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老太太总觉得范磊一段时间不见之后好像有了那么点脱胎换骨的意思,如同 原先的一块榆木疙瘩突然通了窍,干活有了眼力见儿不说,连那张臭嘴也学灵了, 天天没事就过来给自己按摩腿,愣说按上去肌肉的手感不一样,比在家的时候有 弹性得多,没准坚持每天按下去,过几个月老太太就能自个儿下地走路。虽然明 知女婿这话里有八成是像江湖郎中或者算命先生讨生活,只是哄主顾个高兴,可 老太太仍然听得一百个受用,在水灵那儿郑重地将范磊夸奖了一番。 范磊越是想处心积虑地证明自己在这儿并不是吃白饭,水灵越觉得他再留在 这里纯粹是给哥嫂增加负担,并且这种从没理由里找出理由的行为和姿态,摆明 了让哥嫂更为难却又开不了口。说白了,是一种变相的挤兑,她无论如何无法心 安理得,加上丈夫使出这种小伎俩,她只觉得他、他们一家四口又可怜,又可恨, 又丢人。 水灵和范磊似乎是闹了别扭,无论是老太太,还是海洋两口子都看出来了。 老太太跟老爷子私下里讨论的时候无从考究这别扭到底是为了什么,谢言却从小 姑子这些日子以来不经意透露出的细节中大致摸清了矛盾的所在,而这个矛盾也 的的确确如水灵预料的那样,让她和海洋实实在在地作过难。但是不管怎么说, 谢言想,自己这一家还是要比水灵他们处境好一些,路也要宽一些,对他们来说, 如果连哥嫂都不拉一把的话,还有别的谁能够指望呢?只要明明白白把范磊留下, 至少他们一家可以少犯点愁,作难的人还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的好。 “海洋,我想……咱们还是说通水灵,让范磊也留下来吧,一个家,总应该 是在一起的。”就在范磊在水灵的刺激下说要马上走人的当晚,谢言犹豫许久, 向海洋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海洋没有马上做出回应,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你真这么想的?” 谢言迎着他纠结了疑问、期待和忐忑的目光与他对视了片刻,郑重地点点头 :“其实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你不愿意说,怕我不高兴,觉得 他们在会加大咱家的经济压力。” 海洋注视着谢言在灯光下似乎格外美丽和生动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多苦多 难,妻子始终坚持站在他这边,连任何牢骚或怨言都没有,甚至将主动与他分担 困难当成了一种幸福。有这样的妻子,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奢求什么。 范磊如愿以偿留了下来。 在第二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谢言作为海洋的代言人郑重其事 地向全家人提出,让范磊做海洋的司机。谢言说,范磊车开得好,又是自己人, 给海洋当当司机,万一海洋出去应酬喝多了酒,家里人也不用像以前那么担心。 何况现在老见报纸电视上说,司机合谋歹徒绑架老板什么的,有范磊在,这一条 就彻底不用多虑了。水灵默默坐着,手里的筷子下意识地划拉着面前碗里的粥, 听哥嫂给范磊的留下挖空心思找理由想说法,好给自己两口子台阶下,心里像打 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有。 范磊做了大舅哥的司机,开上了豪华小轿车,整个人就好像通上了电源,一 天天神气活现,精力旺盛。海洋支他去趟什么地方送个什么人,他都完成得圆圆 满满。一闲下来,他不是擦车给车保养,就是研究北京地图,没几天下来,再去 什么地方他都不怎么用海洋指路了。看妹夫干得这么尽心尽力,也给自己省了不 少心,海洋颇觉欣慰。有时海洋请人吃饭,范磊说什么也不跟他一起进去,而是 自己买两个包子,在车上对付一顿,一直等到他们吃完了出来,再照海洋吩咐把 客人一一送回家,然后接海洋一起回去。 这么几次过后,海洋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一天中午请完了客,范磊接海洋一 起回家,海洋就特意提起这茬,让他以后跟着一起吃点。范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 面的路况,带着他惯有的憨笑拒绝了海洋的好意:“我就不去了。你那地方都太 高级,我这么一身打扮去了,太给你丢人。”海洋看看妹夫身上灰不溜秋一望即 知是地摊廉价货的夹克衫,没说什么。