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似乎随着新一年的到来,谢言曾经说过的“否极泰来”真的应验了。最先否 极泰来的是海洋,而给他带来“泰”的大福星,竟然是谁也预料不到的沈致公。 那位手把土地使用证大权的“土地爷”刘处在应海洋邀请赴了两次宴,弄清 了海洋托他要办的事之后,就再也难以请动。海洋明白他的难处。说到底,刘处 手里的权,是国家暂时存在他这里的,犯了错误随时可以收回,不像许大嘴放高 利贷,哪怕有风险,只要自己觉得值得一试,也可以把钱哗哗地扔出去。可他也 不甘心手里明明攥着好好的房子,却不能变现,就像在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人面 前摆上栩栩如生的食物模型,那简直比直接任他饿死更加残酷。 “你说的刘处,是不是叫刘永福?这个人,我好像有点印象。”沈致公在跟 海洋聊起这件事后,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似曾相识的人物。琢磨了一会儿,他像个 考古专家一样捧出一本薄薄的蓝皮上还印着烫金名字的小册子,他在密密麻麻如 蚂蚁一般大小的文字里翻了半天,终于在一行细小的人名中找到“刘永福”这个 名字,指给海洋看:“是他吗?”海洋看看上面登记的住址和办公地点,肯定地 点点头。“嗯……”沈致公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让我想想。” 对大姐夫的“想”,海洋没有抱任何希望。尽管刘处是自己老乡这个重要的 信息,海洋挖空心思动了他那么久的脑筋,也没有了解到,却被大姐夫用那本他 大不以为然的“老乡手册”——也就是大仓在北京工作的所有人的通讯录一出马 就搞到了。 深夜,沈致公躺在海洋家客厅里搭的地铺上,听着左边范磊的呼噜和右边沈 林粗重而均匀的呼吸,突然之间福至心灵,猛地从地铺上坐起来,把身边的范磊 一下子吓醒了:“怎么了,姐夫?” “我想起来了,”沈致公高兴地爬起来,几乎要手舞足蹈:“我想起来刘永 福是谁了……我找海洋去!不对,我先打个电话!”范磊揉着眼角的眵目糊一头 雾水地看着黑暗中大姐夫移动着的模糊身影,咕哝着翻身倒下,马上又坠入了梦 乡。而沈致公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直接打给了曾经托他办过事儿的一个叫 二光的小子——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被沈致公想起来的二光, 就是刘永福的小舅子。 这下轮到海洋傻眼了,“想”好了的大姐夫只用了一通电话,就把“土地爷” 请得肯出了庙。而且深谙官场规律的沈致公又是通过刘处的小舅子走了刘处“家 里的”路线。 “海洋,我算是真服了你了!”刘处在酒桌上又好气又好笑地拍着海洋的肩 膀,连声叹道:“这得有好几个月了吧?你好像一直在磨我!现在还加上了我老 婆!过了节,你和马自立来找我吧。可以先交一部分土地出让金给你们土地证, 但是比例和最后交齐的时间可就不能再通融了!” 海洋向大姐夫投去感激的目光,忙不迭地答道:“我知道了刘处,您放心吧!” 曾经被范磊指着鼻子骂“没有给家里出过任何力”的沈致公一下子成了大功 臣,他自己开玩笑说,他这是“将功赎罪”,说得范磊脸一直红到耳朵根,主动 提出炒几个菜好好陪大姐夫喝两盅好赔上自己那几句醉话的不是。看一家人心无 芥蒂,相处得融洽美满,老爷子连连说,这事儿是真的开始顺了,老太太更是喜 得合不拢嘴。在他们过完年准备回大仓的前一天,一家人欢欢喜喜浩浩荡荡地开 到一家影楼,照了张全家福。除了在美国的海明,乔家上下三代的其他成员无一 缺席,齐齐出镜,并且,这一年的全家福里还多了猫猫这么个新成员。大家簇拥 着将刚会走路的猫猫搂在身前的老爷子和老太太,看准了镜头,甜蜜地笑着,雪 亮的白光闪过,定格在照片里的笑容都舒畅而由衷,让旁观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受 到感染,将烦恼抛到九霄云外。 