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水兰帮水灵找到了一个工作,在她原来戏校一个同学开的洗衣店里收银。去 不去工作,水灵心里犹豫了好久。要是老太太身体好好的,自己也没怀孕,这活 自然不在话下。问题是家里现在缺不了人照应父母,自己身子又一天比一天更沉, 再出去工作,就算能受得了这种强度,一个人也不会分身法啊。可再想到几个月 之后家里又要添上的一张嘴,以及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计划生育巨额罚款,这一 个月好几百块钱摆在面前,又有着极大的诱惑。虽然海洋承诺帮忙,可人都说救 急不救穷,自己毕竟不能一辈子靠着哥哥。收银这活也不用怎么走动,想来不会 太累,还算是有个事由,能走出去认识些外面的人,改变自己下岗之后就一直呆 在家里当家庭妇女快要跟社会脱节的境况。思来想去,水灵决定去做着份工。她 说服了范磊以后倒成上晚班,白天在家照顾父母,自己则白天上班,夜里负责照 料父母的起居。 范磊虽然经常犯傻,可也有些时候脑子比谁都好用。看到白天老太太因为行 动不便没事可做,老爷子又怕老伴不乐意也不敢独个儿出门找老街坊们支牌局, 两人都闷得够呛,他想出了个好主意。他借了张麻将桌回来,在院子里布置了个 小活动区,每天上午、下午各开两个小时麻将场,他负责请牌搭子回来,还提供 花生瓜子、茶水,老爷子和老太太可以轮流上场,既可以帮老两口打发时间,也 联络了邻里的感情。从此,乔家天天邻居盈门,老太太不但又能重回邻里家长里 短的“消息场”,得知许多真真假假的最新信息,还时不时能在牌局上赢个块儿 八毛的回来,钱不多,可证明了自己的牌技跟脑子还是威风不减当年,甭提心情 有多好了。 麻将一圈一圈地打着,太阳和月亮也一轮一轮地交替出现,日子像滚铁环一 样一路向前。总在老太太身后观战的老爷子偶一回头,眼睛被自己种下的美人蕉 已经怒放的花朵那火一样的红色灼了一下,这才恍然发觉,夏天已经来了。范磊 把瓜子换成了西瓜,打牌打够了圈,几对老夫妇收手休息,吃着西瓜聊起了近几 天突然不来了的邻居老易。 “老易来不了,家里闹腾着呢!他家老三媳妇要闹离婚。”张大叔一边往地 上吐着瓜子,一边传播小道消息:“别看老易那三小子干正事不灵,歪门邪道他 可会着呢!在外头跟个什么女的鬼混,把人家肚子弄大了,人家能不缠上他吗? 而且这事儿也是赶巧了,那女的找人做B 超,说是个男孩,老易三小子不是有个 丫头吗,那混小子还非想留下这个儿子。老易也管不了,我看他都快急出心脏病 了!” 范磊在一旁收拾着扔掉的瓜皮,听到这段插话问道:“张大叔,那孩子要了 也不合法吧?” “可不是嘛!”张大叔把西瓜皮扔进范磊手上的土簸箕里,从口袋里拿出个 手帕抹抹嘴道:“听说他们正求人帮忙呢。你们知道张秘书吧?就是当初和你们 家水灵……”说到这儿,他突然反应过来范磊的身份,一时尴尬得说不下去了: “那什么……”范磊的心思却不在这儿,宽慰他道:“啊,没事,您说。”张大 叔这才继续道:“那个张秘书不是给个副市长当秘书吗?听说这个副市长主管文 教卫生,计划生育也归他管,所以他们就去求那个张秘书,看能不能帮着想想法 子。” 张大叔是说者无意,听的人里却有两个人留了心。一个是乔老太太,另一个 便是范磊。 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彻头彻尾的平头老百姓的鞋底踩在市政府静得仿佛 空无一人的大楼走廊上,范磊听到了自己心里不断打退堂鼓的声音。从感情上来 说,作为男人,他不能抛开尊严放下脸面去求一个让他鄙视透了的人,可是在理 智上,为了自己和水灵将要来临的爱情结晶,他要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为这个新 生命创造一个安稳的、起码是正常的成长环境。自己没权没钱,也攀不上什么当 官的亲戚,唯一的突破口,只有张秘书了。他不来求,难道让水灵来求么?尊严? 呵,他苦苦地笑自己,活得这么窝囊,尊严算个屁。狠了狠心,他敲开了张秘书 的门。 这是一场让范磊终生难忘的会面。对方的矜持乃至傲慢尽管让他觉得不快, 但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并不是不能容忍。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当他强抑着内心的 屈辱和为难断断续续地讲明来意,张秘书竟然用了一种半是调笑半是讥讽的语气, 给他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张秘书说的是:“咱们国家政策呢有这么个规定,要 是夫妇俩的上一个孩子有病,那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第二胎。