回家跟谢言一合计,找了两套自己的西装 送给范磊,还让谢言特别交待他,再有饭局就跟着海洋一起去吃,别不好意思。 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范磊把海洋送的一套黑西装穿上了身之后,骤然觉 得自己的精神面貌也上升到了新的层次。他趁海洋晚上又开展饭局的时间,花几 块钱在街边小理发店推了个板寸头,回家用摩丝把头发蹭得一根根直竖起来,又 刮了胡子,再戴上一副黑墨镜,在镜子前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装扮完毕,他反 复端详着自己,觉得相当满意,于是调出冷冷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正围坐在一起看 电视的众人面前,让大家先是一惊,而后笑得人仰马翻。“范磊,你知道你还缺 一样东西吗?”谢言强忍着笑打趣他:“你呀,就缺把枪了!”大家听谢言这么 一说,笑得更加欢畅,范磊自己也觉得打扮得有点过了。可是费了那么半天劲, 又不甘心不出去亮亮相,反正夜深人静,也没有多少人真能撞见,范磊最后还是 决定,就这么去接结束饭局的海洋回家。 老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情的成败往往就在一线之间,也许某 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上,一个阴差阳错产生的小小契机就会帮助人扭转整个事件的 发展态势。本来一个司机什么模样,跟一笔生意谈不谈得成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 的事情,然而范磊用这副黑社会扮相去接海洋,竟然歪打正着帮了海洋一个大忙。 海洋晚上请的这位,是一位放高利贷的大哥,人称“许大嘴”。眼看着时间 一天比一天走得快,给工人发工资的日子迫在眉睫,海洋无奈,只好多方联系到 这位许大嘴,想从他那里先周转个百八十万救救急。放高利贷的人阴损,自然也 是特别的精明,放贷之前对于借钱者的底细要了解得细致入微,保证这钱扔出去 要分分见利,不能打了水漂。海洋被马自立坑得公司出现大亏空,堵不上漏子的 情况,许大嘴早有耳闻,所以,虽然海洋愿意付50% 的高利,并且声言只借三个 月,许大嘴却始终不吐口。不过,尽管是第一次跟海洋坐下来一起吃饭,他可是 不客气的龙虾鲍鱼山珍海味点了一溜够,然而对海洋救命的这100 万,不说借, 也不说不借,只是旁敲侧击地打听海洋目前手上有什么工程或者经营动作。 许大嘴的用意,海洋摸得门儿清,心里也有点起急。可不是,如今真是到了 商品经济社会了,有钱就有地位,就有底气,就有睥睨众生的资本,哪怕这钱不 是好来的,也洗不干净见不得光,都没关系。看看许大嘴,一个在法制社会放高 利贷的不但不为自己违法害怕,竟然还挑人,看不顺眼的对象哪怕急死他也懒得 待见。为什么?行市!如果这条路也走不通,到应承工头的那天,难不成真把他 乔海洋放在工地上零刀碎剐成一块块的让工人们分了去? 为了给许大嘴宽心,海洋有意透露了一丝自己很快就要从一家大开发商那儿 接活的口风。许大嘴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自然是老奸巨滑得紧,海洋的话,他也 只是在耳朵里那么一过,并不怎么往心里去。一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他没给 海洋任何希望,临走时,也只是让海洋等等,他要再考虑考虑。 “就是哥哥我愿意借给你,这百八十万不是小数,我也得去筹嘛不是!”在 饭店的走廊里,酒足饭饱的许大嘴皮笑肉不笑地拍拍海洋的肩膀告别,正好撞见 一身黑西装、墨镜遮去了大半个脸的范磊径直走到海洋身边,低声在海洋耳旁说 了句什么。海洋点点头,很随意地吩咐他:“行,我知道了,你到外头等我吧。” 范磊转身酷酷地走向门外,跟许大嘴擦肩而过时,只是从墨镜背后瞥了他一眼, 不卑不亢地点了个头。 这个气质非凡的人物触动了许大嘴的神经。他望着范磊的背影,有些疑惑, 试探地问海洋:“这个,什么人啊?”海洋通过他口气中下意识流露出的微妙变 化捕捉到了一线希望,在一瞬间飞快地将一个念头在心里一转,将计就计地淡淡 一笑道:“司机。”许大嘴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海洋的脸,海洋却只是一脸淡然自 若的表情,有点神秘,又不动声色。“保镖吧?”目光的攻守僵持了一阵,许大 嘴率先沉不住气,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司机哪有这样的?”