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停电了啊?”另一间卧室门也开了,刘英拄着拐靠在门边,有些焦急地问 :“那这会儿几点了?”许萍疾步赶过去扶住她,抬头仔细辨认了一下客厅墙上 的挂钟,回答她道:“快四点了。亲家母,你是不是要去厕所?我扶着你去。” “不用不用,”刘英在许萍的搀扶下又转回了屋里,在床上坐下。床上乱糟 糟地堆满了抻开的报纸,许萍看着,不禁暗暗皱眉。“您也去歇会儿吧亲家母, 不用管我,我这会儿没什么事。”刘英客气地谢过许萍,自己开始翻弄那叠报纸, 好像要在上面找出什么东西。许萍心生疑窦,又不好多问,只得应着出了屋,帮 刘英把门带上。 “老谢,咱俩赶紧去菜市场买点菜吧,外面下雪了,一会儿下大了菜就不好 买了!”许萍叫着谢楚德,拿了外套正准备动身,突然听到刘英的屋子里传来气 愤的说话声:“什么叫你不知道啊!你就是干这个的,你敢说不知道?我不跟你 说话,你把你们领导电话给我!……成,市长值班电话也成,哼,你还当我老太 太不敢打啊!” 糟了,谁又惹这位麻烦老太太大动肝火?外面的三个人不约而同这样想着, 赶紧推开刘英的卧室门,老太太正嘟着嘴狠狠地在电话号盘上一个个按数字,电 话接通了,老太太凶巴巴地说道:“喂,还是我。你给我那什么市长值班电话占 线,我打不通!”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老太太一下子就气翻了:“什么,你敢再说一遍!你个 有人养没人教的。你回家问问你爹你妈,有你这么跟老人说话的吗?你把你们领 导电话给我……喂,喂,喂!”电话显然是被对方挂掉了,任老太太再怎么拿着 听筒叫,也只传来嘟嘟的忙音。 乔战勇走过去从老伴手里拿下听筒挂好,有些生气地问她:“你这又找什么 事儿,刚睡醒就折腾!”刘英握着听筒抬头看看乔战勇,突然生气地挥手打掉他 手:“你给我躲开!”老爷子被弄得十分没面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谢楚德见 状,拉拉身旁许萍的胳膊,示意她进去劝劝,许萍紧皱着眉头,老大不情愿地进 屋,却不说什么,只是去收拾一床一地的报纸。谢楚德无奈地白了老伴一眼,只 好自己上前,劝刘英道:“亲家母您别着急,估计电一会就来了,您那节目耽误 不了。再说了,现在电视老重播,就算今天看不了,您告诉我什么节目,我帮您 查查看它什么时候重播。” 老太太看谢楚德来劝,不好再坚持,转向老爷子,依旧没有好声气地埋怨道 :“你说它早不停晚不停,非这时候停!老头子,我记着前面那商场里有卖电视 的,你推我过去!” 许萍在一旁听到这里,不满地将手里的报纸故意抖得哗哗作响,刘英却像是 充耳不闻,一迭声招呼乔战勇推她到商场里看电视,老爷子自然不支持这个无理 取闹的要求,两人僵持起来。就在这时,许萍收拾报纸的手停住了,她看见了其 中一张报纸上醒目的红线标注,另一页报纸上还有一个“豆腐块”大小的节目介 绍也被红笔标示了出来:“最受观众欢迎节目颁奖……”。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一股激动从心里涌出来堵在她喉头。她直起身,对刘英说:“亲家母,什么都甭 说了,我推您去!” 共同克服困难看电视上谢言上台领奖的经历极大地拉近了四位老人的距离。 看着电视里光彩照人的儿媳捧着奖杯侃侃而谈,刘英第一次发自肺腑地称赞了谢 言的本事,也对亲家两口子的教育能力大加赞赏。谢楚德和许萍嘴里谦虚着,心 里自然比抹了蜜还甜。这位原先是“麻烦”代名词的亲家老太太,在许萍眼里第 一次显出了可爱之处。 父母都去了二哥家,水灵却没有感到生活有丝毫轻松。范磊还是没个固定的 营生,天天只靠推着三轮车拉点儿散活。天越来越冷,有条件的都愿意坐出租, 没人喜欢坐个敞篷的三轮,所以范磊的生意是越来越差了。而水灵自己,也刚刚 再次失了业——干洗店赔得太厉害,勉强维持了几个月之后,水兰的那位同学再 也不愿承担每个月房租水电的损失,决定把店子关张大吉。 