春节就这样圆满地过去了,空气里虽然还残余着年味儿,可日子已经恢复到 从前的正常与平静。乔家老两口每天对着全家福回想和品味春节的情景,常常不 自觉地喜上眉梢。老两口是心满意足了,并不奢望还能得到更多幸福,不过幸福 这东西就像结在树上的果子,不到成熟季节的时候,哪怕人费力去打,得到的果 实味道也是青涩的,但要到了收获时期,哪怕人只是躺在树底下,甜美的果实也 会自个儿啪嗒啪嗒落下来。乔家老两口就是被这种掉下来的幸福砸了个正着—— 两位民警在一天下午敲开他们的门,将装在一个信封里的两万块钱递到他们手上, 说是年前那起让老爷子中了汽车的“幸运酬宾”诈骗案破了,这是罪犯退还的赃 款。老两口觉得有点蒙,那罪犯就算再内疚再客气,也不会退上双倍款的,再看 看两位民警送来的信封,显然比上次那个新着不少,他们才明白了当时谢言的用 心良苦。儿媳妇的体贴、细致和周到,已经让他们只能唏嘘,而不知道该说些什 么才好了。那种窝心的感觉,就像有人拿着熨斗从他们的心上轻轻熨过,把他们 心里每一道可能隐藏着遗憾、惋惜、失望等灰暗碎屑的皱褶熨得平平整整,除了 舒坦与温暖,就再盛不下其他的东西。 “言言,这两万块钱你拿着,你的心意,我跟你爸都知道了。难得你这么费 心想着我们,这是我们做老人的福分!我和你爸合计了,我们住这这些天,花的 钱绝对不止这个数,家里现在钱不宽裕,拿着它够抵挡一阵子。”当晚,老太太 把谢言叫到身前,硬把这钱塞进她手里。谢言推托不过,只得收了下来。那个信 封在她手里沉甸甸的,她知道那是二老为儿女们操心着想的那份情意的分量。 马自立和海洋共有的楼盘也因为两人共同努力多方筹措了50% 的土地出让金 交上而很快办下了土地使用证和销售许可证,热热闹闹地开盘了。并且,像马自 立所说,他们算是因祸得福,延迟开盘的这几个月,房价像坐着飞船一样嗖嗖地 往上猛涨,平均每平方米贵了200 块,这一来,这个楼盘光净增值就超过了一千 万。在开盘的剪彩仪式上,马自立感慨万千地握着海洋的手称谢不已,而应邀来 参加仪式的王总在一旁默默观察了整个楼盘的情况之后,当场拍板把自己的工程 交给海洋。 “可是,前两天我老婆还问了,说那个张小雨没有考上……”海洋听了王总 的决定,先是喜出望外,愣了一下,却又想起了自己当初对王总的承诺并未兑现。 然而王总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道:“咳,提她干嘛,她要真考上,就没有天理了! 找人合作,我还是更看重人品和实力。考察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工程交给你, 绝对能放心!”海洋感激地点点头,和王总紧紧地握手:“我一定不让您失望!” 时来运转,好事也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桩一桩接踵而至。海洋虽然一直觉 得自己不会就此垮掉,却也没敢想能这么快打下翻身仗。这一切,都是靠着谢言, 靠着父母家人的共同的帮助和支撑才得来的。他把借岳母的12万和借自己母亲的 8 万分别还上,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缓过劲来了,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请他们不 用再为自己担心,并且感谢这么长时间里他们付出的辛苦和操劳。 自从海洋卖了车,范磊等于变相地又失了业。他不好意思天天呆在海洋家里 吃闲饭,就在外面找了个送快递的工作,每天骑着公司配发的一辆老旧的28型永 久自行车,出没于北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天,一辆黑色奥迪车从他身边擦过,屁股上熟悉的车牌号码映入了他的眼 帘,让他一时之间激动得屏住了呼吸。