“呵!”海洋笑了, 模棱两可地答道:“您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样的回答更加确定了许大嘴的判断,他并不清楚以往那保得他顺风顺水的 丰富江湖经验而今反倒成了海洋对他使出的障眼法中一个有力的工具,只是觉得 无法不对海洋刮目相看:“嗬,乔总看来还是家业大呀,不然怎么想起雇保镖了?” 海洋听着他对自己突然上升了一个档次的称呼,心里暗暗好笑,却故意做足不愿 张扬的为难相,摆摆手叹道:“咳,麻烦!不是跟您说运作了一个比较大的项目 么?还得讲究安全第一啊!”许大嘴颇有深意地点头,心里打好的小算盘全部推 倒重新算过。而回家的路上,海洋琢磨着许大嘴前后几乎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 弯,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范磊,你知道吗,你今天可立了大功了!你这一 身打扮,给我撑了个大门面!”他满有把握,这歪打正着的一步棋会成为他实力 雄厚的一个有力佐证,并将通过许大嘴之口,很快在这一行有关的人里传开去。 到那时,不愁那些赤裸裸的势利商人们不另眼相看。说真的,那些心里算盘打得 别人都能听见的精明商人们,他们究竟是真聪明,还是真愚蠢? 许大嘴那边如海洋之前所料,没过多久,就给他回了话,说给筹到了50万, 还是上次说好的条件,三个月50% 的利息。尽管比起最初设想的100 万打了个对 折,而条件还极为苛刻,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海洋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海洋带着小蔡到许大嘴那儿取了支票拿回公司。工人工资 总数需要140 万,除了这50万,还有将近100 万的窟窿要堵。这钱从哪儿筹?公 司也没什么钱了,老会计默默在他面前摊开一本流水账,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白 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余额 150,000 ”。他把支票拿出来盖在那个触目惊心 的数字上,苦苦地笑了一下。小蔡和老会计的心顿时被这笑划得滴出了血。 “这是咱们家所有的家当了。”谢言把家里所有的存折和股票清单一张一张 铺平了摆在床上。坐在她对面的海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心一点一点往 下沉。“眼看过年了,爸妈都在,咱们总还得留出点日常开销的用度。能拿出来 的整数,最多只有40万了,这还是要把所有股票都割肉出了以后的情况。”谢言 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丈夫,眼睛深处藏着让他看了之后心如刀绞 的凄楚。 两个人都沉默了半天,谢言才把目光挪开,轻叹一声:“怎么日子会过成这 样了!”她忍着没有告诉丈夫,就在当天,她去取钱给水灵家用,发现银行卡竟 然连2000块都取不出来了,给了水灵1000块钱之后,她所有可以支配的现金,只 有800 。从小到大,从对钱这个东西有了概念直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 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捉襟见肘”,什么叫“山穷水尽”。 海洋看着妻子,难过又愧疚,然而无话可说,只得任死一般的沉寂在他们身 周幽灵一般游荡半晌。谢言犹豫再三,终于再次开口道:“我能想出来的还有一 个法子。”她一字一顿地说:“把车和房子卖了。” 这轻飘飘的七个字像羽毛一样在空气中浮游,然后缓缓地降落在海洋身上, 却让他感受到了重过千钧的力量,他一下子被砸愣了,反应了很久方才明白谢言 并非赌气。他坚决地摇头道:“房子绝对不能卖!就算往后公司有个什么闪失, 你和女儿还能有个家。再说,咱家房子还没付完按揭,卖了钱,也都得还给银行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是谢言也听懂了,那辆陪伴了他们不过一年多 的心爱座驾,很快就将成为别人的财产。 把车卖掉那天海洋给范磊放了假,让他留在家里帮水灵干点活,自己带着谢 言将车开到了接手的车行。谢言拿了一个巨大的手提纸袋,将车里的CD、墨镜、 纸巾等等零零碎碎的物事一件一件装进去。