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个从没见过光亮的孩子又在永恒的黑暗里离去,对于涵纳甚至一手制造了 这所有悲欢离合的人世生活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而对于还活着的人,他们也不 会有特别充裕的时间用来悲伤或者忧愁,因为生活太快了,总有更新的悲伤和忧 愁以人难以预料的速度到来,快得甚至来不及喘息。 丧子之痛还远远没有退去,范磊就因为斗殴打破了别人的头而被关进了派出 所。派出所的处理结论是:治安拘留十五天。这一天,才是水灵出院的第二天, 是老太太张罗了许久也作了周全的打算,却因为水灵突如其来的事故而几乎被大 家完全淡忘的猫猫的生日。 范磊被拘留,其实是为海洋出头。而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实在不能不让 人感叹人性在面对利益的时候是多么脆弱而虚伪。就像当初花了十几万捞出马自 立,他却依然能够脸不红心不跳地为躲债玩“人间蒸发”,海洋无论如何也想不 到,那个让自己倾尽家底还卖了车、并拿公司作抵押借了高利贷才付清工资的工 头李制文,竟然也能在口口声声说“感动”、“意外”、“死心塌地跟着乔总您 干”之后,一转眼就吞掉工资款中的20万,把急等着血汗钱回家过年已经急红了 眼的工人撂给海洋去解决,自己逃之夭夭。 年根了,没拿到钱的二十几个工人想着家乡的父母孩子,恨不能把自己零称 卖了换成路费和年货回家去。他们在海洋家所在的小区门口拉起了白色横幅,上 面用血红的颜料和斗大的字写着“乔海洋,还我工钱,让我回家过年!”要不是 小区的保安拦着,他们肯定会直接冲进去砸开乔家的门。物业公司看事态不对, 赶紧电话通知海洋家里的人。幸好是谢言接到电话,她随口编了个借口搪塞老太 太和老爷子,拉了海洋匆匆下楼。激愤的工人们根本不容海洋做任何解释,他们 将海洋围在中间,怒气冲天地高声指责、叫骂。看到外围密切注意着形势的保安 手里拿着一个高音喇叭,海洋想从圈子里挤出去借用一下,可是这个举动被工人 们误解为想要逃跑,他们的愤怒被火上浇油,声讨时的指指戳戳升级成为拉扯和 推搡。不知道其中谁先动了手,海洋终于跟他们打了起来。他孤身一人根本不是 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的对手,何况那些人的理智已经被怒火、乃至仇恨给烧 没了,他只觉得无数拳头和脚雨点般向自己打来,很快他就连招架都变得很困难, 只得用双臂护住头和胸,躬起身子用背来承接伤害。 范磊就在这个时候拎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准备给水灵炖汤补身子的老母鸡经 过,看到了在人群外围一次次徒劳地去拉那些工人,不断带着哭音高叫“住手” 的谢言。他怔了一下,马上扔掉手里的母鸡冲进战团,想护着海洋出来。可是, 他的加入却让这场混战变得更复杂了。他像被卷进漩涡里的一根木头,在工人们 不辨敌我的推搡中一会儿被推到左边,一会儿又被挤到右边,眼看着海洋在中间 挨着不知是谁没头没脑施加的拳脚,却就是无法靠近。一急之下,他冲出人圈捡 了半截板砖,瞅准了一个中年工人的脑袋,抡圆了胳膊狠狠地砸下去。板砖下落 的势头被坚硬的头盖骨顽强阻遏,两者剧烈冲突激得板砖断裂处洒下微小的红色 细末。被砸中的人最初下意识地惨叫一声,停了一瞬,等到血汩汩冒出来流过眉 毛又流过眼睛,这才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叫骂和哭嚎。参战的工人们也愣了片刻, 看到自己弟兄头上像泉水一样喷涌的鲜血,他们咬牙切齿地高声骂着丢下海洋开 始围攻范磊。而范磊也仿佛让那活了几十年都没正经见过几次的人血刺激得起了 兴,抄紧了砖头,眼白上迸出血丝,分明一副拼命的架势,连迅速由远及近的呼 啸的警笛声都没有听到。 处理这起斗殴事件的警察说,还好那工人伤势不重并且没有追究,否则,范 磊的治安拘留就要升级成恶性伤害的刑事案件了。