老太太对女儿就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恰在水灵回家的这天,她在夜里梦到 小水因为考试没及格自己坐在家门口哭,还说被学校开除了。老太太在外孙子揪 心的哭声中猛的惊醒,从这一大早就开始觉得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她放心不下, 给技监局打了电话,这才知道范磊已经早就不在技监局干了,再把电话打给水兰, 又意外地从水兰那儿得知就连水灵也已经丢了饭碗,现在两口子都闲着,老太太 的心再也无法安定,可远隔千里,又没办法帮女儿分担些什么,老太太一着急, 这一天几乎都在偷偷躲着以泪洗面。 亲家老太太一整天都闷在屋子里不出门,连午饭都没有出来,而是由老伴给 送进屋里,许萍和谢楚德都有些担心。问亲家老爷子,他含含糊糊地打马虎眼说 老太太腰疼。许萍特地去医院买了火罐说帮亲家母治治,一敲开门,刘英半靠在 床上,刚擦去泪痕的眼睛还是红的,身旁的毛巾上明显有一大块颜色深了一层。 “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疼了?”许萍惊讶地在亲家母身边坐下,让她翻身趴 下好给她拔火罐,一边小心地问道。 “唉,既然是一家人,我也不嫌寒碜了,水灵他们两口子又都下岗了!您说 我这小闺女,她怎么就那么命苦!”刘英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又要往下掉: “都怪我短视啊,当初水灵学习那么好,我非让她退了学接我的班,要是学个一 技之长,也不至于今天这么难!我总觉得对不起我那老三。那回我还跟您掰扯, 非说生四个好。可说心里话,生是好生,养可是难呀!现在一看见言言,我就想 起水灵来,她俩年纪就差一岁,可言言过得多热火!水灵要论聪明、用功都一点 不比言言差,可就是家里条件不行,供不起她往上念了,就这么着,把孩子一辈 子都给耽误了!” 许萍把火罐一个个在刘英身上吸好,又给她背上盖上件衣服,重新坐下来点 头叹道:“谁说不是啊,亲家母,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言言小时候身体不好, 我带她一个就快把心都操碎了,你一个人带四个孩子,要是换了我,真不知道能 怎么办!” “怎么办?呵!”刘英苦笑了:“总不能抱着孩子跳井去,也就那么死撑活 撑地苦熬。孩子过年要新衣服,我就把水兰头年穿的棉袄,第二年翻个面给海洋。 把海洋替下来的翻个面给海明。水兰再捡点我的,就都差不多了。唯独就是水灵 这孩子,每年只能翻自己的,两面都穿过了,就打补丁。哎,现在想起来,这个 家就是亏待了她!” 许萍的心随着亲家母的回忆和自责也变得酸楚起来。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 做母亲的是贫穷是富有,是细腻还是粗放,是严厉还是亲切,是苛刻还是宽容, 可对孩子那一片挚诚是一般无二的。她怀想起自己从十月怀胎到如今尝过的所有 酸甜苦辣,没作声,只是默默地将被亲家母泪水浸湿的毛巾用温水淘洗了拧干, 递到她手里,两个女人,两位母亲的心在这一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地融洽起来。从公司忙完匆匆回家的海洋感受到了这种 显著的变化,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可还是由衷地觉得欣慰。等谢言回来 看到家里这么和谐,她也一定会很高兴的,海洋想,白天再次从王总那儿得到一 个模棱两可回答的挫败感也大大减轻了。 只要后方稳定,海洋相信自己的全力以赴能让公司度过这个生死系于一线的 关口。对王总,海洋是完全交了底,不但在没有得到任何承诺的情况下拿出了一 整套施工方案,而且也明说了会挪用一部分工程款去给工人们发工资。他算了一 下,如果拿到王总那儿的工程,140 万工资款不过占工程预付款的20% ,剩下的 足够保障工程正常进行,他也向王总说明了这个情况。