车里的东西每少一件,她就难过得仿 佛生命里有那么一部分硬生生地被人夺走了。海洋在一旁沉默地呆着,没有帮忙。 看着妻子一边收拾杂物一边偷偷抹泪,他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让她这么伤心, 发誓自己只要这次不被彻底击垮,就用剩下的时间一百倍一千倍地来补偿她。可 是,发誓有用的话,人还会常常觉得无助么?自己也曾经发过誓要让妻子永远快 乐无忧,但是乔海洋,他羞愤地骂自己,你看看你深爱的妻子抑制不住的眼泪, 想想被她偷偷咽进肚子里的更多苦楚,你的誓言,又跟空话有什么两样?让女人 委屈,其实是男人的耻辱啊! 出手急,只能便宜卖,原价五十多万的车现在连一半成本都没收回来。加上 家里的存款和出清的股票,海洋总共又凑出了60万。余下的30万空子,小蔡补了 20万,老会计也拿出了10万来,终于把数给凑够了。工头李制文在和海洋约定的 时间过来签字领钱的时候,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意外,连连说:“我真没想到今 天来真能拿到钱。乔总,我服您!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我李制文的地方,您说话, 我还乐意跟您干!” 对于家里人,海洋两口子自然不能如实说车是卖了给公司填窟窿了。好在丢 车在年根往往是频发事件,跟抢劫和小偷小摸一样是每年节前大城市里的保留节 目。海洋和谢言统一了口径,一口咬定车被贼偷了。 这个消息对于老爷子和老太太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家里的气氛一连好多天 都蒙着愁云惨雾。 海洋和谢言看家里人蒙在鼓里白白替他们着急上火,心里内疚却又不好说什 么,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场戏做下去。而老太太和范磊这两个家里最闲不住的人, 则各自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试着帮海洋他们把车找回来。老太太请出了杀手锏楚 先生,求人家帮忙测算测算车被偷到了什么方向;范磊没有神仙可以指望,祭出 了最笨可也最实用的办法——扫街。白天,他天天带着小水一大早就出门到四环 上,找个马路边的隔离带墩子蹲下,父子俩一人脖子上挂一个望远镜,专看来往 车辆的车牌号码。到晚上,他就从离家最近的停车场开始,一个停车场一个停车 场那么踅摸过去,展开撒网式的普遍巡查。老太太这边,一向有求必应的楚先生 让她失望了。电话里楚先生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些“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 伏”之类文绉绉的让她小半明白大半糊涂的话,提出的建议更多是劝她和孩子们 想开点:“丢车主要是因为家里气场不顺,得想法子调调气场,气场调顺了,自 然会时来运转。” 调气场这个说法,老太太觉得实在玄妙莫测,不过听了老爷子“就是找点高 兴的事岔换岔换”的大白话注解,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调气场,就是老辈人所 谓的“冲喜”。可现阶段能有什么喜事呢?不可能给谁操办婚事,水灵一时半会 儿也生不了,唯一比较靠前的喜事,也就是孙女猫猫快要到来的生日。而且猫猫 生日过后正赶上春节,一念至此,老太太想出了个主意,过两天请上亲家两口子, 再把水兰致公他们也叫到北京,由自己热热闹闹操办一场团圆宴,把家里的气场 彻底调个个儿。 其实老太太跟谢言说想好好为猫猫过个周岁生日的时候,用的是商量的口吻, 但是谢言觉得一来老太太出于一片好心,二来春节也快到了,所以,尽管心里犯 难,嘴上她二话没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可是晚上跟海洋细细算账,水兰他们 过来一趟的开销真是让人发愁。谢言愁容满面地望着海洋,想说什么,最后却只 是叹了口气。 而理所当然的,老太太的计划虽然征得了儿媳妇的同意,却被老伴给狠狠埋 怨一通:“让你找找高兴事给言言他们岔换岔换,可也没让你折腾这么大事啊! 你看海洋这儿还能转得开磨吗?现在已经8 口人了,再来三口,你这不是给海洋 他们加负担嘛!” “又不是常住,就过节那么几天,怎么不能对付一下!”老太太不服气地打 断老伴滔滔不绝的批评,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申辩道:“我这不是想过节人多热闹, 让海洋、言言他们高兴吗?