好多种病,上 医院一查就漏馅,人家医院也不是傻子是吧,明明没病说有病人家肯定看得出来, 但唯独这个弱智和精神病医院不好查。你想啊,你可以让你们家小水——是叫小 水吧,上医院装疯卖傻呀!然后开出一个残疾人证,这样你们不就可以光明正大 地要老二了。” 那一刻范磊死盯着张秘书一开一合的嘴,像是盯着一个往外汩汩冒着污水和 粪便的下水道口。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的怒火,忍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 要迸出来了。最终,他轻蔑地朝张秘书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即使只凭想象,水灵也能明白丈夫去找张秘书时忍辱负重的感觉和心情,她 也知道张秘书既然不帮忙,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对范磊说。可她也想不到,张亦松 竟然会用那么个缺德主意来羞辱丈夫和自己。没错,他并不知道小水是他的儿子, 可这么阴损地挖苦别人的孩子,足见此人本性之不堪。范磊白天是憋足了一肚子 火的,到晚上跟水灵说起张亦松的德行还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他他妈的什么玩 意儿,水灵,我真不明白,你当初怎么会看上他这种人?我告诉你,他这种浑身 冒坏水的玩意儿就欠让他生个孩子没屁眼儿!”水灵听到最后一句浑身一颤,央 求似的抓住范磊的手道:“你别这么说呀,范磊!”范磊看着妻子脸上凄楚的神 色,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安慰道:“你甭担心。小水是我的儿子, 他才不能随了他那个混蛋爹呢!”水灵在丈夫的怀里双肩耸动,眼泪涌出来打湿 了他胸前的衣衫,她哽咽着说:“对不起范磊,让你受委屈了,这一切都怪我!” 范磊没有说话,只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道:“哪有,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两 人不再说话,静默地互相依偎了许久,只觉得彼此的心意似乎通过呼吸就可以得 到完完全全的传递。 善良的人总习惯于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或者“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这样的话当成信条,却往往忘了还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 一种人会无聊到“损人不利己”的地步。 张秘书在范磊和水灵要二胎这件事上便充当了一个典型的损人不利己的角色。 范磊找过张秘书之后,张秘书再碰到沈致公,便将他拉到一边,以推心置腹的姿 态向他透露了范磊想托他帮忙超生的事,又特地强调了计划生育事件对单位领导 人可能造成的敏感而严重的影响,要沈致公把握好里头的利害关系,最后还故意 含含糊糊地告诉沈致公,听说市里下一阶段工作重点是各级领导考评,言下之意, 别因为个无足轻重的亲戚把仕途给毁了。 沈致公混了这么多年官场,自然不难听出张秘书的意思,张秘书的每一句闲 篇儿都是话里有话,直让沈致公听得如同有百爪挠心。犹豫再三,他叫了范磊到 办公室,委婉地表示,在水灵生完孩子之前,范磊都可以不用来上班了。范磊听 出了所谓“休假”的名目之下要辞退自己的意思。望着这个看上去周武郑王一派 官气的姐夫,范磊从他的客气和尽量和缓的语气里听出了他对官位的患得患失和 对亲人深深的疏远。沉默了半天,范磊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结果。他按照沈 致公的安排去财务上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黯然走出这个曾经给过他短暂归属 感的单位大门。走在路上,他把手伸进口袋捏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突然很想哭。 范磊被自己姐夫辞退的时候,乔家院子里也并不太平。老太太想拿出点私房 钱买些东西,亲自去求张秘书一趟,可是拿出那个桃木匣子打开还没翻检,老太 太就感觉这匣子似乎被人动过,细细一点,果然少了300 块钱。钱自然不会自己 长脚走了或者插翅膀飞掉,家里从来都有人,不可能是外头进来人拿了这钱,而 且如果真是外头的贼,也不会这么客气地不把钱全拿走,还给失主留下一些,唯 一的可能就是内贼作案。其实在老太太心里,这个对象是相当清晰甚至都不用费 心再去推理或证明的。 从单位最后得到的几百块钱在范磊的口袋里被揣成了潮的。