海洋和小蔡带着水果到医院里 看望受伤的工人,才知道李制文在这中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扮演了多不光彩 的角色。他们拿出当时有李制文签字的收据,还有银行提供的支票入账的记录复 印件,总算让工人们相信吞了他们血汗钱的并不是海洋。可是,“您怎么也得帮 我们想想办法。那边工程也欠着我们钱,乔总,不瞒您说,我们几个都两年没回 家过年了!”当时带头闹事的一个工人这样跟海洋说,旁边有两个一看就是孩子 的工人已经忍不住开始抹眼泪。海洋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水灵跟范磊下了岗四 处想方谋生的苦状,鼻子也跟着一次次发酸,最后,索性大包大揽地承诺他们会 帮忙想办法,让他们春节一定能有钱回家。 当务之急自然是找到罪魁祸首李制文。他们像当年找马自立一样寻遍了李制 文曾经租住过的每一个落脚点,甚至装成嫖客到李制文那个做三陪小姐的小情人 所在的歌舞厅打探他的下落,却都一无所获。在他们谋求最终解决之道的同时, 谢言通过台里跑公安口的同事找到公安局里能给这案子说上话的一位王队长,并 且约了人家出来吃饭。王队长了解了情况后告诉他们,对范磊的处理能不能减轻, 最关键的要看伤者的态度,是他们被动挨打,还是主动寻衅滋事,如果是后者, 情况就又更好办一些。他建议谢言让受伤的工人写个书面的证明材料拿给他,也 好在重新处理时能更明确地减轻范磊的责任。 “李制文目前肯定是找不到了,据说他是回家了。”晚上,海洋无功而返, 有些颓唐地向妻子和妹妹汇报,“你那边呢,言言?找到人了吗?” “找倒是找到一个,”谢言沉吟着答道,“但是具体能不能提前出来,人家 也没说死。不过人家提示了一下,说要是民工他们能把被李制文骗而误会你的情 况写成材料说明一下,可能对范磊会有帮助。” 海洋拍拍一旁低着头神色黯然的妹妹,带着安慰的意味轻声说:“我明天就 去跟他们谈。”水灵勉强打起精神点点头,挤出一丝微笑道:“哥,嫂子,辛苦 你们了。” “给。”回到自己卧室,谢言递给海洋一张存折:“说不定你能用得着。” 海洋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上面写的是许萍的名字。 “上次送猫猫和小水回家的时候,我管我妈借的。”谢言看出了海洋的疑惑, 平静地解释道,“密码是我生日。” 海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把存折又塞回到谢言手里:“爸妈的钱咱们 不能用,这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人家说养儿防老,咱们不但不能养爸妈,反而 要动他们的老本儿,我心里,过不去。”谢言低下头,望着手里的存折,嗓子里 像哽了一团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海洋把妻子搂进怀里,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用这个动作无声地传递自己内 心的歉意和感激。 范磊买只鸡竟然一去不回,老太太心里大是生疑。就算像海洋说的,公司有 急事需要人出差到天津,何必非得在春节前夕派自己的小舅子去,再说了,什么 急事连回家拿趟换洗衣服的工夫都没有,带着鸡就奔去了?到这天腊八粥也喝完 了,范磊还是杳无音信,连个电话也没往家打过,琢磨来琢磨去,老太太始终担 心,是范磊因为水灵孩子掉了而心里闹了别扭。范磊是个好人没错,可不是圣人, 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孩子,结果就这么没了,就算他怨水灵也情有 可原。眼看年三十儿已经在眼前了,要是那个时候范磊还不回来,这个家估计就 是真的要散了。苦命的水灵啊,这个比谁也不差可偏偏多灾多难的小闺女。老太 太想着,情不自禁就想掉泪。 电话铃在这时响了。老太太随手接起来,漫不经心地应着:“噢,你找他呀, 他不在家,你有什么事,回头我转告他行不行?”老爷子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 他只看到老伴的脸从发愁到吃惊,然后变得越来越冷峻,两个眉头紧紧地拧在一 起。 