他玩命般地把自行车蹬得呼呼疯转,跟在 奥迪车的后头。还好是北京繁华的干道,挤涌不动的车水马龙和没过多久就有一 个的红绿灯让范磊得以始终紧贴着奥迪,没有被它甩下。在一座大厦外的停车场, 他堵住了从车里出来的一个中年男人,虽然累得弓着身子像条虾米一样喘着粗气, 可他揪住那男人的衣服,死也不撒手。车主莫名其妙地跟他拉扯起来,引来了保 安,范磊得意而气愤地告诉他们:“快抓住他,他是偷车贼!这车是我大舅哥的, 年前才丢!” “你放屁!”那人气得脸红脖子粗,甩开范磊的手,拿出车的行驶证给他看 :“睁开你的眼睛看好了,这车是我从二手车市场买的,我有合法手续!看清楚 了,这车上一个主儿叫乔海洋,是你大舅哥吗?”范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 抓过行驶证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把证件翻了一遍,那人说的是真的。 范磊跟人赔了半天不是,郁闷地回到了家,什么也不说,开始默默收拾自己 和小水的东西。水灵看到他的举动颇为意外,听他道出了个中原委,也不由得呆 住了。虽然自己跟范磊都下岗之后家里日子过得很紧巴,可也没有紧巴到当东西 的地步,哥嫂瞒着大家把车都卖了,身上得压着多重的经济负担啊。作为亲人, 不但帮不上他们的忙,还让他们咬着牙负担自己一家人的生活,不知道真相时也 就罢了,一旦知道,怎能无动于衷呢?“原来以为二哥他们钱多,无所谓,现在 才看见他们有多难。”范磊叹息着,很为自己当初让海洋他们受了难为的想法自 责,“多两个人就多两份开销,要是再加上小水上学,咱这一大家子都靠在二哥 他们身上,我实在不落忍!明儿我就带着小水回大仓,别再给哥嫂他们添麻烦了!” 范磊的话被门外想要问他干吗急着回去的老爷子和老太太尽收耳中,他们默 默对视了一眼,心下也是黯然。老爷子沉吟着问老太太:“你不是说过了猫猫生 日和春节,咱们就回去了吗?现在你怎么打算的?”老太太叹口气,摇摇头: “以前咱们不知道,还觉着海洋、言言他们两口子称钱,过得挺松心呢!这回才 看出来,其实他们压力最大。咳,北京这是什么地儿,这是人尖子呆的地方呀! 要想在这里混出个模样,真是太难了!要不,咱们也收拾收拾,尽快就跟范磊他 们回去吧,我也想咱们的老街坊,和院里那些花儿了。” 海洋和谢言挽留不住去意已决的父母和妹妹一家,只好顺着他们的意思把他 们送上了回家的火车。已经会走会叫人的猫猫在别离这个本来充满忧伤的时刻反 而甜甜地叫着“奶奶”,一个劲儿冲老太太笑。“海洋,妈现在看你缓过来了, 难关过了,我和你爸这心也就放下了,虽说我们没帮上什么忙,但好歹妈也算是 陪你过了个坎。这今后的日子,你们还得自己过!” “我们回去之后,孩子还是送到言言爸妈那儿吧,外面的保姆始终靠不住, 尽心尽力肯定不能和自己家的老人比。”“对,”老爷子深有同感地点头补充: “言言,你妈说的没错,两个老亲家都是文化人,教育孩子没得说。光是看着小 水,我就佩服了!猫猫交给他们,我们可是一万个放心,将来咱们猫猫一定能当 个女状元,就象你一样!” “有空,常回去看看言言爸妈,好好照顾他们,多尽孝。好不容易能凑在一 块儿,别等将来后悔。”火车鸣响汽笛之后,老太太吩咐了儿子和儿媳妇最后一 句。他们强忍着眼泪,用力点头,眼望白色的车厢载着亲人们缓缓消失在视线尽 头。 每天,敞开怀抱的北京城都会有无数外来人口进进出出。这几个人的走就像 海面上被蒸发的几滴水珠,并未让这个大气而沉着的城市显出丝毫异样,然而海 洋和谢言明显感觉生活似乎缺了一块。老爷子他们刚走的两天,谢言有时坐在客 厅里会突然发愣,待到海洋把温暖的大手放在她肩上,她才回过神来,不无怅惘 地告诉海洋:“我已经开始想他们了。” 而老爷子和老太太也在此时回到了久违的老宅。看到院子被热心的街坊们打 扫得干干净净,花草该松土的松土,该打枝的打枝,该捉虫的捉虫,一株株都长 出了细碎的嫩芽,仿佛提前做好了准备,用最好的状态迎接他们回来,老两口都 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感觉。