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俗话说得好,锅勺没有不碰碗沿的。人们一起生活,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不 过锅勺要是老碰碗沿,能把碗沿磕出豁来。 水兰家里有太多事情让老太太不习惯。比如厕所离卧室足有八丈远,而空间 又是那么挤迫,仿佛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东西。水兰说过,让老太太起夜的时候叫 她一声,她好过来扶着她去,可老太太没想到水兰远不如水灵警醒,叫她一声不 应,再一声还不应,怕吵到了沈林或者沈致公,就不敢再叫了。开始可以拄着拐 慢慢走的老太太只好学着自力更生,但是她往往越想悄无声息,就越是会响亮地 在途中将拐撞在桌角、椅子背、衣架或者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上。水兰做饭的手 艺也跟水灵和范磊没法比,大概是随惯了沈致公的口味,菜的滋味寡淡得好像没 加盐一样。 说到大女婿,老太太就更有微词了。在水兰家住的第一个晚上,沈致公就是 快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才回来的。老太太瞌睡轻,听到他开门进屋换鞋,脚步有些 踉跄地进了自己卧室。第二天问起水兰,原来这么晚回来对沈致公来说是常事。 仗着自己年轻就半宿半宿不睡觉,常年下去,身体不全熬坏了么?老来闹个七灾 八病,苦的还不是沈林。她一片好意地跟沈致公提起这事,轻描淡写说了他几句, 可他脸上立马毫不掩饰地出现了不悦的神色,吓得老太太赶紧住了口。有时沈致 公回来得早,家里就老来人找。他们在客厅里谈话,老两口在屋里看电视就得把 音量调到最小,怕吵着他们。最后干脆学会了把电视静音,只看画面。老太太就 觉得住在大女儿这儿,辈分好像倒了个个儿,自己不是妈,反而得处处赔小心, 非常不自由。而且到了这里也没有了老街坊和牌局,两人终日无所事事,闲得心 里长草。 水兰也没有想到,父母过来之后自己的左右为难竟然大大超乎此前的心理预 期。沈致公原来就不爱回家,现在更是一进屋就皱着眉头抱怨屋子里的气味不对 呆不住人。老太太毕竟到了岁数,再加上腿不灵光,水灵在送他们过来的时候特 意给准备了一个能放在床上的便盆,以备老太太不时之需。有时便盆暂时忘了倒, 或者倒了没刷,小小两居室的空气里便弥漫着浓郁的尿骚味,把全部窗户打开也 要好久才能散去。沈致公也许是故意表示不满,买了一大瓶空气清新剂,在水兰 面前喷来喷去。说句实话,那种人工香精的气味比尿味更富攻击性,浓得能呛人 一跟头。然而水兰也发不出牢骚来。被老太太批评回家太晚之后,沈致公更抓住 机会直接爆发了一回:“你以后少跟你妈念叨我!这可倒好,我回家早晚还得汇 报了!”说完门一摔出去,干脆一晚上没回来。水兰想起来就委屈得直掉泪。 另一方面,住一起了也才能深刻地感受到,老娘的挑剔、自以为是和好为人 师竟然严重到了让自己难以忍受的程度,简直无法想象水灵夫妇俩脾气要好成什 么样才能天天贴身伺候着她一伺候就是那么长时间。发号施令惯了,老太太看自 己一家什么生活习惯让她看不过眼,就一定要提出来敦促他们加以改正,哪怕是 像一个花瓶摆哪儿更好看的琐屑事情,她也能絮絮叨叨跟自己碎碎念上半天,直 到自己实在听不下去,缴械投降并且按照她的意思重新安置。吃饭上也没少起摩 擦,总嫌自己做饭口味淡了油搁多了,有时又是米饭蒸硬了菜买多了菜叶子扔了 浪费,好像就没有她能满意的。 总是受夹板气让水兰的脾气也慢慢显山露水,只不过这种显山露水只是在爸 妈跟前,沈致公那儿她始终还是有点忌惮。本来到了这个年纪,正是女人飞快走 下坡路而男人开始透出成熟气质和魅力光华的时候,再加上丈夫多多少少有点小 权,自己却没了演出没了观众追捧几乎成了彻彻底底的边缘人物一个,行事上就 得分外小心,否则,现在不知自重而又会算计的年轻女孩儿多得是,一个个上赶 着投怀送抱,自己再天天在家河东狮吼,不是把丈夫楞往外头推吗?所以,有时 候心里的委屈难受到了不发泄就憋不住的时候,水兰会甩个脸子给老妈看,比如 老太太指摘她早饭炸的鸡蛋又没味儿又油腻,她就抓过老太太的碟子直接把鸡蛋 倒进垃圾桶里。老太太舍不得糟践食物,把鸡蛋又捡回来,骂她狗脾气,当个局 长太太就摆谱,她一句“我这局长太太还就摆谱了”给硬邦邦地顶回去,顶得老 太太直倒噎气,以后再也不提这茬。 