海洋再次去医院里看受伤的工人老张,谢言特地请了假陪他一起去。当时带 头找他闹事的工人叫大丰的,还有其他几个人都不在,病房里只剩下一个15、6 岁模样的小工人陪护着伤者。他们说大丰带着几个人去找李制文了。海洋没有在 意,和在场的几个工人认真地谈了谈,说服老张给写了个简要的经过说明,又嘱 咐老张有什么需要就给他打电话,然后跟谢言匆匆忙忙直奔了拘留所,把材料拿 给王队。 “王队,您看后天就是年三十儿了,我妹夫他……”海洋紧张地紧盯着低头 看材料的王队的嘴,非常希望从那里出来的话是“放心吧”或者“没问题”。可 是王队看完了之后,只点点头含糊地回应说:“今天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员出去了, 明天我把这个证明交给他,看看有没有通融的余地吧。” 没辙,海洋和谢言还得千恩万谢地告辞出来。能做的工作都做了,范磊能不 能在三十儿以前出来还是个未知数,这让两个人都觉出了很沉重的挫败感。往公 车站走着,谢言突然重重叹了口气道:“家里最近这是怎么的,一波未平一波又 起!海洋,你说咱们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怎么霉都倒一块儿了呢?”海洋跟着 长叹一声,沮丧地说:“我也这么琢磨来着,可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我究竟干 过什么坏事。”谢言皱着眉无奈地点点头:“也可能是天将降大任于你,先劳你 的筋骨,再饿你的体肤,让你把霉都倒尽了,好运就该来了!”“但愿如此吧!” 海洋在心里咀嚼着“否极泰来”这四个字,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要真那样, 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海洋想不到,刚一到家,就真的有场能让天地变色的暴风雨在等待着他。老 太太没招呼他,甚至什么铺垫都没有,就铁青着脸把一张存折,还有原封未动装 着那二万块现金的“西城区公安分局”信封拍在他面前:“这是我和你爸的棺材 本,全在这儿,一共八万,再多,妈也拿不出了!”海洋和谢言莫名其妙,诧异 地问母亲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老太太的声音里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你说干什么,把这钱该给谁给谁!我们老乔家没有欠账不还的规矩!” 细询之下,海洋才知道,那个大丰找不到李制文,就把电话打到了自己家来, 他想跟母亲说明这钱并不该赖在自己身上,可是没解释两句,就被老太太斩钉截 铁地打断了:“我不管你们说的那个钱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些民工的钱你得给人 家!”她把存折和信封又往海洋面前推了推,语气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说: “妈也跟那人打听了,知道这事不全怪你,是有人卷了你的钱,可咱们一码说一 码,不管谁欠谁,先把那些孩子的钱给结了。我们不懂你那些什么管理什么的, 但是让那些孩子大过年的一分钱也拿不上,我们心里过不去!”在一旁默默坐着 的老爷子此时插话道:“我跟你妈知道你们的品性,所以我们合计了,你们不付 这个钱,八成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们吃喝都你们管着,这些钱我们留着也没用, 你们就拿去赶快把钱给人家分分,让人家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也争取尽早能让 范磊回来。” 老爷子说出这些话,谢言并不会觉得特别惊讶,可是老太太竟然有这样的胸 怀,是她此前从未发现的。她想起不久之前自己说海洋和家人从小地方出来却好 端大架子的话,感觉有些惭愧。