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范磊,”老太太尝了一口范磊给盛出来热好、并特意多放了糖的豆浆,吩 咐女婿道:“回头给你爸送盆豆浆过去,他生病时候就爱喝这口。我记得当初在 部队上有一次他得肺炎,烧得都糊涂了,还念叨着想喝豆浆。”范磊一愣,反应 过来之后赶紧答应。 “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从早晨起来就老想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老太太 端着碗,有点纳闷又有点怅然地说,“这老头子也是,都多少天了,连个电话也 不说打回来,好像不知道咱们有多惦记他,真是没良心!”范磊低下头掩饰自己 的难过,把语气放得很轻松,回答老太太:“爸想打来着,可大夫不让。”“噢 ……”老太太失望地点点头,连喝豆浆的情绪都没有了。她放下碗,望着大门的 方向开始发呆。范磊在一旁偷瞧着老太太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的白发,在心里沉沉 地叹了口气。 刘英在温暖的阳光中惦念着老伴的时候,同一个太阳也把光投进了阜外医院 的急诊观察室,照在围在父亲床前的海洋夫妻俩和水兰水灵两姊妹身上。老爷子 的主治医生陈主任给他们详细介绍着什么叫“导管介入治疗”,他们凝神细听, 额头上因为紧张或者只是阳光的热度而细细冒出一层汗。一会儿,他们就要做出 决定,是否要像医生建议的那样,从父亲的颈动脉那儿插进一根管子,直接深入 到心脏,以便更加精确地观察临床状况和给药。这个插管的手术倒是很小,但手 术之后是否能起到作用,医生也不敢打保票,只是说再尝试一种可能生效的途径。 乔家的子女们明明白白从医生的话里听出了“姑且一试”的意思,知道在父亲现 时的状况和死亡之间,已经几乎没有距离了,就算手术失败,唯一的不同也不过 是最坏的情况提早了一步到来而已。而如果手术成功,老爷子跟死神搏斗的胜算 或许还能多出几分来。 “做吧。”海洋听完陈主任的话,沉思了好一阵子,再看看殷切地盼着他拿 主意的姐姐妹妹,终于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由长子在手术风险告知单上签了 字的老爷子很快被推进了做完手术可以直接转入观察护理的重症监护室,而儿女 们被缄默却威严的监护室房门生生与父亲隔绝开来,开始了一分钟似乎都被拉长 成为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 “我刚才给海明打了电话,他说他已经订了机票,这几天就能赶回来。”海 洋犹豫半晌,声音低沉地告诉姊妹。水兰和水灵的眼泪登时夺眶而出,奔流直下。 海洋强忍着泪,继续说道:“爸最惦记的就是老四,跟我念叨好几次,说6 年了, 也不知道他懂事点没有,娶媳妇没有。要是走了见不上一面,我想爸一定闭不上 眼。另外,我想让姐夫和范磊带妈过来,他们一辈子了,临走,爸肯定想见妈一 面……” 哽在水灵嗓子里的哭声顶得她快要窒息,她蓦地用手捂住了嘴,把头别到一 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但没发出一点声音。谢言走过去抱住她,想安慰,然而 自己的泪也朴朴簌簌地掉落。海洋眼见此情此景,终于也无声地哭了。 当亲人即将离去而人无力回天时,我们所能做的一切似乎只有尽量帮他圆那 些尚未来得及实现的愿望,见更多他想见的人,好让他在离开的路上能够少背些 遗憾,走得快慰一些。 这个下午,与父亲有着十多个小时时差的海明踏上了回国的班机,争分夺秒 地追赶着父亲先他一步出发的前往天堂的脚步。 这个下午,范磊接到了水灵哽咽得语不成调的电话,他凭着那七零八碎的音 节判断,水灵让他和大姐夫一起带着老太太,赶紧出发去北京见老爷子最后一面, 他像是被这个电话掏空了心,几次躲着老太太一边流泪一边反复练习怎么说出这 个噩耗,可一看到老太太懵然不觉的神情,听到她嘴里絮絮叨叨对老爷子的埋怨 和盼望,他的努力又全部化为乌有。他偷偷跟大姐夫通了电话,沈致公在那头难 过地说自己会先想办法买到最早的火车票,并同意将告诉老太太实情的时间拖得 一刻是一刻。实在不行,等出发前,两个女婿一起告诉她。 这个下午,谢言心急火燎地奔回远在通县的父母家,去接老爷子转院之后一 直由父母代为照看的女儿再看看她慈爱的爷爷,好尽可能地让她留下更深刻的、 关于爷爷的记忆。谢楚德和许萍夫妇一听亲家公已经不好了,心下也是难过异常, 当即决定跟女儿一起到医院探望。 这个下午,经过重新评测和计量的药物通过老爷子颈动脉下埋着的一条细细 的管道一点一滴进入老爷子的体内,试图去销蚀那囚禁着老爷子的黑洞。在那个 不可知的世界之外,乔家的子女们无数次祈祷,愿意用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去换 取父亲的平安。 已是傍晚时分,老爷子依旧没有反应。被妈妈抱在怀里俯下来看爷爷的猫猫 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变得奇形怪状,对她的到来也不理不睬。