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老的人走,新的人来。生命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循环着的过程。老太太并不懂 什么叫做能量守恒,但是她有自己最朴素的道理,老爷子会带着他们刻骨铭心的 想念进入轮回,转世投胎。人家说人投胎之前都要喝下一碗孟婆汤,才能走上奈 何桥。喝了这碗汤,人就不会再记得这一世的恩怨情仇和复杂纠结,心无挂碍地 开始新的生命。可是,她不怕。凭着那缕头发,她相信老爷子在下辈子、下下辈 子还会认出自己。 其实从老爷子不在时起,老太太就觉得,属于她自己的那个生命也跟着结束 了。现在她活着,只是作老爷子在人世的一双眼睛,替他看着他无时无刻不在牵 挂和思念的儿女们,看着他们哭,笑,实实在在地做每一件琐碎的小事,平平常 常地生活。 他们谁都没想到,海明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结婚了。他的媳妇也打算跟着 他从美国一道回来,从此就在上海安家。只不过因为有老爷子的事,海明提前了 几天先走,而他的妻子——一个他在美国认识的台湾女人庄美欣在几天过后也飞 抵上海,给家里打来电话,才让家里人知道了这件事。 俗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老太太连个嗝儿都没有打就顺利接受了海明先 斩后奏的婚姻,这让原本为此担心不已的一大家子人总于松了口气。他们感叹于 老太太的开明,但是他们不知道,从老爷子走了,老太太的那股心气实际上也跟 着老爷子走了,既然只是老爷子活在世上的眼睛,那就没权利动嘴,动手,看见 了儿女好就知足如意了。老太太唯一提出的就是让海明带媳妇回来给她见见: “虽说你在外头是结了婚了,可到底行的是洋礼。家里街坊四邻的都不知道,你 爸也不知道。海明啊,你看你能不能跟你媳妇商量商量,让她抽空回来一趟,在 家里办个喜酒。一来告诉大家你娶媳妇了,二来也算是答谢一下亲戚朋友。再有 一条,反正她迟早也得回来认门,不如赶早,趁着你哥和嫂子都在,家里人齐。 你哥嫂在北京也是一大摊事,还有孩子,呆长了,他们心里也急!” 海明犹豫一下答应了,本来自己还担心妈对美欣这个媳妇多有微辞,不过看 来是多余了。妈可没象哥姐他们说得有时候不通情理,相反看来很是开通的嘛。 于是,亲戚朋友们得到了通知,海明和妻子庄美欣的婚礼在老太太这次谈话之后 的第三天有些仓促、却也隆重地在大仓最高级的酒店里举行。 这一天,老太太穿上了水灵特意为她准备的喜红缎子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 乱,脚上也穿着锃亮的新皮鞋,显得神采奕奕。衣服里贴心口的地方有个暗兜, 老太太在里面揣了一张老爷子的照片,端坐在高堂的位子上,等待新娘子的到来。 由水兰和沈致公带着,派去大连机场接新娘的花车到了,酒店门口响起欢呼 和热烈炸响的鞭炮,洋派的婚礼进行曲中,海明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色西服,托着 被婚纱衬托得分外娇艳的妻子踏着伸入大厅的红地毯,向老太太走来。老太太眼 里涌出了泪花,她喜不自胜,同时又为老伴没能亲眼看见这一幕觉得伤感。然而,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隐约看到新娘子的身旁还有一个矮矮的小人,手捧着鲜花, 亦步亦趋地走过来。她擦去眼角的泪,凝神再看,他们已经径直走到了自己面前。 海明拉着妻子的手向老太太介绍道:“妈,这是美欣,您的媳妇。”美欣礼貌地 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道:“妈,您好。”老太太高兴地应着,刚掏出一个红包准 备递给美欣,却见美欣拉过身边那个小人——一个七八岁大,有着一头黑色卷发, 高鼻梁深眼睛,又像中国人又像外国人的小男孩,她俯身对小男孩说:“杰森, 叫奶奶。”