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老太太贪婪地呼吸着老宅里似乎特别能 让人心旷神怡的空气,由衷地叹道:“老头子,我看咱们以后也甭折腾了,就咱 们这个小院养老送终吧!” “是啊,”老爷子一个个花盆、一条条枝叶细细地抚摸过去,一边看,一边 发自肺腑地赞同老伴的话:“这才是咱们的家,咱以后可是哪儿都不去了!” 天气越来越暖了,乔家老宅的院子里又摆开了麻将桌,“哗啦哗啦”的洗牌 声清脆得一如既往,用老太太的话来形容,是“听了就让人浑身舒坦”。 老爷子开春之后新种下的苞米和美人蕉像个进入了发育期的孩子,每过一天 就长高一截。乔家的牌局规模也扩大到了两桌,老街坊们闲来无事都愿意过来坐 坐,观观战或者自己下场打上两圈,连冯会计也成了家里的常客。日子在三毛两 毛的进出和人情冷暖的交流中充满了平淡的乐趣。小小的美人蕉目睹着老人们熙 熙攘攘的快乐盛满这个宽敞的院落,突然有一天心花怒放——夏天来了。 “这么好的牌,咱们得自摸一个给他们看看,别担心,你这牌还没人打呢。” 老太太坐在手风正顺的老爷子身后,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跟老伴咬着耳朵暗授机 宜。老爷子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摸起一张牌一看,“嘿”的一声猛拍了一下大腿, 把面前摆着的罕见的清一色风牌、门清满贯牌推倒,高叫一声:“自摸!” “摸”字刚一出口便戛然而止。大家眼前一花,老爷子就躺在了地上,谁也 没看清他是怎么轰然倒地的。在他软垂在身体一侧的右手前,一张玲珑剔透的红 中委屈地跳了几跳,钻进了桌子底下,终于不动了。 “范磊,爸这回到底情况怎么样?”突然听到老爷子昏迷的消息,海洋跟谢 言都大惊失色。海洋工地上碰巧出了些急事,所以先给谢言买了火车票,让她当 天就连夜赶回老家。在夏日清晨闪烁着淡金色泽的寂寥阳光里,范磊在火车站的 出站口迎到了嫂子。一见妹夫,谢言就心急火燎地问起老爷子的病情。 范磊停下脚步,满面愁容地半转身望望嫂子,轻轻摇了摇头:“嫂子,不是 我丧气,昨天下午开始,爸脚肿开了。俗语说了,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说这 兆头……” “别瞎说!”谢言赶紧截住他的话头,沉着脸道:“躺时间长了,谁的脚都 肿!” “但愿吧!”范磊招呼谢言坐好,自己蹬上车奋力往前骑,“老天有眼的话 就不能让爸有事,爸那么好的一个人!” 老爷子静静躺在一年多以前老伴曾经躺过的医院里,跟那时的老伴一样,身 上连着各种监视仪器,整个脸几乎都被笼罩在氧气罩下,没有任何表情。要不是 偶尔嗓子里会发出呼噜呼噜的轻响,还有心电图仪上绿色曲线的微弱波动,根本 看不出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布满老年斑的脚已经肿得像馒头一样高高坟起,连 血管都看不到了。水灵拿着热毛巾一次次敷在父亲脚上,希望能加速血液循环, 让浮肿消下去,可这些动作似乎只是徒劳。看着父亲倍显老态的脚,水灵忍不住 将它们抱进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谢言一来,就看到老爷子的脸因为呼吸困难憋得通红,觉得老爷子的病可能 不止脑梗塞这么简单。他们请来了当时给老太太看病的马主任重新给老爷子检查, 结果发现,入院时知会过接诊大夫的心脏病史却没不知何故没被写进老爷子的病 历,老爷子实际上还同时犯了严重的心衰,这两天却都没有给药,病情这么耽误 了一下,想缓解就更加困难了。 “说实话,这两个病,哪个都是要人命的。