她伸出手好奇地去揪 老爷子身上的管子,却被妈妈制止了。“猫猫,”谢言红着眼睛轻声说,“你亲 亲爷爷,好吗?”猫猫听懂了,抱住爷爷的脸,响亮地亲了一口。爷爷的脸沟壑 密布,星星点点的褐色老年斑让他看上去苍老得厉害。他一动不动,似乎连回亲 自己心爱的小孙女一下都没有力气。对面站着的水灵眼泪再次涌出了眼眶。猫猫 有些发懵地望着姑姑,心里纳闷,为什么自己亲了爷爷,却让姑姑难过了呢? “哥,爸……快叫医生!”水灵突然爆发出语无伦次的叫喊,海洋被吓出一 身冷汗,几乎是本能地扑到老爷子跟前,却发现老爷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状况, 而脑电波仪上一直平缓慵懒的曲线仿佛大梦初醒,活跃地上蹿下跳起来。 经过了这些日子一分一秒像零刀剐肉一样的煎熬,乔家的儿女们终于盼来了 老爷子的苏醒。尽管由于脑梗塞影响了语言功能,再加上颈动脉下插的导管,老 爷子无法说话,可他望着儿女们挤出的一丝微笑胜过了千言万语。水灵喜极而泣 :“爸,你可真会吓人啊!” 由大悲转大喜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连已经 6 年没见的海明第二天都会出现在大家的面前,老爷子病这一场是好事还是坏事 还真的难以确切置评。范磊接到水灵的指示,老爷子醒了,老太太可以暂缓动身, 别再让她着急巴慌也赶出病来。他长出了一口大气,仿佛自己也接到了大赦令, 而沈致公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到车票之后还得拿去退,可这麻烦也让他心花 怒放。 这是老爷子生病以来乔家人睡得最踏实的一夜。老太太还梦到了老伴,他穿 着结婚时那套崭新的黄军装,胸前别着一朵“新郎”的红花,春风满面地非让自 己亲他一下。老太太笑着一次次推开他,还嗔怪说:“你这个老没正经的,都多 大岁数了,也不怕孩子们笑话!”第二天早上醒来,老太太回味着这个异常清晰 的梦境,竟然像少女时代一样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海洋直等着父亲恢复过来,才有心情赶紧去跟王总签那个工程的补充协议。 在父亲醒来的第二天,他让谢言代他去机场接中午就到的海明,自己赶去王总的 公司。离开病房之前,水灵正小心细致地给父亲刮胡子,还有一套新衣服整整齐 齐地叠着放在床头,等着父亲一会儿换上,精精神神地见海明。当时水灵手上轻 轻地动,嘴里还逗着父亲:“爸,海明一会儿就到了,您想他吧,都六年没见, 也不知他长成什么样了?您说他会不会直接给您带个洋儿媳妇回来啊?”海洋看 父亲激动得眼角闪烁着泪光,生怕他情绪波动太大对身体不好,还特地说了水灵 一句,所以,当他跟王总刚刚在合同上签完字,接到水灵泣不成声的电话说“爸 不行了”时,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坐了十多个小时飞机仍旧神采奕奕的海明,这个时候正跟过来接他的嫂子 一起坐在出租车上谈笑风生。他从硕大的背包外层口袋里掏出个游戏机给谢言看, 说是在日本转机时给老爷子买的,省得他在医院里会闷得慌。谢言笑着摇了摇头, 取笑海明道:“都六年了,你怎么一点都没长大啊?” 身在大仓的老太太,这会儿刚吃完午饭,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老爷子的美人 蕉,不时从上面扯下两片黄叶。天色不大好,没有一丝风,灰蒙蒙的云低低地悬 在半空,远处还时不时有一两声闷雷传来。不知为什么有一只乌鸦总停在院子门 口的老槐树上,讨人嫌地呱呱乱叫。老太太被叫得心神不宁,四下里踅摸着看有 没有小石头好丢过去把它赶走。 不知道地球的转动是否在老爷子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秒也跟着暂停了一瞬, 反正老太太在某一刻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然后就是一种奇怪的没着没落的感觉。 她望望天边,没有太阳的影子。什么点儿了?范磊说吃了晚饭就推她去看老爷子, 这时间过得可真慢啊。 可是,对于海洋和在半途听到噩耗的谢言与海明来说,时间走得是太快、太 快了!等海明背着他的背包一步三级地迈过医院似乎长得不到头的楼梯,循着哭 声冲进老爷子的病房,老爷子身上已经蒙上了一块白布。那些监视器的导线、导 管,全部都被拔掉了,老爷子利利索索地穿着他的新衣服,安详地躺在白布下面, 只露出一张仿佛是在熟睡的脸。海明心如刀绞地扑到父亲床前扑通跪倒,额头重 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爸,我回来了!” 两滴细小的泪水随着海明的这句话漫出老爷子已渐僵硬的眼角,沿着他沧桑 的皱纹极缓,极缓地流下来。 “爸!”病房里再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你这样走了,妈怎么办?” 在阜外医院的太平间门口,老太太在轮椅上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地枯坐着。 