就是,人我管不了,还管不了一个鸡蛋吗?每个沈致公迟迟不归的晚上,水 兰自己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望着旁边沈致公的枕头,心里都会涌起一阵难过, 同时也有迷惘,还有一点点惶恐。他们也有过如胶似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日子 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为什么,那些相互需要的感觉完全消失不见了呢? 水灵跟范磊选了个周末买了鲜虾仁,特意给老太太包了三鲜馅儿饺子送去。 虽然是亲姊妹,水兰在家务活儿上可跟妹妹差了好大一截,到现在连饺子皮都不 会擀,吃饺子要么等水灵他们包,要么买速冻的。老太太喜欢吃家做的馅儿,总 嫌速冻饺子味道没有家里的香,在水兰家住着,估计馋饺子馋得够呛。 这注定是个完满的阖家团圆饭。饺子这种形式的食物天生带着吉祥喜庆的寓 意,仿佛是特别为这一天准备的一样——沈林的高考成绩也在这天下来了,这小 子平时看上去有些吊儿郎当,关键时刻一点不含糊,竟然考了685 分,跟省状元 相比也只不过10分之差,比清华历年的录取分数线都高。不是吹牛,通中国的重 点大学,沈林拿这个成绩都可以挑着上了。 沈致公兴奋得第一次失了局长和严父的风度,竟然非得跟沈林勾肩搭背着走 路,嘴里一口一个儿子亲昵地叫,好像回到了沈林刚刚学会叫爸爸的时候。儿子 是多么给自己挣脸啊!想想看吧,这分能上清华。全中国能有多少人上清华?多 少人一辈子连清华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清华出来的那都是什么人物?中共 总书记!国家总理!儿子跟他们成了校友,这是光宗耀祖的事,老沈家加上老乔 家祖祖辈辈数过来,成器的,这个数头挑!其他人也跟沈致公一样,得知这个消 息后一个个乐得手足无措,一家人欢天喜地地围坐在一起吃饺子,又在酒楼订了 几个菜,像模像样地举行了一个小型家宴为沈林庆功。不过,尽管从分数上来看 沈林上清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一天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就一天不能保证完 全没变数。沈致公毕竟在官场里泡了这么多年,深谙里面许多见不得光的道道, 高招据说也常常有黑箱操作,自己毕竟在北京没权没势,万一在紧要关头窜出个 根子壮的程咬金来把沈林给顶了,那误的可是一辈子。沈致公笃信小心驶得万年 船,所以主动打电话给海洋通报这个喜讯,同时也向海洋提出,能不能想办法找 关系给清华招生办打个招呼,让人家知道有沈林这一号,反正又不是分不够要走 后门,这个人情顺水推舟就送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为难的。 海洋在电话那头听了沈林的分数也相当高兴,对沈致公的要求答应得很痛快, 说正好谢言原来的导师调清华去了,谢言跟导师关系很好,到时去拜访一下导师 跟他说说这件事就成。这么一说,沈致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一半。这就叫 一顺百顺啊。 海洋接沈致公电话时,正在一家新接洽上的房地产公司跟老总谈接工程的事。 经过了老马这么一遭,海洋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在选择开发商时在原来的基础上 又多加了十分小心。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可是现在像老马那样的无良 开发商实在多不胜数,名气如日中天的开发商一般又用不上自己这种资质水平的 建筑公司,能找到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合作对象简直像中彩票一样幸运。所以, 经过对这个房地产公司和王姓老总的大量前期了解,又对新工程作了充分的功课, 海洋决定倾力做工作,争取将这个工程拿下。 对沈致公电话里的要求,海洋也觉得十分有必要,所以满口答应。