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沈致公把沈林送到武汉,才知道沈林为什么排除万难也非要上武汉大学—— 敢情还是跟他的四川网友有关。像上次去洛阳见面一样,考大学,俩人也约了个 中间城市,如今如愿以偿成了同学,可以朝夕厮守。 那个姑娘看上去文静漂亮,待人接物也很得体。沈致公他们过去,她接到了 站台上。沈致公在武汉逗留的几天,那姑娘都一直跟他们在一起。沈致公对这姑 娘颇有好感,自己先在心里默许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还特意照了三个人的合影, 拿回家给家里人相看。 大家都对这个姑娘赞许不已,唯有水兰有点担心。沈林可是第一次脱了父母 的管,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跟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天天呆在一起,俩人本来就 有感情基础,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又都开放,要是闹出什么事来,终归对谁都不太 好。没想到老太太却想得开,说反正现在大学生也可以结婚了,要是沈林真和那 丫头好上了,那干脆就连念书带把婚也结了,一毕业就生孩子,他们老两口只要 一口气暂时咽不了,没准还能抱上重外孙儿。 老太太的话招来了大伙儿的哄笑,都说老太太纵容孙子不学好。可老太太待 大家笑完笑够了,却严肃起来,眼光斜斜瞟着水兰和沈致公认真地说道:“你们 别埋怨沈林。沈林啊是个重情的孩子,要不也不能就那么一门心思考到武汉去, 而且人孩子也有那个本事,说考就考得上。不是我吹,这重情啊是咱家的遗传。 水兰、致公你们俩看看你们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当初好得哟,晚上致公送水兰 回家,俩人恨不得在家门口能磨叨半夜,让我和你爸看得都不好意思。” 大家听到这里,才明白老太太拿沈林说事儿的真意。水灵和范磊不禁对望一 眼,又去观察水兰和沈致公的反应。水兰低着头,眼睛望着脚前的一小块地面, 仿佛追忆起了母亲所说的那段时光,已经神飞天外。沈致公则在一旁默不作声, 神色中透出隐隐的不安。 老太太一番话里点拨的意思谁都听在耳朵里,沈林一走,水兰和沈致公也都 用不着避忌什么,这段关系到底要往哪个方向走,也该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水 兰很感激母亲的良苦用心,也想把这个机会当成一个新的开始,可婚姻毕竟是一 个巴掌拍不响的事,示好的表示如果得不到另一方的回应,最终也不过是一厢情 愿。现在所有修复关系的希望都寄托在沈致公身上,尤其是他从武汉回来后的第 一晚,如果他还坚持分居,那就意味着,这个家是真的马上要分崩离析了。 沈致公去上班的第一天,乔家老两口和水兰都心照不宣地默默等着那个结果。 三口人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演的什么却都毫无印象。一直到凌晨两点,家里的 门也没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样,被沈致公推开。水兰给他的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 每次都只听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水兰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客厅里那个挂钟上的秒针一圈圈走动,已经一点一点 沉进了冰冷的绝望里。她不想让父母看出自己的万念俱灰,简单地跟老爷子打了 声招呼说先睡,便自己回到卧室。关上门,她把自己狠狠地扔在床上,用枕头捂 着脸,失声痛哭。 老两口在客厅里难过地望着水兰紧闭的卧室门,心情也沉重到了极点,在客 厅里相对无言地坐到天亮。这一夜,沈致公都没有出现。 “爸妈,沈林走了,我姐和姐夫他们都忙,你们要不就搬回来住吧。”第二 天,水兰照常去了剧团排练,范磊过来替老两口做饭,看老两口郁郁寡欢的样子, 这样提议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伤心地摇摇头:“你看看现在这样子,我们就算想回去, 也不能搬呀。水兰和致公闹成这样,我们在这儿还能帮他们和和稀泥,我就担心 我们一走,沈林也不在了,真俩人说僵了,闹到要离婚。” 