老太太被这个称呼给叫懵了,她茫然地望向海明,听见她的儿子很平 静地介绍说:“这是美欣的儿子杰森,当然,以后也是我的儿子。” 老太太在海明婚礼结束之后就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她和老爷子的卧室里,对 着墙上老爷子的遗像发呆。谁叫她也不答应,也没有跟谁再说过一句话。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原谅,还是不原谅,这结局都已经无可挽回。该怎么 去面对从天而降的媳妇和那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混血“孙子”,老太太真是毫 无想法。对面的老爷子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她,却什么主意也不替她拿,仿佛是有 意要考考她,没了他从旁指点,她是不是能把这让人挠头的事情处理得清爽漂亮。 “老头子,你省心啊,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都扔给我,你躲到一边儿去看热闹!” 老太太有些埋怨地对遗像里的老爷子说。望着老爷子慈祥宽和的眼睛,她禁不住 想,要换了是他,他会怎么做呢? 小水和杰森玩闹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他们年龄相近,倒是很快就彼此接受 了。两个孩子夹杂着清脆笑声的大呼小叫越来越近,突然撞开门,在耳边响起来。 老太太一惊,见两个孩子手拉手站在门口,小水说了声“姥姥,我们拿炮”,便 进来不客气地翻箱倒柜,而那个叫杰森的小人有点胆怯地站在原地,迎着老太太 的目光点点头轻轻叫了声:“奶奶。”老太太望着他,他深眼窝里清澈得如同一 汪清泉的大眼睛带着受惊小鹿一样的犹疑,却又好奇而友善。他指着老爷子的遗 像说:“我见过他,他是爷爷,是海明爸爸的爸爸。”老太太惊讶地微微笑笑, 招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来,温和地问他:“你在哪儿见过?”“在家里,我妈妈 和海明爸爸有一张照片,上面就是你们。妈妈和海明爸爸告诉我,那个照片叫全 家福。”杰森的中文有点走调,咬字也不太准,但是这句话已经让老太太的心柔 软得仿佛暴露在阳春三月阳光下的积雪,那些雪融了,变成泪从老太太的眼里流 出来。杰森歪着头看看这位陌生而伤心的奶奶,突然伸出小手,为她擦去了眼泪。 罢了罢了。老太太握住孩子的小手,那感觉跟她握住小水的手并没有任何不 同。老头子,是我心眼儿窄了,难怪你要笑我。咱们感激范磊,说他人好心善, 这么多年待情敌跟自个儿老婆生的孩子比亲生的都好,甚至没再要自己的孩子。 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埋怨海明,不接受他的媳妇和这个孙子?只要他们欢喜,高兴, 咱们不也该跟着一块儿高兴吗?她百感交集地把杰森搂进怀里,不知该哭该笑, 可最后还是为自己终于能想通而含泪笑了。 第二天,乔家一大家子又去照了一张全家福。沈林在老爷子下葬后就又赶回 了学校,猫猫在北京,除了这俩人,其他的人都到齐了。一家人按次序排好,站 在老太太身后。小水和杰森一边一个依偎在老太太身旁,闪光灯亮起,老太太和 孙男孙女们祥和的笑容被光和影永远定格下来。 让老太太随他们去上海是海明主动提出的,他说这么多年没能尽孝父母床前, 父亲走,他又没赶上,每每想起来心里就愧疚得受不住,自私点说,能多跟母亲 在一起呆呆,也算是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小儿子有这番苦心,老太太感动也欣 慰,自然没有异议。