我可是照你说的做,你还埋怨我!真是!”看老伴依 然紧皱眉头,老太太从床头桌抽屉最里面的角落里摸出一把小钥匙,自个儿摇着 轮椅到衣柜边,把突破重重伪装抱出从老家随身带来的宝贝桃木匣子打开,拿出 一小沓钱交给老爷子:“行了,你别跟这儿愁眉苦脸了!猫猫生日、水兰他们来 这些费用我来出,这些钱你明天就拿给言言。还有,你明天上商场去买个长命锁 去,算咱俩给孙女的生日礼物。”老爷子接了钱,点点头。 第二天,一直到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乔战勇还不敢完全相信,自己这个多 年的老兵,经历了战争和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共产党员,竟然被一帮毛头小孩给骗 了。自己费尽心机从老伴的匣子里偷拿出来的两万块钱,竟然乐呵呵地双手奉送 给了骗子!他在心里反复回忆着从遇见他们到钱被骗走的整个过程和每一个细节, 可始终想不透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天他依着老伴的嘱咐去给孙女买长命锁,特意选了一家坐落在闹市区的大 商场,在黄金珠宝柜台挑了半天,挑到一个刻着“长命百岁,幸福安康”的黄金 小挂锁,买完了还没走出商场门,就被穿着商场制服的一男一女给叫住了。他们 非要请老爷子去见商场一位姓严的经理,说老爷子是商场开业以来第800 万个进 入商场购物的,幸运地中了商场本次店庆促销活动的头奖——一辆别克凯越汽车。 对天上掉馅饼的事,老爷子自然心存怀疑,可那家大商场气派的大楼外的确 用气球悬着“店庆促销”的大红条幅,那严经理的办公室也的确在商场楼内,宽 宽敞敞的一间,装修也说得过去。怕老爷子不放心,严经理给老爷子看了写着自 己职位还贴着照片的胸牌,并且拿出印刷精美上面印着公证证书缩样的宣传材料, 还特地打电话到他说的车所在的天津码头去,让老爷子亲口跟那边的工作人员确 认。老爷子眯缝着老花眼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各种证明材料,再仔细琢磨刚才自己 亲自通话所得到的信息,最终得出判断——自己的确是中奖了,而且奖品恰恰是 一辆汽车。作为老布尔什维克,老爷子一直认为,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仙救世主, 然而这一次他隐隐约约觉得,是老天爷知道自己前一段亏待了乔家,所以才特地 用这种方式来补偿他们。 看老爷子终于为这个奖验明正身,严经理便张罗着让老爷子办手续。他拿出 一本税法宣传小册子,仔仔细细地为老爷子讲解说,按照国家规定,中奖奖品的 个人所得税需要中奖者自己承担,按一辆别克凯越的价值,老爷子得付两万块钱 的税款。“只要银行和税务局核对证明您的个人偶然所得税到帐了,车就从天津 运过来,您要是这会儿交钱,明天,顶多后天早上,您就能过来把您的车开走。” 想想海洋丢车之后家里不方便的情况,老爷子当然希望奖品越早兑现越好,也省 得夜长梦多,别时间拖长了又发生什么变数。于是,当时叫住老爷子的制服男子 就开了一辆桑塔纳陪老爷子一起回家拿钱。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要是头天老太太不当着老爷子的面拿钱出来,老爷子还 真不知道老伴究竟把私房掖哪儿了。要是水灵那个时候不是恰好带着小水和猫猫 一起出去散步买菜,老爷子的“阴谋”也没那么容易得逞。并且,他一到家便慌 得脚底长草一样直奔卧室偷偷去翻老伴藏下的小钥匙时,还差点被老太太发现, 偏偏水兰赶在那个时间打来电话,帮他牵制住了老太太,让他有了充分的时间从 容地从匣子里数出两万块钱,再把现场恢复到“作案”之前的样子。 交了钱,又填了不计其数的表格,老爷子终于听到严经理说:“行了,您回 去等我们电话吧。”老爷子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怀着即将溢出来的喜悦和得 意,老爷子连公车都不坐,愣是靠两条腿从商场走回了家。 没有人知道老爷子突然精神焕发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让范磊 第二天不上班陪他去办事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家里人发现老爷子对家里所有的来 电似乎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每来一个电话,他都以最快的速度抢上前去,抓 起听筒就自报家门:“喂,我是乔战勇!”