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直以来,海洋对范磊的看法仅限于他是一个善良、仁义但是不怎么聪明而 且有些市井气的再普通不过的好人。然而老爷子68岁寿诞当日,当水灵鼓足勇气 对他和谢言说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大秘密,海洋不得不重新去认识这个妹夫,他觉 得,自己甚至对范磊油然生出了许多敬意。 水灵告诉哥嫂,当年张亦松已经决定去省城和一个什么书记的女儿好了,可 他什么都没告诉自己,反而在有一天以取材料为借口骗自己陪他去他宿舍,并提 出了那个要求。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结婚已经是迟早的事,水灵更是情苗深种不 疑有它,所以默许了。然而没多久,张亦松提出他要去省城——那里有个女孩儿 为他要生要死,求水灵成全。 “人总得有点尊严吧。”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水灵语气平静,可脸上微微颤 抖的肌肉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激流暗涌。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年轻的自己,脸色 苍白地站在垂头丧气的张亦松面前,强抑着痛苦和愤怒骄傲地提出分手。她说完 分手就决绝地转身离去,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手始终插在灰色的确良上衣的口袋 里,紧紧攥住一个已经皱得不像样子的纸团。那是医院的检验报告单,说那仅有 的一次已经让她受孕。那个年代的未婚先孕无疑等于对一个姑娘在道德上宣判了 死刑。她形单影只地去医院,忍受着周围人的冷眼和嘲讽,想去做流产,可是医 生告诉她她身体情况很不好,如果坚持人流,很可能会导致终生不孕。她听了医 生的话,脑子一片空白,精神恍惚地走出医院大门,漫无目的地在暴烈的阳光下 游荡,一直走到最偏僻的一段古城墙下面,放声大哭。如果不是范磊,很可能她 已经带着腹中那一团尚没成形的骨肉屈辱地与这个世界做了了断。也只有这个男 人,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仍然真诚地告诉她,他一直都喜欢她,爱她,希望她能下 嫁,他接纳她和她的孩子,并愿意照顾他们一辈子。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小水 一出生,他们就商量着领了独生子女证,水灵还去上了节育环。而对待小水,范 磊细心得胜过亲生。这么多年走过来,所有的点点滴滴,自己心知肚明。不管跟 范磊在一起有多少波折和风雨,水灵始终觉得庆幸,自己发现了一块真正的金子。 水灵的回忆让海洋和谢言瞠目结舌了很久。海洋迟迟不敢确信,那听上去像 小说一样的离奇故事竟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身边,发生在其貌不扬的妹夫身上。 一个男人能够如此忍辱负重,放弃自己生养的权利倾尽心血去照顾心爱的女人和 她与别人的孩子,还常常被不明真相的岳母挑剔和嫌弃,被那些心地龌龊的小人 羞辱,他却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乔海洋,你扪心自问,你能做到么?他这 样问自己,心底隐隐升起一丝羞愧。他和妻子会意地对视一眼,说出自己的决定 :“水灵,这个孩子我们要了,等到你们月份大了,这边瞒不住了,你们就来北 京,北京地方大,你们户口又不在那,应该比这边方便。” “对!”谢言跟着使劲点头,“你们到时候也带着小水一起过来,让他借读 一段,你们也省得两个孩子两边分心。” 获得了哥嫂强有力的支持,水灵心里一块大石头骤然卸下。她泪水不断涔涔 而下,语不成调地连声说:“谢谢嫂子,谢谢哥!” 