范磊和老爷子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看着水兰家里那些记录着他们一家曾 有的幸福生活的痕迹,想到这一切都可能破碎,都心乱如麻。三人正默默地各自 想着心事,门铃突然响了。范磊开门一看,是沈致公的司机小吴。 小吴站在门外不知怎的有些不太自在,看见应门的人是范磊,仿佛松了一口 气,低声道:“范磊,我来给沈局长取几件换洗的衣服。”范磊诧异地问:“怎 么?我姐夫不回来了?”小吴从范磊身体和门之间的空隙往屋子里望了望,看见 老两口都在客厅里坐着,无奈地凑到范磊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范磊一听,像颗 被引爆的炸弹一样惊呼一声:“什么?!真的?”小吴一脸苦相地咧着嘴点头。 老太太在屋里听见两人的动静有些紧张,连连追问:“谁呀,怎么了,范磊?” 范磊顾不上打发老太太,对小吴说:“那什么,我,我一会把衣服送过去行么?” “别了,”小吴小声劝阻:“说不让见家属。你就拿给我,我给捎过去。”“哎, 哎!”范磊一迭声答应着,小跑进了水兰卧室,打开衣柜漫无头绪地随便拿些男 人衣服,又看见墙角沈致公去武汉时用过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旅行包,扯过来手 忙脚乱把衣服塞进去。 范磊并没关门,老两口看范磊慌慌张张像屁股着了火似的样子,不知道什么 事紧急到了这般田地。老爷子招呼小吴进来坐,小吴尴尬地微笑着谢绝,拿了范 磊匆匆忙忙递过来的旅行包,告辞而去。 范磊一步步蹭过来,在沙发上坐下,用两只手抱住头,紧张而全无主意地道 :“爸,妈,我说了你们可别紧张。我姐夫……被隔离审查了。” 这是沈致公失去了跟外界所有联系时留给大家的唯一线索。他究竟有什么问 题,竟然严重到需要隔离审查并且禁止家属探视的程度,乔家人一概不知,但老 太太认为一定是当时那十万块钱给女婿带来了祸殃,当即催着范磊背她去沈致公 单位,当面向领导澄清。范磊做好做歹,又是装拉肚子,又偷偷卸掉三轮车的链 子,才拖延了时间等到得了信儿连妆都未及卸,匆匆从剧团排练现场赶回家的水 兰。 然而水兰只能稳住老太太的躁动,对于怎么弄清沈致公的问题也是毫无头绪。 沈致公到底有没有了不得的问题,水兰也心里打鼓。沈致公这样的官,按级别顶 多只能算是小官僚,可现在的社会环境,这个级别的小官僚也没有哪个敢说自己 是干干净净的。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他们通常都未必会跟老婆说,因为谁都 明白,这种脏事,少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而沈致公和自己早已是同床异梦, 有什么秘密更不会告诉自己一同担待。沈致公说那十万块钱已经退了回去,谁亲 眼见着了,谁又能打这个保票?再说,纪检上既然已经不客气地将人隔离起来, 就摆明了是调查过并且已掌握了一些事实,沈致公不清白是一定的,现在的关键 问题只是看他不清白到什么地步而已。 在他那儿,夫妻的情意早就淡薄如水了,现在他又被挖出了丑事很可能成为 阶下囚,要救他么?还是不救?水兰在一家人望着她等她拿主意的焦灼目光中被 内心的矛盾折磨,迟迟无话。 是不计前嫌施与援手,还是索性落井下石一刀两断?面对这样的选择题,估 计每个人都会得出不同的答案。中国人传统的思想里,以德报怨往往能留下美名, 而虽然有因果业报这么一说,当被自己诅咒的坏人真落到千夫所指生不如死的境 地,也少有人能真正打心底里拍手称快,更何况沈致公毕竟没有十恶不赦,之前 与水兰,他们也有过至少十年全心相待的日子。十年修得同船渡,要多少年才修 得这三千多个同床共枕的日日夜夜? 其实在水兰和乔家二老心里,这个题是早有答案的。哪怕这缘真的已经尽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能撒手不管。只不过,要管,打哪里管起呢?谁也不知道 沈致公平常结交的人中有谁肯为他两肋插刀,又有谁有这个能力探到可靠的内幕 消息。官场的水有多深啊,这些平头老百姓光是站在岸边看看,就感到头晕目眩。 更何况一听到又有人犯了事,身处官场里的谁不是急着撇清,有谁肯冒出头来, 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水兰打遍了所有她知道的跟沈致公有私交的官员的电话,客气点的,敷衍地 答应帮忙给问问,但能不能问出什么东西保不准;不客气的,一听水兰说明身份, 就立刻换了声气,说她打错了电话或者找错了人。