婆婆是没多少文化,公公也是小地方出来的,可 他们身上有着众多所谓的城里人、知识分子都不具备的正直与纯朴。这些品质是 与生俱来的,像胎记一样忠心耿耿地跟随着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就闪耀出光芒。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为了学校里几年浸淫读到的一点死书而看低了他们?她默不作 声,只是连连点头,偷眼望海洋,他也和自己一样红着眼睛,头点得像鸡啄米一 样。 工人赶在年三十之前领到了工资,不管怎么想办法回家,总算能对家里人有 个交代了。二十几条黑黝黝的汉子一个个激动得像孩子一样。领头的大丰签完字, 眼里闪着泪光,两腿一屈给海洋跪下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海洋赶紧扶他起来, 心里涌起一丝骄傲。可是对于谢言和岳母,他觉得很是抱歉,为了凑这二十万, 他除了拿自己父母的钱,还食言从许萍的账上取了12万。他给谢言打了一张欠条, 却被谢言三下五除二刷刷撕掉:“我妈从来没有把你当过外人,你不给你妈写欠 条,也就不要给我妈写欠条。” 大年三十儿这天,海洋两口子把范磊从拘留所里接了出来。十来天没见,范 磊胡子拉碴,两腮都陷了下去,看见他们俩,想开口叫一声,可是嘴一张出来的 竟然是哽咽。在出租车上,谢言交给范磊一沓钱,让他回家前去好好洗个澡理理 发,给自己和水灵母子都买件新衣服,海洋又给他几百块钱,让他顺道把自己和 岳父母家里被层出不穷的事故耽误得还没来得及采买的年货买了,他和谢言好抽 身去接也在当日到京的水兰一家三口。 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的水兰与沈致公的关系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沈致公离开了技监局,去了新成立的招商局,虽然不再是局长,可似乎干得比从 前顺手也兴头许多。一家三口相处融洽,和和美美。海洋两口子接完这远道而来 的三口人,随即又把托给许萍和谢楚德照顾的猫猫和小水接了回来。这个年三十 儿,乔家老两口身体都还算壮健,除了远在美国的海明,每个儿女都拖家带口地 齐聚二老膝下,一家人经过了一年的聚散离合悲喜更迭,终于在这个具有特殊意 义的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平平安安地再度聚首,海洋第一次觉得自己家的房子面积 太小,都盛不下这十几口子人了。 年夜饭丰盛而隆重,老太太满意地看看围满一大桌的孩子,意气风发地端起 酒杯感叹道:“咱乔家,就是人丁兴旺!我和你爸要是还能等上海明再给我生个 孙子,这辈子,可就齐了!”水灵听了这话,眼光一瞬间黯淡下来。老爷子轻轻 地碰了碰老太太,示意她说话注意点,老太太反应过来,赶紧找补:“去年咱家 让我这病弄得全是不顺。明年保证咱们风调雨顺。范磊、水灵,明年你们俩再怀 一个,我和你爸趁着没死,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带两天呢!回头我跟海明也说,让 他明年也生,等明年大年三十,咱家弄他个15口人热闹热闹!” 大家嘻嘻哈哈地也举杯凑趣,十几个晶莹剔透的酒杯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 声音简直美妙过世间最负盛名的音乐。 “水啊,”老太太夹起鸡腿,还是给了小外孙,又是慈爱又是严肃地对他说 :“过了年你就8 岁了,得象个大孩子样了!我跟你说,你长大了,可得孝敬你 爸你妈,他们俩为了你吃了好多苦,忍了好多委屈。以后你要是再惹你爸生气, 姥姥就打断你的腿!听着没有?”小水懂事地点头。而几杯酒下肚之后从眼睛到 鼻头红成一片的范磊一直坐在一边嘴角带笑地看着儿子,听到这句,眼眶似乎更 红了。但他低下头吃了口菜,什么也没说。 老爷子倒了杯酒,站起来特别敬范磊一个人道:“范磊啊,这一年,因为我 们老乔家,因为我和你妈,你受了不少累,也受了不少委屈,包括前几天为海洋 的事。我和你妈心里都特别不落忍。