王总并未明确表态,只是 说还要再考虑考虑,并且让海洋不要着急,声称自己本就打算即使开工,也要到 春节以后。从王总的表情和言语中,海洋得不到丝毫有倾向性的提示,这让他在 焦灼的同时也隐约感受到孤注一掷那种疯狂冒险的快感。是死是活,这把色子反 正都已经掷出去了,手里还有什么筹码,也不妨统统压上。 谢言谁也没告诉,自己风尘仆仆从云南提前赶了回来,并且也没要海洋去接, 自己拖着行李坐机场巴士回了家。那会儿乔战勇正在沙发上陪着猫猫看电视里的 儿童节目,谢楚德在厨房里为大家做饭,而许萍因为刘英一到天冷就犯腰疼病而 坚持要帮亲家母按摩。谢言怀着见到久别家人的期待踏进家门时,看到的恰是沙 发上抱着女儿优哉游哉的公公和听到动静从厨房里出来、身上系着油渍麻花的围 裙、手里还挥舞着炒菜勺的父亲。她换了鞋,脱掉大衣,从乔战勇手里接过猫猫 亲了亲,走过去推开刘英卧室虚掩着的门,又看到弯着腰吃力地给婆婆推拿、累 得一头大汗的母亲和趴在床上舒服得直哼哼的婆婆,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度难看, 许萍和刘英一转头,都发现了站在门口的谢言,又是惊喜又是纳闷,招呼她快去 休息一下准备吃晚饭。但老太太很快看出谢言面色不虞,她紧张地握住了亲家母 在她后腰上还在使劲的手,讪讪地朝谢言笑着。谢言抱着女儿看了婆婆一眼,什 么也没说,转身出门。刘英难堪地试图爬起来,满是歉意地对许萍道:“言言生 气了吧,唉,您看,我说不按不按的……” “咳,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多大点事儿啊。”许萍毫不在意地扶刘英起来, 坐上轮椅,又把她推到客厅。谢楚德把饭菜都在餐桌上摆好了,谢言却把女儿放 在沙发上,自己拿小勺一口一口喂她小米糊,一点没有上桌的意思。 “言言,你去吃饭吧,让我来。”海洋赔着小心走过去,想接过女儿好替谢 言来喂。谢言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自顾自把最后一口小米糊送进孩子嘴里, 又撩起系在孩子脖子上的小毛巾给她擦去嘴角的饭粒,这才开口冷冷说道:“我 不饿。海洋,吃完饭就把我爸我妈送回去吧,这几天辛苦他们了。”说完,她抱 起猫猫进了卧室,海洋紧跟着她进去,反手一推关上门,把她堵在屋里。 “你这是干吗?”海洋凑到谢言身边,低声问。 “不干吗,”谢言眼皮也不抬地弯着腰给女儿套棉袄,“一会儿,猫猫跟我 爸我妈过那边去。” “为什么?”海洋一把抓住她拎着女儿袖子的手,不解地问道。谢言停了下 来,直起身面对海洋,雪亮的眼神像刀锋一样在他脸上划过:“你说为什么?明 天我要上班,猫猫放在家里,谁来照顾?”看海洋犹豫,她趁机甩开他,继续给 女儿套上厚毛袜。海洋再度抓住她,用商量的口吻恳求道:“言言,你看,咱俩 都忙,保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要不能不能让你爸妈再住两天,这样……” 话还没说完,谢言已经将一晚上积下的火全部引爆:“凭什么呀?我爸我妈 凭什么得伺候你们一大家人!我爸给你爸你妈做饭,我妈给你妈按摩,你们家人 还真会享受!乔海洋,看不出你们这小县城出来的,倒是大户人家,我伺候也就 罢了,还搭上我爸我妈!” 谢言的怒吼吓得在床上玩玩具的猫猫“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海洋连忙把女 儿抱在怀里不停地拍哄,嘴里还替母亲分辩道:“言言,你误会了,刚才我问了 你妈和我妈,实际上是你妈主动说要帮我妈按摩一下……” “嗬!”谢言冷笑一声,怒气更盛:“我妈主动你妈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 啊,你妈怎么就那么金贵!我爸妈是你们家佣人不是?” “哎谢言,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妻子这嘲讽意味明显的话,让海洋也觉得 有点不好消化了,他脸一沉,压低了声音冲妻子急赤白脸地嚷道。 “我怎么说话了?我说的是事实!”谢言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乔海洋, 你有本事自己照顾你爸妈啊,凭什么让我爸我妈来伺候?”海洋望着明明钻进了 死胡同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出来的妻子,脑子一个没拦住,嘴里便蹦出了这样的 话:“我什么时候让他们来了?是你让他们来的!” 这短短的两句话让谢言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呆了一瞬。眼眶红了一下,但 也只是一下,泪水还没有来得及流出来就被愤怒灼干了。“乔海洋,你是个混蛋!” 她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快速收拾好猫猫的东西,从海洋怀里抢过孩子,低头 开了门。听见门响,四位老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她、她怀中的孩子,还有她 手里那个拉链还未及拉上、露出了奶粉罐子和尿不湿的旅行包。 “妈,爸,你们收拾好了吗?我送你们回去。”迎着老人们充满疑问的目光, 谢言努力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说。谢楚德从那没拉上的拉 链上看出了女儿心里的激流暗涌,她为什么罕见地发这么大脾气,做父亲的也约 略可以猜到。可自己和老伴儿真就走了,没有保姆,倒是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 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女儿还能指望谁呢?他沉吟一下,带着征询的意味对女儿道 :“我们倒是收拾好了。不过,要是你们觉得方便,我跟你妈说再住两天,帮你 们……” “不用!”谢言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这些天你们就够辛苦的了。 妈,我想让猫猫跟你们过去,在这儿没人照顾她。” “谢言!”卧室门口传来海洋有点愠怒的声音。谢言连头都懒得回,只是眼 角的余光朝他瞟了一眼,像示威一样昂然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海洋 的手汗津津地攥着门把儿站在那儿,望着根本不回头看他的妻子,强忍着怒火道 :“你进来,咱俩进来说。” “没什么好背人的,要说什么你就在这儿说!” 僵持在持续,所有人都看出,那层虚假和平的表皮从中间裂了道缝,并且在 渐渐绽大,张开的伤口沉默着,很难预料下一秒会不会有血肉模糊的什么从其中 翻江倒海一样地涌上来。 “谢言,我再说一次,请你进来一下,可以吗?”海洋吞了一口气,不让自 己立刻发作,然而威胁的味道从被他加重的每个音节中透出来,浓浓地弥漫在空 中。谢言没有领这一套,只是决绝地回了他一个字:“不!” 这个字就像一封用弓箭绑着射到海洋面前的战书,没有人会不明白它意味着 什么。就在海洋已充分酝酿的情绪即将引爆时,一直没有说话的乔老太太突然开 口了:“亲家,言言说得对,这些天实在太对不住你们了,让你们跟着我们受了 这么多累。”她吃力地按着座位的两边把头转向身后的谢楚德和许萍,诚恳地说 道:“亲家,猫猫还是跟着你们好,我有时候好逞强。你们把猫猫带得这么好, 我没事还想挑个理找个岔,其实就是不想认输!我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你们都 是文化人,猫猫跟着你们肯定能出息。不过,就是你们得多费心了!” 许萍愣了一下,回过味儿来,赶快宽慰刘英:“您看您说的,一家人不说两 家话,什么受累不受累的。”刘英摇摇头,犹豫一下,又望向谢言道:“言言, 要不,你也跟猫猫和亲家母他们过去吧。