这就是人情冷暖,水兰拨完她 列出的电话清单上最后一个号码,得到跟之前大同小异的回答,心彻底凉了。水 兰颓唐地坐倒在电话边的地上,头抵住放电话的小床头柜,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老爷子和老太太提起了一个人,又将水兰从没顶的绝望中稍稍拉出一 点——她忘了那个差一点就成了她妹夫的现副市长秘书张亦松。水兰一想起他, 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夜跑去找水灵。范磊会不高兴,那是一定的,可是 比起沈致公的安危,一点情绪总可以往后放放吧。张亦松是最后一线希望,如果 他也只肯旁观,那就是沈致公该当此厄,由他自生自灭,自己也可以心安了。 突然接到水灵的电话说想见个面,张亦松有点意外,同时也有点小小的得意。 自己调回大仓之前,刚刚跟原配离了婚,孩子也被原配抢走了。说实话对孩子, 张亦松心里是有一万个不舍,不过既然已成定局,他也就只好接受了。不过现在 看自己赤条条净身出户,又成了一个钻石王老五,这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风 声大概也传到了水灵耳朵里,说不定这次约自己,就是存了再续前缘的想法。对 于水灵,张亦松其实始终未能彻底忘情。如果不是当年那个女人显赫背景的诱惑, 如果不是自己一直怀有从政的理想,并且深知在政途上有个过硬的后台是多么便 利而且必要,也许他和水灵能够顺利成章地结婚,安安稳稳过小日子,成为世间 千万对普通夫妻中寻常的一对。但是现在,就像那歌里唱的,“也许已没有也许” 了。这么多年来,跟水灵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每次碰面,她也总是一副冷若冰霜 的样子,可是,女人啊,再掩饰,不还是有憋不住的时候? 张亦松相信自己对女人还算有一套,尤其是对水灵这样即使已经当了妈妈性 格还依然那么单纯的女人。一家有情调的餐厅,抒情的轻音乐,柔得两人坐对面 都看不清对方表情的灯光,再加上记忆里多年前她喜欢的口味,心里盛满苦楚和 委屈的女人,有几个能不在这种浪漫氛围里立刻土崩瓦解?他情不自禁提起往事, 用了老相好的口吻,但他没想到的是,水灵来赴约,甚至明白说是有事要求他, 口气仍然是那么强硬,态度也没有丝毫暧昧。“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是求你帮 忙的”,望着眼前这个模样并没有怎么见老,但说话和她的语气就像一个人赤膊 穿短裤却戴的是皮帽子,各是各的路数,显得可笑而不搭调。这是求人应有的态 度么?张亦松有点尴尬,也觉得有点无奈,他看了水灵好一会儿,才点头道: “既然是你说的,不管怎么难办我都得管。这样吧,明儿我就去问,问到了给你 打电话。” 打听沈致公究竟犯了什么事,对于处在张亦松这个位置的人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只消举起副市长心腹的牌子,轻描淡写向相关人员提上一两句,底下自然会有 人顺着这个话茬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他听。 沈致公的问题其实说严重并不算严重,但说不严重,被有心抓他痛脚的人逮 到,也够他好好喝一壶的。纪委查出来的问题主要有三条,一个是职务失察,他 们技监局办公室一个叫齐砚弘的副主任,从沈致公手里签了不少白条子报帐,还 贪污了些钱,结果出事了,才牵出了沈致公。然后,通过对沈致公顺藤摸瓜的深 入调查,又发现他报了一些虚假的医药费,说起来也算变相贪污。而第三条,正 好是说明了沈致公怎么会糊涂到不看报表就签字,硬是被蝇头小利拖下了水—— 他跟齐砚弘有不正常的男女关系。美色当前,就连英雄都会为之气短,更何况这 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官僚呢。清楚了沈致公的底,张亦松很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依 然兑现此前的承诺给水灵打了电话,一五一十将情况说明。 这种阵势张亦松在官场里见得多了。多少平常吹着枕边风鼓动老公贪污受贿 的女人,一到老公犯事被抓,一个比一个善于划清界限,往往实惠也落了,婚也 离了,高高兴兴揣着老公拿仕途和牢狱生涯换来的房子钞票去寻找第二春。可是 指责她们落井下石似乎又没道理,谁愿意自己一辈子跟个罪犯拴在一起呢。