来,爸这杯陪你,算我们老乔家谢你了!” 说着,老爷子把酒一饮而尽。 范磊赶紧也拿着满满的酒杯站起来,看着老爷子,又看看大家,却迟迟没有 动作。全家人静静地微微仰头望向他,看到他眼睛里像起了一层雾一样弥漫着泪 水,脖子上的喉结急速地滑动,显然是激动难抑,却不知道这个曲折的人生经历 里又多了牢狱之灾的男人究竟有多少委屈想要倾吐。 半晌,范磊眼里的泪方才退了回去。他突然也把酒一饮而尽,把酒杯的底亮 给大家看,之后,他将酒杯重重地敦在桌面上,也不坐下,就直挺挺地站着,用 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开口道:“咱们家除了上头两个老的,下头一个小水,我知 道任谁都比我强!我就是咱家一块大抹布,哪儿都能招呼两下,可又没什么大用 处!我知道你们心里其实都瞧不上我,对我同情、可怜比尊重多!可我今儿想说 句心里话,我他妈一个大男人!我不想要你们这种同情!”他说得有些激动,声 调渐渐高昂起来,水灵想拉住他的胳膊制止他,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那 只手对她幅度微小地摆了摆,她转头看见哥哥正向她示意让范磊说下去。范磊激 动地继续说着,字字句句都仿佛有震山裂石的分量,一下一下打在大家的耳膜和 心上:“你们拍着胸脯想想,家里什么难事、累事、苦事不是我范磊冲在前头! 我不怕这些苦啊累啊,我就图个你们尊敬我!真的,我范磊不比你们谁差,境界 也不比你们谁低! “海洋,别看你是大老板,要论能吃苦耐劳你比不上我。你们美滋滋什么压 力也没有念书的时候,我就要一个人养活我的瞎妈!我不是笨,念不了书,我是 没办法!可这么多年,你们听我抱怨过,听我说过自己觉着命运不公吗?没有! 我为什么爱水灵,我就是觉着这点上我们俩特象。当初水灵从高中退学的时候, 你们谁知道她自个儿跑到后山上去哭?” “干吗呀你!说这些干什么!”水灵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呵斥范磊,范磊 像根本没听见她的埋怨,自顾自接着说下去:“可她回了家怎么样,一样高高兴 兴地去上班,去卖货,让你们觉着她好像挺乐意挺开心的!说实话,我就是从那 会儿爱上她的。那会儿她才16,还是个孩子呢!我们干吗这么做?就是不想让别 人可怜同情我们,不想让别人觉得内疚,心里头有负担!” “还有你,姐夫,”他把目光投向沈致公,沈致公连忙应着站了起来,静待 他的下文。“姐夫,我今天以‘担挑儿’的身份跟你说两句。”他的眼睛似乎从 来没有这么清亮过,目光炯炯地盯着沈致公,看得沈致公几乎有点局促起来: “你是大局长,可要说肚量,你没我大。咱家,什么难听话都能对我说,可你想 想,谁跟你说过一句重话?我告诉你,姐夫,不是大家不想说,是怕你承受不了, 是给你留面子!你那么大一个局长的脸,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一样,不是随便 想扔就扔的!没错,我范磊是没本事,可我鞍前马后,买米扛面,这些年一直没 拉顿地伺候着爸、妈,这乔家的女婿我是当得起的。你拿着你的手,搭着你的前 心,后心,问问你自己,为爸、妈都干过点什么?” 沈致公面带惭色低下头,并没有出言反驳或者为自己辩解,全家人也都沉默 着,静静地聆听这个似乎从来都没有正形、从来都牢骚满腹、却从来也没有一刻 停止过为这个家奉献的成员借着这个难得的场合和气氛,进行他有生以来史无前 例的郑重发泄。 “你成天,是吧,发文件,贯彻领导精神,听领导的话,这些话都说给谁听 了?上头说以德治国,你咋不贯彻了呢?你知道啥叫德不?你上不孝父母,下不 敬妻儿,你那叫有德?我看你倒是有点缺德!你是怎么听领导的话,贯彻领导精 神的?” 这一席话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得沈致公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每个 人也都为范磊竟然还有这样的雄辩之才而暗暗吃惊。