另一方面,这个出去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的老儿子自幼被父 母娇惯,有时做事考虑不周详,全凭脑子一热,走得偏又最远,四个孩子中间, 老爷子和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比走 的时候有什么进步,父母终归都要走的,不可能一辈子看顾着他,总得知道孩子 能自立,能自己解决形形色色的问题,能经得住磨练和摔打,能扛得起没有父母 撑腰的生活,才好闭了眼安心地去。老太太也想跟海明生活一段时间,好好再看 看他,给他敲打着提着点醒,至少,也要让美欣知道这个孩子在哪方面弱,需要 人扶持,让他们俩互相支撑着,这才能真正没牵没挂地放他们去过自己的日子, 也算对得起老爷子。 六年,海明走的时候还老嫌自己的皮肤太白净,下巴太光滑,一看就是个嘴 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年轻,可现在他晒得黑里带红,嘴唇上胡子两天不刮就青压 压一层,笑的时候眼角也有细小的皱纹了。岁月催人老,孩子都长得这么快,父 母可不是要更快地衰老吗?海明总说自己跟从前不一样,成熟得多了。也的确, 六年在异国他乡,父母想护着都无能为力,全靠自己磕磕碰碰,从一句囫囵英语 都说不利落,到攒下一笔数目不大不小的款子带着老婆回国准备做保健品生意, 这里头经过多少辛苦,老太太都不敢去想象。而这样的历练,也让他沉稳了不少, 遇事也知道先在心里过过,权衡一下利弊轻重再做打算,然而具体到生活的每一 件琐事上,他还是远远不能像哥哥姐姐们那样处理得既妥当又周全的。 不往远了说,单是老太太到上海的次日就领教了儿子的粗心大意。早晨醒来, 她还没有从前一天晕机那种昏天黑的感觉里完全解脱出来,海明和美欣已经早出 门忙着去办那些营业执照之类的手续去了,客厅里给老太太留了早饭和纸条。老 太太摇着轮椅到卫生间里,崭新的漱口杯和牙刷都放在高悬的梳妆镜隔板上,老 太太在轮椅上屏足了劲儿伸长手也还差着老大一截,无奈之下,老太太四处踅摸, 最后拿一把笤帚将杯子和牙刷一起捅了下来,然而单独插在一个架子上的牙膏是 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拿到的了,老太太是到厨房里抓了一点咸盐勉强漱了漱口。 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老太太很快发现自己可以完全不去计较了。海明粗心, 不知道也想不起问妈喜欢吃什么口味,可他总是挑了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妈夹到 碗里。他让美欣做他们都称道不已的牛排请老太太尝鲜,那一块切开来还微微泛 着血水的牛肉有着贵得让老太太倒抽一口冷气的价格。他带着老太太去商场买运 动器械的地方,给老太太挑了一部昂贵的脚踏运动机,让老太太每天都像美国医 生推崇的那样做康复运动,好早点站起来,像以前那样利利索索地活动。这些事 情本身不会让老太太真得到什么享受,可换个角度去想,这不都是海明的心意么? 他只是不懂,孝顺母亲,为母亲好,就要设身处地地去体会她的需要。 人啊,说聪明,其实也愚笨得很。成长的速度和想达到的高度就像隔着黑夜 和白天之间的距离,是注定了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有条件去爱的时候,不懂得怎 么去爱,等到在漫长曲折的学习过程中慢慢学会爱的技巧和艺术,要爱的人已经 在这过程中因为把自己的营养和盘托出而大量地消耗,也迅速地萎顿,往往,让 他们来不及再去爱了。 海明用他所理解和认同方式去向老太太表达他的孝心,单是这份心,老太太 觉得也足够了。所以其他的孩子们打来电话问她过得是不是习惯,海明美欣是不 是体贴,她都只是连连说好,从来不吐露半句委屈,也没有一点抱怨。 可是尽管如此,老太太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时间稍长,还是觉得自己成了这个 小家庭的累赘。