水灵 家里这位大姐会怎么对待这落了难的老公,张亦松没怎么费力气去揣测,光凭跟 下属搞婚外恋这一条,沈致公也能让他老婆恨死他了,再加上还有经济方面的问 题,搞不好审查出来就算不坐牢,乌纱帽也不保,这个时候离婚,谁也不能指摘 女方的不是,还等什么呢?然而,水灵再次约张亦松出来,却是交给他一摞钱, 请他帮忙看该找谁、通过什么渠道把沈致公亏公家的钱先补上,然后想办法帮着 通融一下,让沈致公回家去交待问题。生活作风,水灵说那是他沈致公的个人问 题,至于工作失察,也保不准是那女的利用了他,瞒着他搞的猫腻,水灵还说, 这是她大姐的意思。 这个时候的张亦松已经不是意外,而是非常意外了。原以为只有当这事摊到 水灵身上,她或许会有这样的想法,没想到她的大姐跟她一样仁义重情。这得需 要多宽广的心胸,又是多难得的品性。那么水灵,她会不会也不计前嫌,仍然惦 念自己昔年的情分呢?毕竟他们之间还有过一夜缠绵,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他定定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穿了件老气的蓝衬衣的水灵,迟迟说不出话来, 而一开口,他全忘了自己跟水灵交谈的重点是沈致公,他不由自主地离题千里: “水灵,这么多年,其实我心里一直对你特愧的慌。当年我坚持和你分开去了省 城,还告诉别人说是你不要我,我就怕让认识我的人戳着脊梁骨骂我是陈世美, 影响别人对我的印象。为这个,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就算结了婚,也没一天感觉 到跟你在一块儿那种幸福。后来闹到要离婚,我更发现,她和你差太远了,真的, 灵儿,差太远了!她就正应了那句老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要 说我还没碰什么难呢,只不过就是官没升上去,结果就……” 水灵似乎特别抵触他重提往事,表情越来越尴尬。但是很快,她便恢复了那 种波澜不惊的平静和淡然,反而宽慰他道:“没事,以后路长着呢,那点小磕小 碰不算啥的。”张亦松满怀感喟地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突然饶有深意地盯住水 灵的眼睛问道:“你姐夫这事很难办,我要是办成了,你怎么谢我呢?” 水灵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问得一愣,待回过神来,她有些鄙夷地反问:“这 算是你在提条件么?” 张亦松默不作声,片刻之后,微微点头道:“算是吧。” 水灵犹豫了一下,冷笑了。那种笑里的寒意犹如一柄锋利的刀子划过张亦松 的心,他有些后悔这个纯粹是自取其辱的问题,这问题让他把自己放在了水灵的 脚下,使她有足够的理由狠狠从他的尊严上踏过。果然,水灵平静而坚决地说: “那就让沈致公关着吧,大不了他蹲了监狱,我劝我姐和他离婚,反正过着也不 痛快,还不如离了。随你的便,这个忙不用你帮了。”她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 张亦松的视线,留他在背后为自己的卑微面红耳赤懊恼不已。 水灵出马找张秘书也没有解决问题,老太太不禁有些发急。眼看沈致公已经 被隔离10多天了,除了张秘书给问出的那几条罪状,就再也没了消息,乔家上下 都觉得,沈致公能回家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 “灵啊,你说那个姓张的,要是知道小水的事,会不会更觉着亏欠你,能下 力气帮这个忙呢?”又是一个惦记着沈致公的事而难以安眠的夜,范磊躺在床上, 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水灵躺在他身边,眼睛大睁望着天花板,并不作答。范磊犹豫一下,小心试 探道:“要不,咱们告诉他试试?” “不行!”水灵“噌”的一下子坐了起来,转过头狠狠瞪了范磊一眼道: “绝对不行!” “是不是……你觉着自己面子上过不去?”范磊也坐起来,拉住妻子的手, 安抚她的激动。水灵黯然摇了摇头,低声回答:“不是。我这张脸,当初怀小水 的时候就丢尽了。也就是你还拿我当个宝,可在我心里,我相信包括在那个姓张 的心里,我乔水灵都是贱女人。这么多年,瞒着这事,我不是怕丢我自己的人, 我是怕丢你的人,是怕让人家戳你和小水的脊梁骨。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 我不能因为当初我自己犯的错连累你和孩子,让你们跟着我一块挨人家的指指点 点。” 