水兰看着也已经一把年纪的 丈夫被妹夫训斥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心里有些不忍,对范磊道:“范磊,大过 年的,你别没事提这些旧芝麻烂谷子,你姐夫他现在……” 沈致公伸出手按在水兰肩上,截住了她的话。他拿起桌子上的酒瓶,把范磊 的酒杯满上,然后端起来递到妹夫面前:“范磊,不,妹夫。这么多年我也没叫 过你一声妹夫。说实话,我原本心里就是觉着我比你高,比你能耐,和你不是一 种人。今儿听你说,还有经过了上回的事,我想明白了,没错,妹夫,你说得对! 我沈致公就是不配做领导,就是不配让这个家的人敬重!这么多年,我确实没有 为这个家做过一点贡献,我心里惭愧得很!”他也说得动情,目光一一扫过每个 人的脸,眼睛里饱含歉意:“妹夫,爸妈、海洋、谢言,我沈致公今儿当着大家 说下这句话,从今以后,我真的就是乔家的儿子!妈,以后您怎么跟范磊说话, 您就怎么跟我说!”见老太太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他又把递给范磊的酒杯举了举, 端着酒杯的手执著地停在那儿,等待着范磊的决定:“妹夫,这酒姐夫敬你,你 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夫,我们俩就干了这杯!” 范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酒杯,终于接了过来。“叮”的一 声轻响,两人把杯里的酒干了,各自坐下,相视而笑,原来互相都不大看得起的 连襟罅隙尽消。 老爷子欣慰地看着这一双双小儿女,还有他们各自的下一代,拿起酒瓶给在 座的每一位子女面前的杯子里都倒满酒,之后,他端起自己的杯子,高举到面前。 “这杯酒,”他环视着儿孙们,一种又有满足又有抱歉的复杂感情膨胀起来 哽住了他的喉头,几乎让他说话都有些不太流利了:“我代表你妈和我,敬给你 们,一是为了感谢你们,我们老了老了,还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应该; 二是,向你们谢罪了,这人一老,想事也不比以前周全了,让你们犯难,添堵的, 你们就多担待着点儿吧!” 他举起杯子,跟水兰和沈致公碰了碰,开口道:“水兰,致公,能看见你们 现在两口子和和美美,我和你妈,算是放下这颗心了。我们活到这岁数,除了你 们这些儿女,还有什么可让我们惦记、操心的?只要你们能过得好,不给我们添 乱,就算是尽孝了,我们也就满意了!”水兰和沈致公都低下了头,沈林默默地 在桌下递给身旁的母亲一张纸巾,让她擦泪。 老爷子又和海洋和谢言碰了碰杯,无比感慨地说道:“海洋,言言是个好媳 妇,我们知道,你们日子也不好过,再加上我和你妈,更是给你们添乱。言言, 爸爸给你赔不是了!” 谢言哭了,端着杯子的手抖得厉害,她顾不上抹脸上纵横的泪水,哽咽地叫 了一声“爸”,就再也说不下去。 老爷子又和水灵范磊碰了杯,向这对夫妻点头致意:“灵儿,范磊,爸和妈 一直都让你们照顾。这个家里,最受累的就是你们了。爸不说谢你们,那显得生 份。磊儿说的不错,他是这个家的儿子,要说这个家,就是和你们最不生份。你 妈和我有时候说什么过火的话,你们也都别放心上,跟自己的孩子,也客气的吗?” 范磊听着,不住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用自己粗糙的大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又一 把。 “老太太,来吧。”老爷子说到激动处,深深喘了口气,示意老伴也把酒拿 起来:“行了,啥都不说了,都在这酒里了!”他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 尽。老太太跟着把自己的酒喝干。儿女们一个个泪流满面,纷纷把杯中酒饮尽, 就连沈林和小水也都红着眼睛陪大人们一起把自己杯子里的可乐喝得一干二净。 一年来的波折、磨难,悲恸、伤心,互相的误解、抱怨,全都随着这杯酒流入了 已经成为历史的往昔时光,再不复返。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