美欣是台湾人,在美国呆的时间比海明还长得多,日常生活理念 和行为方式已经基本上完全西化了。很多方面,老太太都不习惯,也没法去适应。 比如说,美欣在卧室里会脱得只剩下三点式的内衣,也不拿什么东西遮掩着,就 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头一次海明推着急着去厕所的老太太进那间卧室忘了敲门, 老太太就被那白花花的肉刺得眼睛一痛。再比如说,她和海明总是不分场合地过 分亲昵,甚至当着老太太和杰森就含情脉脉地互相亲吻,老太太看得心惊肉跳, 也觉得这种样子被孩子看了去实在有失体统。再比如,一个月后老太太听到美欣 跟海明算账,水电煤气房租还有电话费和手机费,哪些由美欣替杰森付,哪些该 海明给老太太承担,俩人竟然还要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然后各自分摊,虽然 海明说这叫什么AA制,在国外夫妻朋友那儿都很普遍,可在老太太看来,这哪里 还有点两口子过日子的情味儿?分歧最大的就在对杰森的教育方式上,美欣在这 个时候简直刻板得更像个没有人味儿的机器而不像个妈。那么丁点儿大的孩子, 到了点儿就要被一个人赶到屋子里去睡觉,任孩子怎么哀求也不行。老太太有一 次心软,让杰森到自己屋里来玩,没过多久就被美欣生气地敲门进来,把孩子一 顿好训之后拎出去。美欣说得理直气壮,说小孩子小的时候就得教育他懂得守规 矩,否则养成了随心所欲的毛病,再改就难了。可一个连小学都还没开始读的娃 娃,他只知道怕黑,知道寂寞,知道想躲在大人怀里寻求宠爱和保护,他知道什 么叫规矩?种种的分歧总让美欣和老太太都感到别扭,有时会连海明也牵扯进来。 当着老太太的面,美欣不会说什么,可老太太也知道,美欣和儿子私下里不会少 为自己拌嘴,这难道是她当时决定跟着海明不远千里来到上海,所怀有的初衷吗? 另一方面,儿子他们的事业还刚刚开始,正是万事开头难的阶段,老太太一 天天看着他们进货送货算账盘点,几乎没有一分钟的消停。美欣这么一个年近四 十的女人,还得像男人一样扛着成箱成箱的保健品,开车几个小时转着四处送货。 杰森没过几天就被送去了寄宿制幼儿园。想到孩子那么年幼就因为父母无暇照顾, 被逼着离开家到陌生的地方去跟别人一起生活,老太太觉得心里实在不落忍。而 儿子媳妇那么忙碌,却又不能不照顾自己,每天上厕所要人,吃饭要人,洗澡要 人,而且自己得病之后,落下了一个毛病——憋不住尿,一有尿意就得马上去厕 所,否则就会尿裤子,单这一桩事就基本上得把两口子中的一个拴在家里。偶尔 俩人都不在,老太太也不敢去接此起彼伏响起的电话,里面说的不是叽里呱啦的 英语,就是佶屈聱牙的上海话,老太太一句也听不懂,要是耽误了儿子他们的事, 可不又是罪过么? 说实在话,和海明美欣他们共住的一段,老太太既孤寂、落寞,又有着沉重 的压力,她也从中看出了海明的性子里依然保留着不少年轻气盛的成分。他坚持 接自己一起住,固然是想尽尽孝心,可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在哥姐面前服输,只是 认为哥姐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甚至会做得更好,让他们一个个心悦诚服 地挑大拇哥。他哪里会想到,照顾这样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人,要考虑多少细节, 投入多少时间和精力,他的经验、阅历还有条件,是否允许他慷慨独挑照顾母亲 的大任? 这一点,远比海明成熟的美欣也早看出来和考虑到了。老太太在这段生活中 看着她在他们俩的小摩擦中一点一滴慢慢打磨着海明,对这个儿媳妇还是比较放 心。她相信有美欣的带领和调教,海明从成长到成熟发生质变,只是个时间问题。 可她也看到儿子两口子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每天精疲力尽,美欣再成熟再宽容, 也可能会有耐心与精力透支的一天。