没到下班时间, 他不敢回去,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思量再三,他拿出一张老人头,去农 贸市场里买了一大块排骨、几只螃蟹,临出市场门,看到有人摆着小摊给人割皮 带,想到自己的皮带已经旧得马上就要断掉,他又花了三块钱,用最便宜的那种 材料割了条新的,直接换上。偶尔为之的冲动购物让范磊心里的郁闷稍稍得到了 疏解,他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以免无谓地把姐夫推到矛盾前台,归根结 底,自己要二胎违规在前,姐夫再不讲情面也都有道理。他提着战利品故意作出 兴冲冲的样子进了家门,正撞在老太太排查怀疑对象的枪口上,手里的东西,以 及新得扎眼的皮带,在老太太看来分明写着两个大字:罪证。 面对水灵“买东西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盘问,范磊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这究 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含糊其辞地说是单位发的奖金。这明显牵强的理由令老太太 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明确地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范磊。当范磊明白自己竟 然成了嫌疑犯时,他的脸色变了。 “您的意思,是怀疑我拿的?”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并没有正面回答, 然而接下来的话实际上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可以让人家来吃我的,住我 的,喝我的,可我不能让人家这么糊弄我!我告诉你们说,我还没死,还没糊涂!”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杀伤力极强的炮弹,准确无误地命中了范磊。他想辩解, 可憋得脸红脖子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妈,我跟您说,我范磊没钱,可也不 至于偷偷拿别人的钱!我今儿买这螃蟹皮带,确实是我单位发的。” “好,”老太太不动声色地指指电话:“要真是单位发的,你就给你姐夫打 个电话,我问问他。”范磊默然站着,并不动弹。“怎么,不敢打了?”老太太 冷笑一声,自己去拿电话:“好,你不打我打,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丢300 块 钱。” 范磊像一只被惊动的豹子一样敏捷地伸出手,一把按住电话听筒。他顺着吃 惊地望着他的岳父岳母和妻子一个个扫视过去,之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 “别打电话了妈,钱就算是我拿的吧。” 老太太的脸上现出了胜利者的神色,而水灵和老爷子则愣在当地。恰在这时, 小水放学回家,一进堂屋就嗅出了古怪的气氛,他有些紧张地跟大人们打了声招 呼,就背着书包借口写作业想往里屋走,却被他最害怕的声音叫住了。水灵把小 水叫到面前,严肃地问:“我问你,你动没动过你姥姥放在柜子里的钱?”母亲 前所未有过的严厉轻易攻破了小水的心理防线,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边哭边道:“妈,我错了!” 范磊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他一把把小水拉过去按到凳子上,脱下鞋,使劲打 孩子的屁股,一边打一边暴怒地喊着:“你个混蛋,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敢偷东 西,你看我打不死你!”老太太想去拦,反而被水灵拦住了:“您甭管,他就是 欠揍!小水你说,你怎么知道姥姥钱放在哪儿的?你拿钱干吗去了?” “有一次,我帮姥姥拿钱,我就知道了,我就拿了这么一次,去打游戏机了 ……哎哟!”小水的屁股又重重挨了一下,他哭喊着哀求道:“爸爸,我再也不 敢了!爸爸……” 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推轮椅过去,使劲挡开范磊的手:“行了,打两下就 得了!你看你下手那么狠,把孩子打坏了怎么办!”小水趁机抱住姥姥继续大哭, 哭声里带了明显的撒娇意味。范磊住了手,看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火 气更盛了,他激动地数落道:“哭,就知道哭!你有一点男孩子样吗?