孩子得吃奶,现在离不开你呢。不用惦 记我跟你爸,我们没事。” 谢言心里一震,不敢相信这些话是打那个很多时候不通情理并且偏好找麻烦 的婆婆嘴里出来的。本来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即使这一次要当面锣对面鼓 地扯破脸,那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之不能让自己爹娘被乔海洋那不可理喻的两母 子无休止地欺负下去。有的时候,太低调太顺从不是什么美德,如果一次歇斯底 里的爆发能够击垮、或者哪怕只是动摇那老太太脑子里无知可笑又根深蒂固的观 念,那么即便爆发又何妨呢? 然而,她的准备竟是多余的。婆婆甚至连不同意孙女跟姥姥回家的话都没说, 反而体贴着她心里的牵念,主动让她也一起回去。这结果让她一时有点迷惑,又 有点后怕:是不是,自己真的误会了什么? 装满女儿衣物玩具的旅行包重得她拿不住了,她手一松,包悄无声息落在地 上。她看看怀里的女儿花朵一样娇美的小脸,再看看一脸理解示意她和父母一起 回家的公公婆婆,做出了一个决定:“从今天起,我给她断奶了。妈,你们明天 就给她喂配方奶粉吧!” “可是,突然断奶,孩子受得了吗?”许萍看着煎熬为难却还要咬牙苦撑的 女儿,终于忍不住了,有些担忧地问道。谢言听出了母亲那个问句里对自己的关 切和心疼,这种熟悉又窝心的感觉就仿佛多年以前,在路上摔跤磕破了膝盖,被 母亲揽在温暖的怀里带着点埋怨轻轻地问“疼不疼”。她的眼泪也像童年的自己 那样迅速盈满了眼底,她强忍着马上要涌出来的委屈回答母亲:“慢慢就会好的, 她总得过这一关。” 第二天,谢言病倒了。发烧40度的她不记得海洋是怎么把她送来医院的,唯 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胸前难以忍受的肿胀和疼痛,胸口似乎是两个一触即发的炸弹。 医生诊断是急性乳腺炎,说这和断奶太急,身体疲劳有直接关系,如果几天还不 能控制住高烧,淤积的乳汁不能顺利挤出来,恐怕要切开引流。 谢言烧得昏昏沉沉躺在急诊观察室里默默地流泪。她也说不出为什么要哭, 但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要流下来。海洋心疼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妻子,不知道该如 何去劝慰。他知道妻子心里所有的委屈和辛苦,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家里的不 是别人,是自己的爸妈呀! 谢言的住院,让家里不得不再次重新布局。老太太给水灵连发十二道金牌, 催他们马上进京。 范磊是知道要去北京的信之后最高兴的一个,收拾起东西浑身是劲不说,还 有余力分心去盘算到了北京带小水去哪儿玩。水灵却远没有他那么兴奋,一家三 口一起过去,在自个儿的妈那儿可能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可摊到哥嫂身上,就 是实实在在多出来的三张嘴。哥哥赡养爸妈,那是理所当然,自己这一家人都有 手有脚,凭什么厚着脸皮心安理得地指望哥嫂挣钱来养活呢? “范磊,”思来想去,她犹犹豫豫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这次去北京, 我想先一个人去。” 范磊那正兴冲冲地按着箱子盖的手停了下来,他望向妻子,不等他追问为什 么,她就急急地解释道:“小水还没放假,这么去我怕耽误他念书。” “小水过去,不会拉下课的。”范磊观察着妻子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她 的反应。果然,水灵犹豫一下,补充道:“小水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再一个,咱 们一家三口就这么过去,我觉着也太给哥嫂他们压力了。