从前,老伴儿还在的时候,谢言那么好的儿 媳妇,都因为不堪重负而狠狠地在他们面前歇斯底里地爆发过,差点,她和海洋 那么完满的一对儿就要分崩离析,这一切都在她的脑海里记忆犹新。难道悲剧重 演,是她想陪着儿子守着儿子,代替老爷子关注他们生活所要达到的目的吗? 她记起有一天闲得无聊看电视,看到的一则郊区养老院的广告。她很坚决地 向海明和美欣提出,她要住到养老院去。 从老太太住进养老院,到她和老爷子当初一样好端端的猝然倒地,时光仅仅 走过了不到半年。 其实这不到半年的时间,是老太太在老伴过世之后精神上最放松的一段。虽 然仍然吃着口味跟东北截然不同的上海菜,耳朵里充满古怪难懂的方言,在这儿 结交的老人,也不像在老家跟街坊邻居们那样有着相近的趣味和说不完的话题, 仍然寂寞,偶尔也觉得空虚,可是毕竟有了专门的人照顾,因为付着钱,也不欠 谁的情,更不用再担心会成为孩子们的负累。在养老院精致的凉亭里看风景时, 她就老想,要是老头子能活转来,或者时光倒流,在她还没有生那场大病的时候, 他们就能一起找到这么个所在,一家人的生活该少了多少磨折和辛苦! 虽然因为失去了熟悉的乡音和家,对于老太太是一种刻骨的折磨,但这一切 她都忍下了。每每海明和美欣来,她都历数这里的快乐;谢言到上海出差趁机来 看她,她也是满脸的安详和满足,和水灵、水兰通电话,她更是开心地让他们听 这里的唱戏,以示自己过得多么充实丰富。 家人不在了,有了更大的空间去肆意地表现自己的软弱。老太太能感觉到自 己的心在泛滥,而那一切的源头都明确地指向了一个方向,老伴儿。 在她轰然倒下的那个秋日,她像平常习惯的那样对着老爷子的照片,轻声曼 语地回忆他们从相识一直到携手走到最后她所能记起的所有往事,回忆子女们的 出生和成长。她忆起水兰那时为了养家不再读书要去唱戏,自己难过得背着她夜 夜落泪,差点哭瞎了眼;忆起海洋长身体总是闹饿,自己每每把锅里最后能盛出 的渣子全捞给他吃;忆起水灵辍学顶班去当售货员站柜台,自己总觉得心里有愧, 死抠活抠从口粮里省下钱给她买了块双狮手表,几年后被她带沈林给弄丢了,还 狠狠遭了自己一顿打;海明呢,他出生时就是个讨债鬼,因为胎位不正而难产, 在自己肚子里折腾得天翻地覆,差一点就要了自个儿的命。 她想着这些,突然对着膝头上老爷子的照片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些关于“为 什么越是努力不想成为负担,却偏偏越是添乱”的疑问在她心里豁然揭开了谜底 :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儿女们是他们的骨中骨肉中肉,是血缘这个神 奇的东西注定了父母和儿女成为彼此甜蜜的负担。儿女们永远不会嫌弃父母,就 像自己在那些一旦需要就可以毫不犹豫拿一切去换得他们周全的时刻,也从来都 没有嫌弃过他们一样。 萧瑟的秋风从窗缝里探头探脑,溜进来打了个转,将老爷子的照片吹落在地 上。她费力地弯下身子去捡,没够到,再够,再够。她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觉, 栽倒在地。 她最后一次睁开眼,是被疼醒的。那种疼啊,就好像一柄带着倒刺的刀子, 哪怕只是呼吸一口都连划带扎的让全身剧烈牵痛,像活着受剐,真还不如死了痛 快。他们可知道他们自以为是让自个儿的妈受着这么大罪?他们还不到那个时候 啊,还不能完全体会到做父母的老了、病了、临死,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他们孝 顺。嘿!她是体会到了,可是,来不及说了。 她忍着疼去摸自己枕头旁边那团衣服,摸到了,轻轻按按,里头硬硬的还在。 那是小水被摔得裂了缝的一个小录音机。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在还没住院之 前,就用这个东西录下了所有想说的话。她躺着,在脑海里回放她亲口说出的每 一字每一句: 水兰、海洋、水灵、海明,我的好孩子们……妈这一生过得平平淡淡,妈最 欣慰的有两个事,一个是嫁了你爸爸,再一个就是生了你们四个懂事,听话的好 孩子,你们每个人都是我这个当妈的骄傲。 