老爷子的寿筵折腾了很久,客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一家人只顾着忙活招 待亲朋好友,直到晚上才安安生生坐下来,吃海洋一家回来后的第一顿团圆饭。 大家都没想到,沈林虽然高考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却想着 在下课后为姥爷买了个生日蛋糕。小辈的懂事让一家人都深感欣慰。 说起沈林的高考,沈致公心里就拧着个疙瘩。沈林学习成绩好,如果发挥正 常,考个清华北大都没什么问题,沈致公也一直希望儿子能考取北京这两所国内 首屈一指的名校,一方面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另一方面海洋一家在北京,好歹 有个近亲能帮他们看住儿子,儿子读书时有什么难处也好有个照应。 可是有次参加沈林的家长会,沈致公却发现沈林填报的模拟高考志愿表上竟 然全填了武汉的大学。沈林的解释是看了招生资料,觉得武汉大学挺好,就想上 那儿。但以沈致公的人生阅历分析,觉得原因并没有沈林说得那么单纯。沈林报 武汉的高校,沈致公是绝对不同意的,那地方跟大仓的气候完全不同,冷的时候 没有暖气,热的时候赛火炉,饮食口味和生活习惯都和北方不是一个路子。况且 武汉自己一个关系都没有,连托人都找不着门路。再说,现在社会那么乱,身边 又没有个熟悉的人能看顾着,真要学个坏,家里谁能知道呢?他找沈林谈,沈林 根本不听他那一套,水兰更不用提,他唯一的希望是请海洋帮忙探探沈林报武汉 的真实动机。自从失踪事件之后,沈林最服的人可能就是这位舅舅了,如果海洋 出马,没准能说服沈林打消远赴武汉的念头。趁着一家人边吃蛋糕边夸沈林的融 洽气氛,海洋提起了这茬。沈林对舅舅的询问表现得吞吞吐吐,只说自己还没有 最后想好。 海洋一家三口齐齐回来一次并不容易,所以老太太提议,第二天去给乔家老 人上上坟,也得让老人们在天之灵认识一下这个后代,好保佑她平安长大。猫猫 的低烧已经退了,可几百里路的长途旅行,白天又被妈妈带着出席宴席,小丫头 也在连轴转,劳累并不比大人少,说心里话,谢言并不愿意再让女儿随着折腾这 么一遭,万一伤风着凉又招来无端的灾殃。不过她也理解婆婆的心情,对于乔家 那些已然尘归尘土归土的先人,婆婆身子不方便还坚持去祭拜,本身就是在儿媳 面前表现出自己面对公婆的一种姿态,带着猫猫去也是对先人的尊重,自己作为 一个原本就在婆婆心中显得有点傲气的儿媳妇,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多少选择的余 地。于是,第二天,乔家人除了要上班上学不好请假的沈致公沈林父子之外,全 都开到了乔战勇的父母埋骨的墓地。老天好像能洞察人心思一样配合地下起了淅 淅沥沥的小雨,谢言抱着女儿随在公公婆婆身后向冰冷的石碑磕头,听婆婆念叨 着请乔家的先人保佑这个先天并不顺遂的乔家一脉骨肉健康长大,忽然觉得一阵 冷风吹得透心凉。她有种不妙的预感,猫猫可能像自己来之前最担心的那样,被 折腾出点不合适来。 人都说母子连心,谢言的预感在当天半夜就被证实了。从山上下来,猫猫已 经困得沉沉睡去,但回家后老太太却张罗着让谢言给孩子洗个热水澡,驱驱白天 扫墓时淋雨积下的寒气。谢言信任独力带出了几个孩子的老太太的育儿经验,就 把猫猫叫醒了给她洗澡。孩子没睡踏实,在夜半突然大哭起来。谢言昏昏沉沉地 爬起来喂奶,一触到孩子的脸和手心,那温度就烫得她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她叫起海洋拿体温计一量,40.2度,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的谢言完全乱了阵 脚,海洋也懵了。还是闻声赶来的老爷子比较镇定,催着他们赶快收拾一下带孩 子去医院。 