爸妈俩人,再加上咱家 三张嘴,哥嫂他们怎么负担得起呢?” 水灵的想法,范磊觉得完全是多虑了。依海洋家的经济实力,别说多了两个 大人和一个孩子,就算再多十倍,也不过吃饭添几双筷子的问题,根本不会对生 活造成什么本质的影响。再说,让一家三口一起过去,也是当初海洋他们主动提 出来的。过去之后,水灵和自己两个大活人又笃定不会白吃饭,别的活干不了, 洗洗涮涮采买做饭当保姆,难道不是贡献?水灵就是太替别人着想了,有的时候 宁愿苦了自己,也不愿给别人增添丝毫负担。可自己爱水灵,这种善良不也是原 因之一么?他明白水灵的决定一旦说出了口,就很难再更改了,再争执什么已经 全无意义,于是黯然点头道:“那等小水放了寒假,我再带他去找你吧。” 骤然失去了压力的箱子盖慢腾腾地弹起来,里面正拼命往上拱的衣服们得意 地挺起身子,探头探脑地窥看那个刚才还意兴飞扬这会儿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的 男人。他已没心思再把它们收回柜子里,只有满心的沮丧和一种无奈:这世上, 人越穷,就活得越累。 谁说不是呢?人穷到最后,如果再不抓住一点尊严,那就是真的,一无所有 了。当水灵在咣当了一整夜的火车上架起两肘小小心心地护着肚子,一分钟一分 钟地熬着漫长的旅途时间,在周围那些已对长途奔波习以为常到铺条编织袋就可 以在车厢地上呼呼大睡的农民工们令人羡慕的鼾声中,她的心里也有片刻泛起了 如是的酸楚。 水灵的到来让谢言心里踏实了许多。过日子水灵是一把好手,伺候老太太和 老爷子她的经验又最是丰富,谢言还没出院的几天,水灵操持着给家里人做饭、 洗衣服、照顾父母,捎带着还给屋子里做了大扫除。谢言一出院回家,就明显感 觉到家里窗明几净,一切井井有条。 只是,范磊和小水说好要来却没来,让谢言和海洋心里都十分过意不去。他 们也知道八成是水灵害怕给他们增添负担,这才坚持一个人过来。这个小妹妹心 细如发,考虑的也都是实情,不过,把人家好好的夫妻愣生生拆成牛郎织女,让 人家跟年幼的儿子分隔两地,自己一家倒是团圆和美了,这算怎么回事呢!更何 况从前说让他们一家三口都到北京生活,也是自己的主意,难不成做哥哥嫂子的 只会说些便宜话,最后反倒占了妹妹的便宜?水灵想儿子,谢言看得出来,有时 候她在厨房里做着饭会无意地轻声叹气,问她,她只说,范磊这人粗枝大叶,小 水在这一个月里跟着他,也不知道饥一顿饱一顿的,能不能吃好。都是当娘的, 谢言对这种扯心扯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想念和担心是感同身受。看着猫猫断了奶 之后反而被姑姑带得红白肥大,谢言觉得,欠下小姑子的情,是更难还清的了。 范磊和小水迟早都是要来的,水灵想得再多也是无益。为了打消她的顾虑, 谢言特地找了个机会跟她聊了聊,告诉她小水借读学校的事自己和海洋都在抓紧 办,另外,还塞给水灵一千块钱算是家用。 “没有了,你就说。你来帮我,总不能还让你倒贴菜钱吧!”谢言不顾水灵 的反对,硬把这钱塞进她口袋里。水灵揣着这钱,像是揣着一盆炭。她不是不想 拒绝,可装进口袋里的不是钱,是一大家子人的柴米油盐,有心无力的感觉实在 是折磨煞人。她有些难过地低头道:“是我没本事,嫂子,我要是有钱,倒贴也 是应该的。” “别灰心,水灵。”谢言望着眼前这个善良要强却总是时运不济的小姑子, 安慰地拉住她的手,“谁还能没个难的时候,不瞒你说,我跟你哥也有好几次差 一点就撑不下去了。你们都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你说是不是?” “是,嫂子。”水灵深有同感地微笑叹道:“我没灰心,不管怎么着,咱, 都得往前奔。” 水灵在实实在在替哥嫂当家的过程中体会到了哥嫂生活的不易。