你个松包 蛋,没囊没器的混蛋玩意儿,也不知道你随谁!” 水灵听到这话,伤心地把头别到一边。老太太却不乐意了:“随谁,那是你 儿子,你说他能随谁?反正我们老乔家从来没这个拿人东西的遗传,这坏毛病还 不定从哪儿来的!” “呵!”范磊怒极反笑,冲着老太太道:“那您这话,合着是我们家有这偷 东西的遗传?”他挣开水灵试图拉住他的手,昂然道:“既然到这一步了,今儿 我就把话说清楚!我范磊没本事是真,可还不至于贱到拿别人家东西!我跟您说 老太太,我住过来,没惦着您老乔家一分钱的便宜,我父母过世得早,我不管你 们怎么看我,我是从来把你们当自己亲爹妈!我问心无愧!”他红着眼圈说不下 去了,转身推门而出。 “快啊,水灵,你快把范磊追回来!”老爷子焦急地提醒还没回过神来的女 儿,水灵匆匆忙忙地喊着范磊追出门去。夜色回复了往日的平静,老爷子和老太 太却知道,事态是真的严重了。 范磊铁了心要搬回家住,水灵怎么劝也没用,最后只得顺了他的意思。她何 尝不明白,丈夫尽心伺候父母、受委屈也忍气吞声,都是因为心疼自己。钱的事 范磊已经跟她说明了,她也想不出除了向父母隐瞒实情外更好的处理方式,可这 样更让她觉得歉疚。先分开住一段时间也好,她想,范磊不是个记仇的人,等他 消了气,老太太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每个白天,范磊还跟从前一样回到老爷子这边买菜做饭,拉老太太去针灸, 晚上只要水灵一到家,他就二话不说拔脚离开。面对老爷子和老太太,他也变得 很沉默。偶尔答老两口什么话,也都是客客气气的,透着明显的距离感。 “泥人也有个土性!”老爷子这么感叹道:“人谁不要脸面?你瞧瞧你这张 嘴,说什么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人家两口子这没日没夜的 伺候你,这都不作数了?再说,人家也没占你便宜呀!范磊发点钱,还记着给你 买螃蟹,你那么说话,多伤人呀!” “我那不是话赶话嘛,其实我心里没那个意思……”老太太口中仍没忘了为 自己辩解,然而明显底气不足。害女儿也受了连累得跟女婿这么分着住,更何况 女儿还怀着身孕,女婿一定很不放心,她心里暗自把肠子都悔青了,也觉着长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老太太思忖再三,犹豫地向老伴提出:“让水 灵带着小水回家住吧。我现在就是上个厕所什么的得用人,要是一天在家里不动 弹,其实也没多少事。你说,你能不能管我,咱不用水灵他们两口子照顾?” 老爷子想了一下,点头道:“应该行。不就是做两顿饭吗,我觉着没问题。” 怎么把水灵合理地打发回家而不让她生疑也需要技巧,好在老太太精于此道, 祭出了当初在医院里绝食闹出院的撒手锏,从一大早开始就对水灵横挑鼻子竖挑 眼。一会儿嫌水灵做的菜里油有股子哈喇子味,扔了筷子不吃,一会儿又说水灵 归置屋子收拾得不干净,毛病挑多了,顺理成章地冲水灵大发脾气,赶她回自己 家去住,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留下来。水灵不知道妈这是撞上了哪门子的邪,又 不能拍桌子而起对她以牙还牙,只好强忍着委屈和郁闷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回到 了自己家。 有女儿一家三口在身边陪了那么多天,突然人一少,老爷子和老太太都觉得 不习惯这种宁静了。老爷子牛刀小试做出的第一顿晚饭不敢恭维,简单不说,还 咸得没法下嘴。不过两人也都没什么吃饭的心情,草草动了几筷子,便由老爷子 收拾了桌面。没开电视,小水不在,没人闹着看动画片,老两口也打不起精神听 戏或者看电视剧。两人坐在日光灯惨白清冷的光线里,相对无言。 沈林的“黑七月”悄无声息的就过去了。 自从沈林高考一个月倒计时开始,水兰就全力以赴为儿子高考提供后勤保障, 很少顾得上回家看父母,所以在高考结束后应儿子要求跟他一起去姥姥姥爷家时 她才知道,水灵一家都已经搬回自己家住了。老太太说嫌人多了烦,跟老爷子俩 人单过感觉最好。她的样子看上去倒还真是逍遥自在,可水兰心知这八成是老太 太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什么事情自圆其说的幌子。就算是真的,这也纯粹是瞎胡闹, 就凭老爷子的岁数和身体,做饭、洗衣服、给老太太洗澡、扶她上厕所这些活, 他自己根本应付不过来。 “您这不是成心让我们不放心嘛!”水兰简直对幺蛾子层出不穷的母亲无计 可施。可老太太脸一板,佯怒道:“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再说了,水灵范磊也照 顾我们好几个月了,也该让人家歇歇了。你要是不放心,你就来管我和你爸!” 这句话切中了水兰的七寸,让她一时语噎。可恨愣小子沈林还顺着这个话茬 给老太太帮腔:“对,妈,姥姥说得也是。现在小姨他们俩都上班,是挺辛苦的。 