听着妻子的话,范磊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捏了捏自己手里妻子的手,轻 声安慰她:“水灵,你想多了,其实我不在乎的。”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水灵再次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娶了我,已 经有了一大堆的麻烦和委屈,包括我爸妈和姐夫。这些事,你都为了我忍了。我 不能再让你为了我丢了尊严和脸面。”说着,她眼圈红了,眼睛在打外头隐约透 进来的灯光里显得亮晶晶的。范磊感动地看着妻子,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灵儿,有你这个心,这个话,我知足了,这就够了。”他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 为了这么好的妻子,为了妻子这么好的家庭,自己做出点牺牲又值什么呢? 张亦松双手提着满满的水果、零食还有玩具在水灵家门外徘徊了很久,才最 终鼓起勇气敲响了那扇院门。他屏住呼吸等待着门打开的那一刻,那里面将为他 展现一个新的世界。地球是自西向东转动的,张亦松一直这么认为,他的太阳跟 别人一起东升西落,没有什么不同。可这个白天,他的时空错乱了,他所认定的 历史遭到了改写。这个白天他突然有了个七岁大的儿子,他以为除了那一夜风流 便与他全无瓜葛了的初恋情人突然成了他儿子的母亲,同时,还有一个男人,帮 他将这个儿子养大,陪在他儿子母亲的身边,默默地为这两个本应是跟他最亲的 人撑起了一把大伞。当这个男人在今天白天找到他,骄傲地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 “我把你当成是个爷们儿,才来告诉你”之后,他的思维在一瞬间陷入了混沌状 态,并且迟迟无法恢复清醒。等那个男人走了很久,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在自己 手上猛掐了一下。疼,没做梦。他不放心,又狠狠一耳光抽在自己左脸上,火辣 辣的。那个男人说的是真的了。他想着,又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可是现在抽自己多少耳光,也弥补不了这么多年带给水灵还有范磊还有小水 的伤害,而且这伤害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始终与他们的生命死死纠结。自己是个 罪人,的确,可是也得到报应了。那么喜欢孩子,却直到现在孑然一身。明明有 个儿子,却在叫别人爸爸,他们又是那么亲密的一家子,仿佛浑然天成。 “我配不上你,水灵。我张亦松从骨子里就配不上你。不管我是当初那个小 工人,还是今天的市长秘书,我都配不上你。” “要是你同意的话,我想叫你一声大哥。大哥,你是个男人,我张亦松在你 面前,连个人都算不上。” 他说完这两句话,才抬起身子,水灵和范磊惊讶地发现,这个平常眼睛长在 额头上,说话不打官腔就说不出来的人脸上竟然涕泪纵横。 “你们放心,我不会来打搅你们的。我张亦松当年干过一回王八蛋事,我决 不会再干第二回。”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便认真地向 水灵夫妇说道:“我这次来,没有什么别的目的,我就是来告诉你们,沈致公的 事应该不是很严重,前一段我是嫌麻烦没有管,我回去一定尽快活动活动,争取 尽快让他回家停职反省。还有,你们要第二个孩子的事情,确实比较难办合法手 续。但是你们放心,只要我想到办法,我保证全力以赴帮你们去跑。” “兄弟……”、“亦松……”。范磊和水灵几乎同时叫出声来,望着神情颓 丧仿佛被谁把身体里所有精气神都抽走了的张亦松转身走向院门,心下不忍。水 灵郑重地说:“谢谢你。”张亦松回头感激地冲他们笑笑,点点头。 有了张亦松全力以赴的活动,沈致公很快被解除隔离允许回家交待问题。水 兰到招待所接他回家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除了水兰,乔家上下待沈致 公都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甚至能体会到老爷子和老太太更明确的支持他们 重归于好的愿望和行动,但是水兰恰恰相反。