他并没注 意到,房地产公司的那位王总听到他说清华有关系,一直十分感兴趣地望着他。 挂断电话,他有些歉意地对王总道:“对不住啊,王总。家里孩子高考,这也是 大事,要不我也不敢耽误您时间。”王总却摆摆手示意不要紧,反而不再继续进 行方才被打断的工程的谈话,提起了另一个话头:“我听你说你认识清华的老师?” “就算吧。”海洋不太清楚王总问这话的意思,有些犹疑地答道:“我老婆 导师现在是清华的一个副系主任。” “是嘛!”一听这个,王总的劲头比谈工程的时候投入百倍,眼神贼亮地盯 着海洋的嘴,仿佛要从里面掏出金子来:“那我可能还真有个事要求你。” 只听说过有心送灯油只怕够不着庙门槛,现在佛爷自己开了尊口求善男信女 行方便,海洋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表态:“别客气,您说。 但凡我能做到的,我肯定下12分力气去做。” “呵呵,”王总笑笑,解释道:“也是个孩子的事,别人求到我。那孩子想 考清华的研究生,说能不能帮着介绍个导师,先给说说范围什么的。孩子也是好 学生,要不也不敢说想考清华是不是?” 海洋一迭声的答应,跟王总约定到时让谢言帮着把导师约出来吃顿饭,顺便 也跟那孩子见见,大家先认识认识。小蔡不失时机地提起工程的事,王总此刻有 求于人,当然一改此前的冷淡应道“好说”。“我这不还求着你们乔总办事呢嘛, 施工的事好商量。” 不用亲耳听到谢言的话,亲密生活了这么些年,海洋光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得 出谢言将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这一次的行为。当海洋硬着头皮把这件事一五一十 地告诉谢言,他也做好了充分准备听谢言分析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这么不管不顾往 前冲完全是冒进万一有个闪失将没有地方吃后悔药等等。谢言也的确这么说了, 并且她还为海洋分析了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纯属短期行为只可能暂时奏效甚至 会带来更大风险。“那些开新工程的钱你用来填了旧窟窿,那新工程又怎么办呢? 你真打算倾家荡产吗?”海洋勾着头一言不发,等她劈头盖脸一套道理讲完,才 轻轻说了一句话:“言言,咱们这次破釜沉舟,是真的别无选择了。希望车到山 前必有路,我不信我乔海洋到时候还想不出办法来。” 谢言无奈又忧愁地望着他,良久良久,起身从包里拿出通讯录,开始翻那位 林老师的电话。 王总介绍的学生叫张小雨,20出头的女孩,身材削瘦,鼻梁上架着副小巧的 无框眼镜,表情几乎一直很寡淡,说起话来也是冷冷的,尽管对林教授和所有人 都挺客气,却客气得很疏远。王总私底下告诉海洋,张小雨是新上来那位建委副 主任的远房侄女,不然他也不至于揽这档子闲事。海洋也是明白人,一点就透, 当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三方人在海鲜城吃了饭,谢言还特地单独先送林教 授回家,在路上打探林教授的意思。王总曾放话说多少钱不是问题,只要老头儿 开口。可惜,如果能用钱来搞定林教授,这事儿反而简单了。谢言最了解这位从 本科一直栽培她到研究生毕业的恩师的脾性,为人正直且拧,爱才而不爱财。饭 桌上,林教授就公开说只能给张小雨推荐些参考书目,要是她有什么不懂的可以 去问谢言,还让谢言帮张小雨讲些考试规则和技巧。在跟谢言相处时,他还是这 样的话。 王总几乎已经明白地告诉海洋,如果张小雨这事儿成了,工程肯定交给他来 做。“反正房子谁盖不是盖啊!”他这样说。海洋稍稍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哭笑 不得,他的命运竟然要寄托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黄毛丫头身上。佛祖或者上帝或者 其他诸神究竟是通过什么将人和人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呢? 乔家老两口在大女儿家呆的时间长了,被难以忍受的无聊激发出晚年智慧, 创造出了两人的扑克牌玩法。俩人没事就围着茶几打扑克,一旦什么事需要争竞 心分出个输赢,就会具有些趣味,老两口总算是有了点营生。 