搞得有好几个打来电话找谢言和海洋 的人一听这个开场白还以为自己拨错了号码。抢电话不说,别人讲电话的时间稍 长他就明显表现出焦虑和不悦。从下午到晚上,再到夜里,电话铃每一次响起, 都鼓起了老爷子心中那块时刻准备远航的帆。可是每一次接起电话,老爷子就像 在海面上遭遇了惊涛骇浪,桅折帆倒。反复多次之后,他的情绪像在循着潮汐的 规律,从黄昏到夜晚慢慢地低落下去。看着他明显的不对劲,大家都不无纳闷, 可是,也许是因为粗心,或者是对老爷子过于放心,儿女们谁也没有细问父亲究 竟在等待什么。 自身具有的诚信美德使得习惯于将心比心的老爷子主动为那位严经理寻找各 种理由,来解释他们提车的电话迟迟不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基本的警惕性在给儿 子一辆汽车作为大惊喜的美好愿望面前丧失殆尽。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快三点的 时候,老爷子才终于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了。思量再三,按照严经理给自己留的联 系电话拨了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让老爷子的心脏在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您查证后再拨……”他定了定神,对着自 己曾经反复核对过是千真万确的那八个数字,一个一个重新再按。屏住呼吸,在 仿佛长达一个世纪的空白过后,那个女声再一次甜美地重复了同样的提醒。老爷 子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拿了大衣就慌慌张张往外走,颤抖的手几乎连扣子都扣 不上,急急迈出去的腿也仿佛互相打着拌儿。他走得实在太快,被水灵敦促着去 追他的范磊不过晚了个穿鞋的工夫,到楼下就只看到他钻进一辆出租车,绝尘而 去。再找着他,就是在医院的急诊室——他跑到那家商场,竟然看到前一天还像 模像样接待着他的严经理的办公室,就像聊斋里孤魂野鬼的山坟一样,一夜之间 变得空空荡荡,除了搬家扔下的废纸破箱子之外一无所有。他惊怒攻心,眼前一 黑,便猝然倒地。 所幸老爷子在急诊室里只观察了半天就醒了过来,医生说也没什么大碍,等 血压稳定之后,海洋他们就把他接出了院。老爷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一句话也没 有说。海洋跟父亲并排坐着,很小心地抓紧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心一阵冰凉一阵 滚烫。老人不止是气愤,更多的是伤心,做儿子的心里很清楚。从卯足了劲要给 儿子一份大礼解儿子的燃眉之急,突然坠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在全家目前遭遇的窘 况上雪上加霜,这个落差换了谁也都无法泰然处之。最重要的是,依父亲的性子, 他会将这件事作为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背着,不肯原谅自己。他这样的人,哪怕 自己没有做错,也会为了维护别人,比如母亲,而心甘情愿地背背黑锅,更何况 这次的的确确是他将老伴一辈子攒下来那么点体己偷出去,双手奉送给了骗子。 海洋有些担心,老爷子这么憋着,真会憋出什么问题来。 为了安慰父亲,儿女们都说现在的骗子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报警的时候, 公安局的民警不是还跟我们说嘛,这帮骗子骗得很高明,换了谁也都不一定不上 他们的当。”谢言冲海洋使个眼色,示意他配合极力夸大骗子的实力,好让老爷 子心里别那么自责。海洋会意,连声附和:“没错,警察说了,他们正努力破案, 都已经掌握不少线索了,这些骗子肯定很快就得被逮回来。”但是老太太可没这 么客气,从老爷子回家开始,她就不停地数落,把“缺心眼”、“贪小便宜”、 “不长脑子”等大帽子一堆一堆地批发给老伴,说得老爷子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 对。要不是水灵劝她说看再把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她还能再滔滔不绝地数落三 天三夜。 老太太的数落也激起了老爷子的倔脾气。