我们这儿不是心脏专科医院,所 以治疗力量不是特别强,现在我们是尽全力了,但是最后情况怎么样……”马主 任望着围在他身边的乔家儿女们脸上急切的神情,微感抱歉地摇了摇头:“你们 家属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吧!” “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谢言强忍着心里汹涌的难过,不甘心地追问 :“比如做手术,或者转到北京的大医院?” 马主任略一沉吟,慎重地答道:“老爷子脑梗这种情况,手术肯定是做不了。 在我看,心衰可能情况更严重一些。你们家属要转院我们也没意见,北京的医院 设备先进,技术也比咱这儿好,说不定有些新手段,能有个奇迹。所以我们原则 上同意,但是家属得签字,万一出了意外,我们不负责任!还有,如果真要转院, 医院里有救护车,包一天五百,你们要用车就找他们联系,再怎么说,用救护车 总比别的车牢靠些!” 在场的水兰、谢言、水灵夫妻四个人面面相觑,谁也做不了主。沉默了一下, 谢言开口道:“那我们先商量一下,麻烦您了!” 先是妈,后是爸,乔家的子女们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埋怨老天爷为什么偏偏喜 欢降罪给老实厚道的人家。人老了,总得经过这么一段,迟早的问题,就好像人 无论一生中经历什么,都还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哪有谁能逃得过自然规律? 只是,老爷子的病情老太太还被蒙在鼓里,怕她知道了激动起来,万一再有个什 么闪失。范磊生怕总拦着老太太不让她来探视,老太太急了会自己摇轮椅过来, 特地出了个邪招,在轮椅的前轱辘里别了短短的一根铁丝,让轱辘卡住转不动, 骗老太太说是有个配件坏了,一时半会儿买不到,把她困在家里。虽然老太太没 了轮椅,在家行动起来肯定会不太方便,可总算免除了后顾之忧。不过,就这么 连蒙带骗带耍小花招,也不能保证瞒上多久。老爷子要是一转院去北京,事情暴 露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而且,转院是个大事,就老爷子这种身体状况,难保 在路上不会出什么差池。然而,要是不转,就是默认了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将一直 持续下去。医院说他们已经尽力了,老爷子被抢救了两天,却还是这么无知无觉 地昏迷着,基本上是听天由命,万一就这么不行了,他们谁不得悔断肠子? 真是一场豪赌啊!乔家的子女们仿佛能听到死神哗啦哗啦清脆地摇着他的色 子,不怀好意地催问他们究竟是押庄,还是押闲。揭盅的时间快到了,在有选择 的时候必须尽快决断。可赌注是父亲的性命,做儿女的,谁敢做主落注? “老这么着我看不是事儿!”守了一夜,早晨才回去睡了一小会儿的沈致公 带着买给弟妹们的饭又回到医院,跟水兰他们一起在老爷子病床前默默坐了良久, 终于沉不住气发话道:“谢言,你给海洋打个电话,看看他什么意见。毕竟他是 儿子,这个大主意还得他拿。” 谢言惆怅地点点头,拿出手机拨海洋的号码,电话通着,却始终无人应答。 等电话自动挂断,谢言又拨了一遍,情况依然如故。再一次,还没有人接听。海 洋又在大家眼巴巴指望着他的时候不见踪影,留下全无主意的姐姐妹妹,和就算 有主意也做不了主的姐夫妹夫,将期待的目光全部投向被视为他代表的他妻子身 上。 “姐,姐夫,水灵,”谢言低头沉思半晌,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提出自己的 意见:“我觉得这个院还是得转!虽说有危险,可到底也该试一试,北京的阜外 和安贞都是心脏的专科医院,说不定人家能有什么特殊的法子呢!在这儿,说到 底就是等着,万一耽误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水兰和水灵二人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神里都又是焦虑又是犹疑。