那个提着曲奇饼干盒的男人就是在老两口正为一局扑克的结果争得如火如荼 时,敲响了水兰家的门。沈致公和水兰都不在家,老两口是不会会客人的。但那 男人问清了的确是沈局长家时,竟然准确地说出老两口是沈局长的岳父母,并且 说是特意来找二老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老爷子不得不打开门迎那男人进来。 那男人并没有呆多久,只是简单地说,年前自己单位因为个项目和沈局长打 过交道,沈局长送礼回扣一概挡驾,办事铁面无私刚直不阿,自己打心眼里佩服。 前两天听说二老的外孙高考分特高,想来祝贺一下,也没敢买别的,就这么一盒 20来块钱的饼干,就算表表心意,回头给孩子吃。老爷子百般推辞,但那男人主 动打开了盒子给老两口看:“大妈您看,没别的,就是点心,难道我们给孩子买 个零食都不行么?”老太太瞄了一眼,里头的确是一层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饼干, 也就没在意,客气地收下了。老爷子对老伴这一举动有点犯嘀咕,但转念一想, 20块钱的东西,要真拿来行贿还不把人大牙笑掉,坚辞不受反而显得自个儿家里 人不通人情了。这盒饼干被放在客厅的小柜里,旁边就是老两口来了之后沈林的 临时铺位。沈林那小子净跟他爸一样喜欢熬夜,半休班宿不睡觉打电脑,要是夜 里饿了,拿块饼干垫吧垫吧也好。 那会儿水兰是回了剧团开会。记不清剧团有多久没有这样的组织活动了。突 然这么一说要开会,大家都觉得,八成是剧团实在活不下去要解散了。没想到会 上团长说,省里要办个文化艺术节,剧团得出三个节目,让想参加的演员赶紧把 手头上的事搁下,报名攒组回来排练。 这三个节目里有《贵妃醉酒》。当年水兰就是靠这出戏成了剧团里的头牌花 旦,又成了大仓县城里的名角儿,在省里也曾经名噪一时。说起这出戏,人们会 条件反射地想起水兰,除了她,贵妃再没别人了。可是,那不只是曾经么?现在 自己腰硬得像杆枪,还能动什么心思?贵妃醉要像杨柳随风折,直挺挺地往下倒 可不像话。水兰眼见着剧团里的戏服常年在箱子里不见天日,又没有人操心打理, 都上不了身了,便回家将自己多年珍藏的戏服翻出来,准备贡献给要上台的演员。 那个装着戏服的大箱子在阳台上,水兰也许久没有打开过它了。箱子盖一起, 一股尘灰扬起来,带着回忆和岁月的呛人气味。水兰蹲在地上,一件件把戏服拿 出来抖开。那件贵妃的戏服上飞扬的凤还是那么鲜艳灵动,好像马上要冲天而起 似的,水兰忍不住又给披在身上,当年雷动的掌声和彩声又回来了。 “这还是你头回演出那阵做的吧,一晃都二十多年了。真快!”水兰一回头, 老爷子推着老太太站在她身后。老太太望着眼前的女儿,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你头回演出那些事,就跟昨天似的,还真真儿的在我眼前呢。那会你唱贵妃 醉酒,我和你爸在台底下就笑,说你长那么大没喝过酒,在台上里仄仄歪歪还演 得挺象。” 水兰扑哧笑了,边手脚麻利地脱下戏服边道:“那都是哪八百年前的事了, 您还惦记。” “不远。”老爷子接腔道:“你现在穿上这戏服呀,和那会也没什么区别。 是不是又要演了呀?那我跟你妈可都得去看去。” “不是,”水兰垂着眼皮将戏服收好,淡淡地回答:“我明儿要拿单位去, 给别人穿。省里艺术节,我们要出仨节目,其中有个贵妃醉酒。” “那你干吗不演呢?”老太太又是惊讶,又是不解。 “您跟我开玩笑的吧妈?”水兰有些不耐烦:“我哪有时间,每天彩排一练 就得好几个小时。你们二老吃饭,还有烧水,洗衣服,倒便盆,您康复煅炼,针 灸都得人盯着呢。再说了,我这都半老太婆了,还上台去现那个眼干吗呢?” 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沉默了。过了片刻,老爷子开口道:“兰啊,你要是因为 我们不演,那可不行!我和你妈怎么都好对付这些天,你登台唱戏可是十几年才 这一回!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台下十年功,为的是什么,不就这一遭么?” 老爷子的话让水兰心里油然升起了些许感伤,可她平静地答道:“没什么好 考虑的,不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