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自个儿实在太丢 人,也太对不起儿子和老伴儿,对不起这个家。对警察,并不能说他一点信心没 有,但是他总觉着警察一天天事情太多,不会为了一件个别的案子投入太大精力, 等破案,怎么着不得个一年半载的?这一年半载里天天背着老伴的埋怨和自己的 内疚,这日子还怎么过呢?所以,他天天从清早就出门到各种商场里流连,死盯 着每一个跟他迎面而来的人的脸,指望着能撞到那些骗子中间的一个。警察不是 也说受骗的人不少吗?那伙骗子肯定不会做完自己这一单之后就金盆洗手,他就 不相信,北京城统共就那么大地方,他们能躲到哪里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是首都的缘故,北京的冬天让老爷子觉得格外寒冷。商 场里倒是暖意四溢,可是从室内一走出去,那种沉默但冰冷的风就阴险得像一柄 挥舞在宰割者手中的利刃,带着恶毒的玩弄意味,缓缓地、缓缓地刺透人的衣服 和身体。这个城市真大,商场真多,出没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期待,有着五光十 色的表情。一张张脸与老爷子审视的目光相撞,却都没有擦出火花,看得多了, 老爷子觉得连自己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了,看那些面无表情匆匆和自己擦肩而过的 面孔,他觉得每个人都像那个骗子,却又似乎每个人都不像。 第一天,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老爷子转了五家商场,中间吃了两个在一 间小商店里买的陈面包,两根火腿肠,喝了一瓶矿泉水。第二天,同样的时间里, 老爷子转的商场降到了四家,两个面包变成了一个馒头,火腿肠换成了茶叶蛋。 第三天,老爷子搜索的范围在继续急剧缩小,而一个馒头他也吃不下了。他只觉 得自己稍微走上一段路,就感到疲乏从每一根筋脉里透出来,也迅速消耗着他身 上的热量。没过多久,他就会感到寒意透骨,从头到脚似乎每一个地方都在隐隐 作痛。他只想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用温暖的新棉花被子裹住自己,可是,不能, 他不允许自己放弃。哪怕一天转上那么三个两个,北京城大大小小顶多也就几百 家商场,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总有一天会把这些商场全部踏遍,只要能为家里 补上自己造成的损失,身体上累一点总好过精神上受折磨。 第二天傍晚,谢言一进家门便兴冲冲地大声叫乔家老两口:“爸,妈,你们 看看这是什么?”老爷子闻声推着老太太从卧室里出来,看到谢言一脸喜色地冲 他们扬手里的信封:“爸,警察把案子破了,从今往后,您可再不用往外跑了!” 老爷子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封一看,牛皮纸面的落款处赫然印着“西城公安分局” 的字样,里面厚厚的一叠粉红色百元大钞,平平展展挤挨在一起。“要不说恶有 恶报呢,”谢言接过从厨房里出来的水灵递给她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喘口气说: “人家警察下午给我打电话,几个犯人都抓住了!他们骗的钱还没来得及花呢, 这不原数给咱们退回了!”看老两口脸上还有一丝怀疑,她特意指着信封上的字 补充道:“您看,警察同志的心还特别细,怕我再把钱丢了,还专门找了个信封 给我装好封上。这下您二老可不用发愁了!”老爷子把手里的信封翻来倒去研究 了几遍,这才宽慰地叹了口气:“这回我这心才算是踏实了,前些天,我一看见 你妈,心里这个不落忍就别提了!”“你还说呢!”老太太也是眉开眼笑,一把 从老伴那儿把信封抢过来揣进怀里,“别以为钱找回来了你就没错了,以后天天 给我在家反省!” “真谢谢你了言言,”海洋在她身边半躺下,轻柔地给她捏着肩和背,“可 你这钱是哪儿来的呢?” “呵,单位今天刚好发了年终奖金,不多不少,两万块。”谢言苦笑一声, 有些自嘲地叹道:“看来辛苦一年,原来是为了填这个坑的,真是劳碌命啊。” 海洋沉默了,停了手里的动作,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让她的头偎在自己的胸口 上。谢言感觉到丈夫的这个怀抱是那么温暖塌实,像阳春三月的日光,让她所有 的疲惫、困乏都像暴露在外的积雪无声无息地飞速融化。她满足地阖上眼皮,几 乎连一分钟都没用就沉入了梦乡。 也许老天觉得,现在一夜安稳的睡眠对于海洋夫妻都应该算是一种奢侈的恩 赐。