深夜的大仓县医院急诊室里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一个看起来年轻得跟沈 林不相上下的小医生终于在海洋嗓子都要变调的大声呼唤下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值 班室里开门出来,询问了发病前的基本情况和发病时的症状,又给猫猫做了一系 列常规检查,却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病根。小医生也有些无奈,只得循例开了些退 烧药和消炎药,先给猫猫打上吊瓶,等烧退了,门诊的医生早上来上班再作进一 步检查。 当护士让谢言和海洋帮忙紧紧按住猫猫的头,眼疾手快地将输液针头扎进静 脉,伴随着猫猫撕心裂肺的大哭,谢言心上袭来和女儿同等深刻、或许更加深刻 的痛楚,她疼得眼泪扑簌簌掉落,感觉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裂成碎片。 天色已经在一家人忧心忡忡的守候中慢慢发白,猫猫仍然双眼紧闭昏睡不醒, 一瓶药输进去了,孩子的体温还在39.7度上趴着。水灵和水兰闻讯都赶到了医院, 大家拿着酒精棉球一刻不停地擦猫猫的手脚,试图给她物理降温,然而这个方法 也并不见效。海洋在一旁眉头紧皱一言不发想了一会儿,对谢言说:“要不,咱 们现在就回北京吧。把订好的车票退了,去大连坐飞机,顺利的话,九点多就能 到。”谢言想想也是,一来等门诊医生上班起码还要白耗两个小时,再者小医院 的诊疗水平跟北京没法比,就算在这里看门诊也不见得能看出毛病,还不如立刻 动身去大连赶头一班飞机,也省得在这里心焦。 小蔡一接到海洋的电话,就马上联系了自己在儿童医院的熟人,在机场接了 海洋一家三口后直接赶去了医院。那位四十多岁的女医生一看大仓医院给猫猫开 的病历和常规检查的情况,就断定猫猫是得了“疱疹性口炎”。医生向海洋和谢 言解释说,这种病是一种疱疹病毒引起的感染,病程要有一到两周。发烧倒不是 大碍,一两天内就会退,但是烧退后孩子嘴里会出现大面积溃疡和溃烂,非常疼 痛,对进食和喝水都有很大影响。治疗上也没有什么特别对症的药物,还是用一 些通常抗病毒的药,怎么着孩子也得硬挺过一周才能见好。 至于猫猫怎么会染上了这个病,医生解释道,这种病在小儿身上也算常见, 通常是因为不洁接触引起的,尤其在孩子抵抗力比较差的时候,比如旅行什么的, 特别容易感染。这个病因让许萍忍不住大发脾气:“我当初说什么来着?就说让 你们别带孩子去!刚打完预防针发着烧就非带走,哪至于就急在这么两天!跟你 们说,谁都不听,说多了,还好像我拦着不让去见爷爷奶奶!这几个月的孩子跟 你们大人比不了,禁不起这么折腾!这回好了吧,你们踏实了吧!” 谢言听着母亲的数落,憋了好几天的委屈和郁闷全随着泪涌了出来:“妈, 你少说两句成不成!我也不愿意孩子病啊!” 谢楚德见气氛紧张,赶紧拉住想继续念叨的老伴,低声劝道:“好了,好了, 别说了,病了就赶紧治吧。谢言,医院开的药,怎么吃,你快教教你妈……”说 着,谢楚德把老伴和女儿推进了里间卧室。 。“ 海洋看谢言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很想尽点自己做父亲的责任,帮妻子分担 一些。无奈工地上赶着重新排期验收,验收前的收尾工作几乎每一秒钟都有可能 出现琐碎的问题。海洋基本上从早到晚都在工地上泡着,只有夜里有点时间能替 替谢言,哄哄哭个不住的女儿。每天连轴转,他也是咬紧了牙苦撑。这些其实还 都不算辛苦,最让他难受的是谢言自打回来之后就一直跟他制气,他说什么话, 谢言都态度冷淡爱理不理,对他特意表现关心的举动也无动于衷,丝毫不领情。 猫猫每天仍然要去医院输液,海洋每每一能从工地抽身就买好晚饭给陪着猫猫输 液的谢言送去,可谢言不是说自己吃过了,就是说不饿,让他把买的东西又原封 不动地拿走。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这都回来好些天了,你也不能总不理我吧。猫猫病 成这样,我心里也着急!”这样过了快一周,海洋终于忍不住跟谢言把话说开了, “当初带孩子回家,你也是同意的,再说谁会想到回去这两天,孩子就能病成这 样啊!要早知道会这样,我也肯定不答应带她回去。” 