妈没有你爸那么好命,说去就去了。妈这些年拖累你们了。我知道没有你们 尽心尽孝,我可能活不到今天。比起楚先生,妈知足了。所以妈感谢你们对我和 你爸这几年的照顾,妈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妈在这儿给你们道歉了。 又快过春节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过几个春节。从你爸走了以后,我就觉 着这时间过得特别慢,一天老长老长地没有完。人家常说,过节其实是为孩子过 的,咱家这么多好孙儿、孙女,等过节的时候你们一定让他们高高兴兴地,一大 家人凑在一块热热闹闹的吃个团圆饭,那样,将来我走了,和你爸在天上看见了 也才高兴。 好了,这些唠叨够了,妈也把身后事交待交待,我怕有一天突然躺下了,就 糊涂地起不来了。所以趁着现在明白,提早做个安排。水灵知道,我有个桃木盒 子,盒子里有八万块钱,这点钱也就是我和你爸这辈子所有的积蓄了。我不偏不 倚给你们平分成四份,一家两万。海洋和水兰两家经济上都还可以,我不担心, 海明虽说刚回来,可能一时半会没那么顺,但是毕竟在美国攒下些钱,你和美欣 也有本事,所以我也放心。就是水灵和范磊这些年不容易,孩子大了,需要钱的 地方更多,所以我想把家里的老房子就给了他们吧。等以后我不在了,水灵和范 磊就搬这边来住,他们自己的房子那边临街,我想可以改成个小饭馆,范磊会做 饭,说不定能是个长久的营生。 盒里还有两个金镏子,一个给沈林,一个给小水,留着将来他们娶媳妇的时 候给媳妇吧。那个小玉牌,是我留给猫猫的。等她嫁人的时候再给她,那是我妈 当年给我的陪嫁!虽不值钱,图个好意头! 你爸当年送过我一块金表,是他退伍的时候用复员金买的。现在送给杰森吧, 虽然他不是海明的骨血,可进了咱家门,也就是咱们乔家的人了。盒子里还有两 对金耳环,是我当姑娘的时候打的。两个媳妇一人一对,水兰和水灵就别争了, 你们不比媳妇,妈能给你们的,永远也给不了媳妇,这些东西就算给谢言和美欣 她们留个念想儿吧! 都交待完了,妈这就放心了。再有什么要说的,就是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和和 美美、高高兴兴。平时有个什么赌气着急,别过夜。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 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关键是要同心协力。美欣,这 两句话我得专门嘱咐你,海明有时候办事不成熟,孩子气,你可千万得多担待他。 好了,真的没什么要说了。有一天妈走了,你们别难过,我那就是回家去找 你爸去了。不管妈到了哪,妈都会惦记着你们,祝你们好!……我的好孩子们, 妈真的是特别爱你们。……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下辈子妈还希望能给你们当妈, 你们还能是我的儿女。 对,想说的都说了,应该没有什么遗漏。她不放心,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确定无疑之后,放下心来。阖上眼,她在心里叫着老爷子:“老乔啊,战勇,你 也不来迎迎我,我可要找你去啦!”她的双手慢慢摸索上脖子,碰到那根插在咽 喉上的管子,又是全身锐痛。她确定了位置,紧紧握住,做好准备,最后想了一 遍每个儿女,还有孙子孙女外孙的脸,微微笑一下,双手猛一用力。 意识在刘英的脑海里很快退去。在它彻底消失殆尽的瞬间,穿着黄军装戴着 大红花的老爷子又来到她眼前,笑着非要她亲他一下。刘英看到自己的脸上再次 泛起一片红晕,她闭上眼,娇羞地嘟起嘴,慢慢朝他靠近。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