这里头虽然安静,但是死气沉沉,不该是她的老乔喜欢呆的地方,他们却说他就 在那里。那么这儿这么多柜子,这么多抽屉,唯独没有人,他又藏在哪儿? 子女们递过水来,她视而不见;有蛋糕直接搁到了她嘴边,她也浑然不觉。 她只是在想,老乔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来见她一面? 有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最疼爱的小水怯生生地叫着她:“姥姥,姥 姥,咱回家吧。”孩子叫着叫着,开始大哭:“姥姥,咱回家吧,他们把姥爷放 冰箱里,我有点害怕!”老太太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一块肌肉蓦地抽动。她伸出手, 将小水搂进怀里,像平常给他讲故事一样缓缓地说:“不怕啊,水。你姥爷……” 说到这个称呼时那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撕裂了她,她从胸腔里挤出第一声沉恸的 哀哭,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谁做主,把你爸运到北京来的?”老太太哭过,铁青着脸,威严地问道。 海洋抹一把泪,站出来答道:“是我!” 老太太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异常,她死死地盯着海洋,仿佛面前这个人不是 她的儿子,而是仇敌:“好啊,乔海洋,你能耐了,你能做主了!你爸当初住院 的时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你把他弄北京,到死也没让我见他一面,你这安的 是什么心!” 海洋听母亲这么说,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了:“妈,您骂的对!是我错了!” “你错了?!”老太太像当年教训他调皮捣蛋一样暴怒地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打得海洋脸上顿时肿起了红红的几道。可老太太还不解恨,拿起轮椅旁放着的拐 杖,照着海洋的背重重敲下去:“乔海洋,你这个王八蛋,你说你对得起谁?为 什么瞒着我把你爸运这儿来?我和他四十几年的夫妻,临了连个面都没见上!” “妈!”水兰走到海洋旁边跪倒,望着母亲哀哀地说:“您别气坏了身子! 这事我也有错,是我这个当老大的糊涂。让爸来北京,我也同意了的。”水灵也 走上前,还有海明和范磊,还有沈致公,全在老太太轮椅前齐刷刷跪成一排。 老太太看着眼前的儿女,手里的拐杖再也举不起来了。她丢掉拐杖伤心欲绝 地掩面痛哭:“你们都是些忤逆不孝的东西!你们这是成心让你妈悔一辈子啊!” 老太太一路抱着老爷子的骨灰盒回了老家,进了老宅。没离开几天,但是房 间里已经积了一层土,水灵推开房门的时候,被风鼓起来的灰尘在一束束的阳光 中凌乱飞舞。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腿上放着老爷子的骨灰盒,在门口带着如梦方 醒的表情怔怔地看着屋里的一切。她直到此刻才真正察觉到变化的发生。原来, 是真的,全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后事办得很简单。本来海洋以长子的身份,跟兄弟姐妹们商量要依着风俗, 好好在家乡给老爷子操办一场葬礼,可是被老太太劝住了。老伴不在之后,她开 始全心全意地去回想他在世时留给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遇到每一件事, 她的脑子里都会出现一个老伴的影像,仿佛还带着独立的灵魂,给她演示如果他 在,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越来越清晰地了解到老伴看问题想事情的出发点和思 路,也越来越深刻地懂得,要是他还在,希望看到的是什么——能不给子女们、 给别人添麻烦,就是他最大的快乐了。 老爷子下葬那天,儿女们就穿着白布孝衣,抬着为父亲扎的花圈,安安静静 清清白白地将父亲送到墓园。老太太由子女们搀扶着跪在刻着两个人名字的墓碑 前,凝视那已经涂成红色的“乔战勇”三个字许久,让水灵取出带来的剪刀,剪 下自己额前的一缕头发,用手仔仔细细捋顺了,放进老爷子的骨灰盒,再用红布 小小心心包上。“老头子,你命好,走在头里了,我这缕头发,你就权当是我陪 着你吧。”她微笑着轻声说着,似乎老爷子就在面前聆听着她絮絮的念叨:“你 一人在那边好好过,想着什么了,就托个梦给我。缺钱了也说一声,我们就给你 送去。过不了两年……兴许我也就找你去了!” 一抔黄土洒在老爷子的骨灰盒上,那一团醒目的红色渐渐在土里隐没。老太 太静静坐在一边看着,不想让老伴看到自己的苦情,却仍然潸然泪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