回来,肯定就拦着我不让去了。我想着,反正家里一切水灵都料理得好好的, 我在家里也闲着,还不如跑跑试试呢。” “爸,您真是……”水灵心疼地握住父亲的手,眼泪簌簌而下。范磊和老太 太沉默地望着他们,都为自己原先对老爷子的猜疑而感到满心歉疚,同时,也从 老爷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