谢言入睡还不足三个小时,就被范磊发了狂一样的夹着叫喊的擂门声猛地惊 醒。“哥,嫂子,你们快过来看看!水灵这是怎么了?”范磊的声音慌得走了调, 拖着长长的哭音,在深夜里听起来几乎像是哀号,让人毛骨悚然。谢言和海洋一 下子都清醒了,胡乱披上件外衣来到隔壁,见水灵在床上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 团,脸色惨白,微弱地呻吟着,睡裤和身下的床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正不怀好意 地慢慢扩大。 水灵肚子里那孕育了九个月,已经饱满得要绽放的花蕾就这样还没开就谢了。 全家人满腔热情的期待等来的竟然是小产的结局。医生说,胎儿在不久前就已经 停止了发育,胎死腹中了。究其原因,医生怀疑是水灵在怀孕期间长时间接触过 铅苯汞等有毒有害物质,所以导致胎儿发育异常。而这些有毒物质,很有可能是 水灵带着身孕在干洗店工作的几个月导致的。 做完引产手术醒来的水灵就好像魂也被死去的孩子给带走了一样,双手双脚 一直冰冷,眼睛木然地望着病床上方的天花板,从眼角流下的泪水汇成了一股泉, 很快就湿透了脸旁的枕头,连范磊和海洋两口子进了病房她都浑然不觉。看着妻 子骤然憔悴灰暗下去的脸,范磊忍不住扑到床边,双手颤抖着给她抹泪,可自己 也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灵儿,灵儿……咱不哭。”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安慰妻子:“别难受, 本来咱们一家三口就挺好的,是我贪心才说再要一个的。现在他没了,咱还跟原 来一样就是了。咱也没什么损失是不是?咱不哭,啊?”水灵听着他哽咽的安慰, 原来毫无表情的脸突然扭曲了,悄无声息的流泪爆发成了号啕大哭:“是我不好, 我对不起你,我没把咱们的孩子养好……” 孩子没了,水灵和范磊自己伤心不说,还得对周围的人有所交待。回家之前, 水灵特别嘱咐海洋和谢言,让他们不要把真正的原因告诉父母,尤其是大姐他们。 毕竟,当时水兰帮忙给自己找工作,也是一片热心想要帮衬他们,她不想再让姐 姐的内疚增加这件事的悲惨。所以等水灵出院回了家,他们只对老爷子和老太太 说,可能是因为两人年纪都大了,所以孩子先天就有些缺陷,停止发育也是机体 的一种自然选择。 范磊扶着水灵回屋休息,老太太还是放心不下水灵,她自己摇着轮椅来到水 灵他们的房门前,里面隐隐约约地传出低声的交谈。正犹豫要不要敲门,一句话 传进了她耳朵里,她的脸色变了,又凝神细听片刻,把轮椅转了个向,又摇回老 爷子身边。老爷子望着老伴分外沉重的表情,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正待追问, 老太太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偷听着了几句水灵和范磊的话,小水不是范磊亲生 的,是水灵和那个张亦松的。” 这是比水灵小产还要让老两口震惊的消息。老太太在此刻终于明白了水灵当 年毅然决然跟张亦松分手后,哪怕自己寻死觅活拦着也非要马上嫁给范磊的原因。 那个道貌岸然、口口声声说把自己当成他亲妈的张亦松自然不是个好东西了,可 是范磊,她真是没有想到,这个将近十年来也没让她觉得有一会儿看得上的女婿, 是一块实打实的金子。怪不得水灵坚持留下这个老二,这么多年,范磊忍受的痛 苦怎能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他对小水的疼爱,真可以说得上是捧在手里怕飞了, 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连亲爹对亲儿子也不过如此罢。他要爱水灵到什么程度,才 能心甘情愿接受她和别的男人的非婚生子,当上这个便宜爸爸,并且连自己生养 的权利都放弃?而一个男人,又得要多宽广的心胸,多宏大的气度,才能把这个 情敌的儿子视同己出,而且还始终如一地敬重妻子?从前老瞧不上范磊,原来是 自己瞎了眼,说到底,整个老乔家一家都欠他的! “能嫁给范磊,是水灵的福气。”在老太太说出石破天惊的那句话之后,许 久许久都没有任何反应的老爷子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这事儿,水灵跟范磊守 了这10来年。既然他们希望这是个秘密,那咱们也就还把它当个秘密吧。” 老太太默默点头,低低道声:“我懂。”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