嫂子给她的 一千块钱,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基本花得不剩下什么了,她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算错 了帐或者弄丢了钱,可把账本拿出来仔细核对了之后,她发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 事实:每一分钱都有个明明白白的去处,这也就是说,这一大家子人呆在这里, 光是正常的吃喝拉撒,一个月就得用去将近四千块钱。听嫂子说,住的这房子还 是贷款买的,按月要还银行几千块钱,哥哥的车,光油钱养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 花销,要是再加上父母的药费,哥嫂一个月得挣多少钱,才够将将维持收支平衡 呢?知道了哥嫂的辛苦,水灵更加千方百计想找门路多为他们省点钱。家里的伙 食在保持每顿有肉有菜的情况下,水灵会买相比而言最便宜的肉和最便宜的时令 菜互相搭配,有些高价的水果也是能省则省了。老太太有天嘴馋想吃西瓜,让水 灵买菜时捎半个回来,被水灵“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您知道现在西瓜多少钱一斤” 给一通数落,气得噘起了嘴不理她。做了所有能够尝试的努力,月底一算账,水 灵却发现仍然收效甚微。她思来想去,决定只让放了寒假的小水自己过来,而范 磊留在家里,等到自己生产那几天再让他来照顾。 水灵的决定谢言和海洋都被蒙在鼓里,所以,当范磊带着小水和几个尺寸夸 张的纸箱包裹下了火车时,没有人注意到水灵脸上的惊讶和不悦。范磊从见到妻 子开始就刻意地躲开她质询和责备的目光,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跟海洋和谢 言打招呼,问家里的情况。水灵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单独跟范磊说话,一肚子问题 就一直攒到了晚上,两口子在书房里布置谢言给找出的充气床垫和单人床,水灵 才开口问丈夫:“说好了让小水自己来,你来干什么?” 范磊抻着充气床垫的一脚,腆着脸嘿嘿笑着给自己开脱:“我不是想你嘛。 再说了,小水自己在车上万一被拐走怎么办?”见水灵只是狠狠瞪自己一眼,并 不说话,他又凑到妻子身边,拉着她的手轻声说出了自己筹谋已久的想法:“灵 儿,我来之前就想好了,我寻思着,这次来就先不回去了,北京这么大的地儿, 肯定比咱那小地方好找工作。好赖也能找一个糊口的,再说你身子一天比一天重 了,我看不见你也不放心不是。” 水灵把他的手一甩,打断他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这个小九九!我不让你 来是有道理的,北京是什么地方?你要手艺没手艺,要学历没学历,这么大岁数, 哪找工作去!” “咳,”范磊把床垫抻好,自己一屁股坐上去敦了敦,不以为然地回应水灵 的质问:“哥嫂那么大能耐,还不能给我找个工作啊?再说了,就算留在家里, 我不还能照顾你爸妈么?”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水灵气得瞪着范磊,“你以为哥嫂容易啊?我这两 月在这儿算了一下,紧省慢省,一大家子人光吃吃喝喝就得三千多,还不算什么 物业和水电还有爸妈的药费,二哥二嫂这钱也是一个汗珠摔八瓣挣的,又不是刮 大风逮的!咱就那么厚的脸皮,一家三口都赖这儿让二哥养活啊?” 范磊被妻子问得哑口无言,可内心里还是觉得水灵有些言过其实,一个公司 大老板能把每个月这几千块钱放在眼里么?既然来了,他就不想再回去,在那个 小县城里拼死拼活蹬三轮,一个月也挣不了百儿八十,北京是什么地方?在范磊 眼里,它无异于一座金矿,光看看这里人——包括哥嫂的吃穿用度,就知道他们 手指缝里漏下来的钱也够自己在小县城里撑大场面。他打定主意,无论这次妻子 怎么不乐意,他都要在北京呆到底。他不信北京城这么大地方,就真没有他范磊 的立锥之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