这些话海洋不说也就罢了,一出口更激起了谢言的怨气,她立时将连日的冷 战升级成了热战:“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个儿的气。你姐说得对,我是 孩子的妈,就不该为了你妈高兴,就听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意见!” “那不是孝顺吗,”海洋耐心地陪着副好声气解释着:“怎么能叫为了我妈 高兴呢?” “孝顺?”谢言看输着液已经睡着了的猫猫仿佛被吵到了,蹬了蹬腿想翻身, 她连忙把声音压低,但怒火不减地呲儿海洋:“孝顺也该有原则也有个对错!下 回我决不干这种委屈孩子的事!” 海洋听得不顺耳,语气也不知不觉冷峻了下来,反驳道:“孝顺有什么原则? 孝顺孝顺,除了孝,不还得有个顺吗?” “那倒是孝顺你妈了,我老爸老妈怎么算!”谢言说着,情不自禁觉得自己 亏欠父母太多,眼圈也红了,“他们几天几夜不合眼看着丫头,跟着着急上火, 那这叫孝顺吗?!” 海洋张了张嘴,终于无言以对。谢言将盖在女儿身上的小薄被掖了掖,别过 头,不再理他。海洋坐了一会儿,自己也感到无趣,起身出了急诊室,走进暮春 的茫茫夜幕。跟谢言始终得不到缓和的紧张关系就像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他恨 不得对着什么地方嚎上两声才能觉得痛快。 “水灵,你过来把这电话线给我插上,我想给你嫂子打个电话,问问孩子怎 么样了。”乔家的老宅里,刘英守在电话机旁边,一声紧着一声地叫水灵。自从 上次老太太打电话跟亲家母许萍闹出了不愉快,让海洋两头赔礼说尽好话才好不 容易将风波平息之后,水灵索性光明正大地限制她使用电话的权利了。要打给谁, 准备说些什么内容,都得先向女儿汇报请她批准,老太太想起来就觉得荒诞,可 是人在矮檐下,有时还真不得不低头。何况向自己的闺女低头也不算羞耻,水灵 愣拔了线扔地上,自己再发火也只好干瞪眼,所以老太太也就默认了家里这条由 小辈定下来的新规矩。 “您别打了,”水灵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从厨房出来,走进堂屋:“一早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嫂子说今儿比昨儿更厉害了,嘴里嘴外头都烂了。” “哎呀,那可怎办呀!”老太太听了水灵的情况反映更加如坐针毡了:“不 行,我还是得打个电话!”水灵态度坚决地摇头否定:“不行。妈,我求您别再 添乱了!本来就是因为您非让我哥他们带孩子回来,才弄成这样。我要是嫂子, 现在肯定一肚子气,您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老太太像个小孩儿一样委屈地噘起了嘴嘟囔道:“那我也不知道回趟家就能 成这样啊!当初我带你姐去部队看你爸,你姐也不到一岁,那来来回回好几百公 里也没说生病啊!这孩子带得这么娇,那这能赖我吗?” “你说你这叫什么话啊!”从外面拎着两包草药进来的乔战勇恰好听到了老 伴的抱怨,不禁摇头。自己蹲下身,费劲地拿起电话线,插进了墙上的插头,坐 到老伴身边,语重心长地开导她道:“你惦记孙女,大家心里都明白,谁也没说 不是。要说这电话,水灵、水兰一天都打好几个,孙女什么情况,咱也都心里清 楚。你说,你打这个电话是想问什么?你要觉得你这电话打过去,能让谢言和亲 家他们心里都高兴,你就打,我不拦你。” 老太太气哼哼地抓起电话听筒,却迟迟没有拨号,老爷子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并没有阻拦,只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水灵说得没错,媳妇心里现在肯定不 高兴。你想想,从他们在火车上,孩子就不舒服,俩大人一宿没睡觉。回来两天 又是吃饭、又是上坟一点也没得空歇会!这一个星期不睡觉不说,还跟着孩子着 急上火,你说谢言她心情能好吗?再者说,孙女是早产,先天没那么壮实,所以 可能身体弱一些,禁不起折腾。