水兰明确地当着老爷子和老太太的 面跟他分了居,自己拿了床被子睡到了书房里,拒绝跟他说话,拒绝接受他的表 达的歉意,拒绝跟他的眼睛对视,甚至,拒绝跟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碰面。他愿意 一千次一万次向水兰真诚道歉,也愿意做任何事去补偿自己对水兰亏欠的所有情 义,可就像年轻人们爱说的那句“要是道歉管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吗”?他赔了 所有的小心,不放过每一个可以向水兰表示悔改诚意的细节,却还是发现,有的 时候,原谅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水兰不是没有看出沈致公有痛改前非的决心。有多久了,自从他开始当上科 长,就几乎再也没摸过锅碗瓢盆,连洗都没有洗过,可现在在家他会主动早起围 上围裙下厨,给一家人准备好早饭,伺候两位老人吃。水兰去剧团排练,他会陪 着老爷子去菜市场买菜,硬着头皮接受菜市场里爱嚼舌头的菜贩子在背后指指点 点。他甚至头一次背起老太太下楼送她去针灸。看他将老太太背到楼下放进轮椅, 再细心地将老太太的脚在轮椅上脚踏板上放好,了解以前情况的人都会惊讶,原 来沈局长也不是做了局长就不会做一个好女婿。但是,她能就这样原谅么?沈致 公的冷漠像软刀子一样折磨了她多长时间?这些时间里她就如同一朵还未绽放到 花期结束就在人的恶意遗忘和残忍忽略中迅速萎顿的花,那些应有的幸福时光全 都溜走了,没了,再也追不回来,要原谅,那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沈致公是在水兰第一次正式演出那个晚上,在剧院里得知齐砚弘亏空的钱已 经被自己补上的消息。县京剧团特邀的市领导中有张亦松拜托替沈致公活动的一 位市政府办公厅的刘主任,张亦松陪着他去看戏,正好碰到了沈致公,于是互相 介绍了一下,简单交谈了几句。刘主任当时还说,年轻人犯了错误不要有包袱, 知错就改,向前看,就还可以有一番作为。从那一刻开始一直到水兰上台,他的 脑子里都是浑浑噩噩的一片。当然是水兰,这一切除了她没有别人愿意做了。齐 砚弘一个离异女人拉扯着一个孩子,她要是还有余力能为他着想也不至于连他都 瞒着用他的名字批白条。五万块钱,这数目不小,靠他的工资不吃不喝也得攒上 五年,要是水兰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他了,为什么还要拿钱出来为他补这个窟窿? 他欠得越来越多,要怎么还才能还得上?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无从想象那两个女人的会面。一个是情深意重的糟糠 之妻,一个是深怀苦衷的从前的红颜知己,她们中间隔着恣肆如汪洋的嫉妒、伤 害和怨恨,那该出现怎样的场面?可是水兰竟然做得滴水不漏,没有让他听到一 丝风声也没有给他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她与她,她们会说了些什么呢? …… 如今,这一切都湮没在已消逝的时间和两个女人的沉默里。沈致公知道自己 是不可能问出来的。多想亦是无益。沈致公像婚礼上的跟班摄像师一样颠前颠后 录下了水兰演出的整个过程,刻成光碟准备给儿子寄去。随着光碟他还写了一封 信,里面有他对家人犯下的过错还有他的悔改之意。儿子长大了,他有权知道这 个家庭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如果他会因此看不起这个父亲,沈致公觉得那也是自 己应得的惩罚。 演出前,水兰严重地扭伤了脚,她是打了封闭咬着牙上台的。沈致公知道这 场演出对于水兰的意义,也就没有反对,但是看着妻子演出回来,肿得更高的脚 踝还是忍不住痛心,然而水兰就是扶着墙一只脚蹦蹦跳跳在屋里来去,也拒绝沈 致公的搀扶。这让沈致公心里更难受。 终于,在水兰倔强地要自己跳着下楼的时候,沈致公拉住了她。他站到了水 兰面前,弯下腰,坚决地说:“上来!” 水兰执拗地一动不动呆在原地,冷冷道:“不用。” 沈致公也一动不动,就弯着腰定格在那里,堵住了楼梯。有邻居急着去买菜, 站在他们身后急催。水兰无奈,动作有些生硬笨拙地攀上了沈致公的后背。 沈致公背着明显比年轻时发福不少的妻子,开始一级一级下楼。他两只手在 妻子大腿上扣得紧紧的,尽量走得稳一些,好让妻子感觉安全。而水兰趴在他背 上,闻到久违了的爱人的气息,仿佛积累的所有委屈和痛苦突然决堤。她双手搂 住他的脖子,无声地恸哭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