反正我也要上学走了,你一人也没事,你把姥姥姥爷接咱家去得了。”水兰心下 暗暗恚怒,不禁皱起眉头狠狠剜了儿子一眼,低声道:“你甭跟着搅和,你知道 什么!” 沈林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冷笑了一声。当着自己父母的面,水兰被儿子的放 肆搞得下不来台,脸上实在挂不住了,愠怒地问他:“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沈林冷静地答道。他将一盘切好的西瓜分给姥姥姥爷,又拿 了一块递给水兰:“我就是想,实干总是比空话有用吧。得,妈,我不说了。吃 西瓜。” 沈林的话虽然让水兰尴尬,可也提醒了她。水灵还带着双身子,自己在剧团 却基本上是终日无所事事,等沈林去读大学一走,家里需要自己操心的事也不剩 下什么了,接父母过来住确实成了上策。为什么一直没往这方面动脑子,水兰暗 地想了一下,八成是因为自己心里横着丈夫这道坎。 为了试探丈夫的态度,水兰装作无心地随口跟丈夫提起老两口现在单过的事。 沈致公看上去心不在焉,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爸妈那情况,身边缺不了人,沈 林也说了,说水灵他们也伺候好几个月了,是不是也该换换,轮到咱家管爸妈?” 没想到沈致公很痛快地应允说,只要她愿意,多到老两口那边去去也没问题,就 是晚上住下,自己也没意见。水兰被这满拧的答案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你就那 么盼着我住外面,不回来?” “要不怎么,不是你说要去照顾么?”沈致公觉得妻子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 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是让父母搬到家里来住,他立刻收起了原来的心不在焉,旗 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意见:“这不是开玩笑吗!怎么可能呢?我天天那么忙,根 本顾不上家,你们母女俩那个急脾气,在一块还不天天吵?也不知你们是不是没 脑子,那范磊和水灵俩人闲着,不是正好照顾你爸你妈吗?” “可人家水灵现在不是白天要上班嘛!”水兰努力地争辩道。沈致公想也没 想,顺口说:“那范磊有空啊。”水兰听得奇怪,反问他:“他不也在你那上班 吗?”沈致公这才知道说漏了嘴,他有些尴尬,哼哈几声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再说话。水兰知道再商量下去也无非是这个结果,她主动中止了讨论,像以前 从未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一样。 要不是老太太的意外事件,可能老两口会笃笃定定地在这个大院、这栋老宅 里日复一日与街坊谈天打牌,一直到终老此生。很多情况下,只不过一个瞬间猝 不及防地发生了突变,却会推翻此前的所有预设,彻底地改变一件事乃至一个人 生以后的整个发展走向。 扶老太太上厕所,这个活儿老爷子打两人单过以来训练了这么些日子,已经 做得轻车熟路了,谁能想到这一次老太太起身的时候老爷子竟然会一个没扶住, 让两人都重重摔在地上呢?偏偏这事发生在一帮老麻友正在院子里等着俩人回来 重新开局的时候,偏偏这天张大妈有事没过来,来打牌的人里就没有女街坊,偏 偏范磊水灵水兰这些平常老抽不冷子就在老太太眼前晃的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在出 事时踪影全无。老爷子自己根本扶不起倒在地上的老太太,只得大声叫外面的易 老爷子和张大叔进来帮忙。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临老让几个异性老街坊看见她 光着屁股一身湿漉漉地躺在卫生间里的狼狈相,被他们七手八脚给扶起来又把裤 子穿好时,老太太上吊的心都有。 这个地方老太太呆不下去了,她宁死也要捍卫自己的名声和尊严,哪怕这名 声和尊严只存在于她自欺欺人的幻觉里。她无法容忍日后与亲眼目睹她怎么丢尽 了脸的老街坊见面,因为每见一次她就将被迫重新体味那洗手间里生不如死的几 分钟。她向水兰提出,以后和老爷子一起跟着水兰住。 望着母亲满头花白的头发和颓丧得全没了神气的脸,水兰无论如何都不忍心、 也不能拒绝这个合理的要求,鼻子里一股热流直冲入脑,使她在尚未跟沈致公商 量的情况下就答应了母亲。不过这一次说服沈致公竟然也出奇地顺利,大概也是 老太太的遭遇让女婿心里起了一些怜悯,沈致公思忖了一会儿,便让水兰定个日 子,他好提前给安排搬家的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