而沈 致公看谢言想法跟自己一样,也开口投了赞成票:“说实话,我同意谢言的意见, 这种时候就是有一丝希望也值得试试。要是说转院,我就去联系个熟点的医生, 问问人家能不能跟着跑这一趟,路上好能照应照应。” 将谢言和沈致公的话在心里掰开了揉碎了思量许久,水兰和水灵也各自做出 了决定。水兰望望妹妹,见她向自己轻轻点头,于是长出了一口气,点头道: “那就这样吧,给爸转院!” 在姐姐和妹妹他们艰难地做出决定时,海洋正和小蔡及几个工程师一起陪着 王总看那块刚打地基没多久的工地。打地基之前勘查的时候,海洋的施工队并没 有勘查出这块地地下水位过高,等地基打到一半才发现竟然打出了水,将桩子什 么的全泡在里面。这样一来,工程必须全面暂停,等采取措施把地下水位降下去, 才好继续地基部分的施工。工期是肯定要拖长了,施工量也要加大,预算无疑更 要超出。海洋紧急约见王总,让他带人现场来看。两边会商了一下,各拿出了一 套新的预算方案,相互一对比,海洋出的预算还比王总自己公司出的要低了五万, 更何况,海洋主动提出前期工作不到位,自己也负有一部分责任,应该承担追加 工程款中的一部分,这在王总的开发商生涯中可谓史无前例,王总很痛快地答应 按海洋的方案签补充协议并马上执行,很快就会把追加款项打到海洋账上。 送王总离开喧嚣的工地,海洋才得空掏出手机想给谢言打个电话问问父亲的 状况,却发现谢言早就给他打了三个电话过来。他急忙给妻子回拨过去,听到谢 言在电话那头严肃而沉重地说:“爸情况不太好,医生说爸有严重的心衰,刚才 我跟大姐和水灵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把爸转到北京的心脏专科医院去。” 最后的这句话让海洋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所谓关心则乱,面对父亲可能远比 母亲那次危险的状况,他根本无法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反 倒在一瞬间几乎方寸大乱。定定神,他支持了谢言他们的决定,并让他们路上注 意安全,记得宽老太太的心,自己会在北京这边马上联系病房和医生。放下电话 的刹那,他有些失魂落魄,几乎不敢想象父亲现在躺在医院里会是什么样子。那 么正直善良的人,一辈子没有做过亏良心的事,处处替别人着想,到老却要遭这 样的罪,他难过得眼睛泛红,心就像被谁紧紧攥着,抽成小小的,疼痛的一团。 “小蔡,你把合同的事先放下,把你所有关系都找出来,看能不能帮我爸在阜外 或者安贞医院安排一间病房,找他们最好的大夫!” 小蔡不用问也看出发生了什么,心里也替他难受,简单干脆地应了声好,便 赶忙去联系了。海洋这边也翻出所有通讯录,一个个地给有可能帮上忙的人打起 了电话。 在与死神争夺老爷子的战役中,乔家的孩子们再次展开了分工合作,范磊和 沈致公留守大本营照顾老太太和小水,并继续将老爷子的病情还有水灵水兰的去 向隐瞒下去,其余的人全部随租好的救护车开赴北京。那里,海洋已经联系好了 阜外医院的病房,并且通过熟人关照了医生,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到位,只等老爷 子安全抵达。范磊和沈致公像送别出征的壮士们一样送走老爷子和水兰他们,沈 致公还特别将家里的银行卡塞给水兰,让她随用随取,不够就来个电话说一声。 望着救护车闪着蓝灯汇入通往城外的车流,并渐渐在眼前消失,沈致公和范磊都 有种不祥的感觉。虽然时节才是初夏,可这气氛,太像“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他们再臭骂自己也无法压制住打内心深处生长起来的恐惧和担忧,那个下半句会 不会成为老爷子的最终写照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