可你想想,回来这几天,海洋他们两口子哪件事 不是顺着你。就说上坟那天早晨,我说有点下雨就别让谢言孩子去了,你偏不答 应,说没事,媳妇还不是一句话没有地跟着去。晚上回来给孩子洗澡也是都听你 的。” 老太太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听筒,但依然不甘心地小声辩解:“那洗澡我不 也是怕孩子着凉嘛……” “我知道你是好心,”老爷子把椅子挪得离老伴近一点,握住她的手道: “可咱们毕竟没带过这孩子,把不了那么准的脉,是不是?你老想跟亲家他们争 个子丑寅卯,可你不想想,那丫头是在人家姥姥姥爷怀里捂这么大的,他们肯定 比咱们对孩子更心疼、心重是不是?人家本来身体好好的,现在回趟老家回去成 那样了,人家心里还不定怎么埋怨咱们呢,你还跟人家说什么带的娇气了,这不 是找着吵架嘛!” 老爷子一席话说得老太太心悦诚服,头一回没有反驳。这也是老太太第一次 从平心静气的回想中发现了自己的任性。孩子们是一直太孝顺了,基本从来不违 拗自己的意思。儿女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后代,有他们天天要操心的事 务,自己却总是心血来潮动不动就想出新点子让他们还来围着自己转,她越想心 里越不安,当下就非让范磊拉着她去找楚先生。 范磊送老太太到了楚先生家,然后就被老太太神神秘秘地支到了院子里,不 给听她和楚先生的谈话。面对楚先生客气的询问,老太太扭捏半晌,终于开口恳 求楚先生道:“楚先生,我想求您帮着写封信。” “写信?”楚先生对这个要求感到有点疑惑,什么信不能让身边的儿女代劳, 要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求人? 老太太有些羞赧地笑了笑,解释道:“咳,我也不瞒您说了,以前啊,我一 直对这我二媳妇挺有看法的,觉着她是太有文化了,主意正,我说什么都听不进 去。那老话不是说吗,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老脑筋呀,也转不过弯来。结果这 阵子我生病,正赶上人家生孩子,带累得海洋都没能守在她身边,人家都没什么 牢骚,这次回家看我,还给我买个老贵的按摩盆,说是用来泡脚能活血化瘀,对 我的腿好。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本来不乐意带孩子回来,可人家什么话都没说, 回来事事顺着我。想想其实这孩子真是挺懂事的。孙女回来大病一场,水灵、水 兰、老头子都骂我,我自己寻思寻思也是有不对的地方,所以想来求您帮我给媳 妇和亲家他们写几个字……我这手不行了,可我又不想让水灵他们写……” “哦——”楚先生立时会意地笑了:“没问题,大姐,这个忙我帮。” 工程终于高票通过了验收,海洋身上卸了一个大担子,但他心里一点没感到 轻松。工程完工,就意味着很快要跟包工头把工程款结清。可老马现在还在看守 所里惶惶不可终日,从哪儿找这么一笔钱来填这个窟窿呢?现实总是残酷的,他 本来就是每天超负荷运转,再看着妻子依然对自己冷漠的脸,他觉得自己好像一 根已经拉到了极限的橡皮筋,或许什么时候轻轻用手一弹,就会“啪”的一声断 掉。 这天连着陪验收的几位高工打了一通宵麻将直到午后,吃完午饭后,他好不 容易感觉到了点困意,赶紧在工地充作临时办公室的工棚里拼了几把椅子打个小 盹。在似梦似醒之间,他仿佛听到小蔡在轻声跟什么人说话,努力地睁开眼,竟 然是好多天没有给过他好脸子看的谢言,她抱着女儿站在自己的临时“铺位”前, 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心疼和温情。谢言身后还站着谢楚德和许萍老两口。他含 含糊糊地说了一声“你们怎么来了”,就要坐起来,却被谢言按住了:“你多睡 会儿吧,我们没事,我带爸妈来看看你盖的房子。”“真是不错!”谢楚德不失 时机地赞许道,“不简单啊海洋。”海洋应着,还是起身,坐着醒了醒盹,却仍 然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谢言的笑脸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不容他怀疑的。 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不生气了?”谢言嗔怪地白他一眼,笑着点点头。 直到几天之后谢言主动给公公婆婆打电话问候时,海洋才知道,是母亲寄给 谢言的一封信打动了谢言,帮自己将小家里的矛盾消解于无形。而再跟媳妇通起 电话,老太太的态度也在根本上变了许多,竟然由衷地夸谢言读书多,学问大, “娶到你这样的媳妇是海洋的福气”。 老太太信里真诚的歉意也很让谢言动容,婆媳相谈甚欢。猫猫也挺过了最艰 难的时期,嘴上破的创口开始结痂,慢慢能吃得下东西了。孩子的生命力往往让 人吃惊,病一出现好转趋势,体重很快就又长回来一斤,抱在手里又有了生病之 前沉甸甸直往下坠的分量。海洋抱着女儿看妻子笑眯眯地跟母亲通话,心里很是 欣慰。 后方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但同时,给包工头结工程款的日子也来到了眼前。 跟海洋料想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当他沉吟半天,告诉面前的工头说“暂时付不了” 时,两个工头中年轻的一个差点跳了起来,粗鲁地指着海洋的鼻子质问:“您这 是什么意思,乔总?什么叫付不了?” 另一个合作过很多年的李制文相对老练一些,他劝住了起急的同伴,心平气 和地对海洋道:“乔总,您看,现在连温总理都关照我们,说一定要付农民工工 资,您这么干,恐怕到哪儿说,都不合适吧?” 海洋点头道:“温总理是说这话了,我也举双手同意,赞成。可是咱们这个 工程它有特殊情况啊。”他稍顿一下,向他们托了底:“我也不瞒你们说,你们 可能也都听到了点风声,开发商马自立给抓起来了。他欠着我的施工款,我这才 欠你们的工资,要说急,我一点不比你们差。这样吧,你容我7 个月,行不行? 7 个月以后,我就是卖房卖车砸锅卖铁,也把钱给你结清。中间要是我有钱了, 我立刻就提前结。” 大概是出于海洋一贯行事风格的了解和信任,或者也情知海洋说的是实情, 两个工头略微商量了一下,同意将结款日期押后7 个月。目送着他们出门,海洋 突然在一刹那间觉得心灰意冷。争取到7 个月的时间是不错,可如果老马“捞” 不出来,欠款到不了帐,这7 个月不过是把死刑改判了死缓,反而让人多受煎熬。 晚上,他没有回家吃晚饭,而是拉着小蔡到了一家装修简单但还算干净的路 边小饭店,要了瓶二锅头,却并不让小蔡,只自己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灌得 眼睛通红。一瓶酒快要见底,小蔡终于忍不住,按住了他又要拿瓶子的手:“海 洋,悠着点!” “没事!”海洋笑笑,豪迈地道:“这点酒还喝不倒我!当初刚下海那会, 我站马路边上,连4 块钱一屉的包子都不敢吃饱。那时候那么难我都挺过来了, 何况现在!小蔡你放心,我保证咱们能扛过去。我想过了,马自立那边咱们就先 不指望了。现在我考虑咱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接一个新工程,这样开发商的预付 款加上咱们拿这个新工程合同去银行贷款,这两笔钱怎么都能把这个工程款的窟 窿先堵上。” 海洋的打算让小蔡吓了一跳:“这可是搏命一击啊!”他望着海洋,眼里充 满忧虑。海洋与这个死党和忠心耿耿的下属对视了一阵,沉重地点点头:“我知 道,可是事已至此,没别的办法。要不我们就认输投降,把公司连带债权债务都 卖掉,可是你甘心吗?我不甘心!” 小蔡沉默良久,举起酒杯郑重地敬海洋:“来,海洋,这杯酒我敬你!我信 你!咱们肯定能度过这个难关!”。杯中散发着辛辣香气的白酒被两个人同时一 饮而尽,液体像刀一样锋利地划过海洋的嗓子进入他的身体,在他心里化成了一 团熊熊燃烧的火。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