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兰吐蕃墓群 是夜,我们住在了都兰县招待所,吃饭的时候,又是马卫国抢着买单。饭后 我们集中到一间房子里喝茶聊天,乱说了一通。许新国一再催促:赶快休息,明 天一大早还要赶往墓群。但我们毫无睡意,直到聊干了唾沫。 子夜时分,我们躺到了床上。招待所大楼的某间房子里,有几个人正在喝酒, 划拳的声音就像气急败坏的吵架,听得出有汉民也有藏民。整整喝了一个晚上, 醉了就唱,从头到尾就唱着一首歌,而且是前面两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 的红太阳。 我被吵得睡不着,走到招待所的院子里去,悠然踱步的时候,看到有个影子 就像一道黑光在五十米远的地方闪来闪去。我瞅了一会儿,发现那儿停着我们的 车,就喊了一声:谁? 黑光不闪了,矗成一道不动的烟,高高地袅向天空。我朝前走去,走了几步 又突然停下,心说万一那是个强盗捅我一刀怎么办?或者我是见鬼了,见到了盛 传在荒原四处游荡的追风鬼——追风鬼都是雌性的,见男人就疯,不把他的灵魂 以及生殖器拿下不罢休。着了此鬼的男人十有八九犯迷糊,而且阳痿不举,一辈 子都这样。我顿时就有些害怕,不是害怕鬼,而是害怕缺氧对我的制约。我知道 所谓追风鬼不过是幻象,对追风鬼拿下灵魂和生殖器的害怕不过是因缺氧而骤然 虚弱的心身对外界产生的本能恐惧。 正害怕着,就看到那东西已经不见了。月亮从紧裹着它的包袱里掉了出来, 眼前霎时一派空明。我壮着胆子走过去,什么也没看到,便瞪着月光伫立了很久。 回到楼上房间的时候,听到喝酒的还在喝,唱歌的还在唱,依然是那两句:敬爱 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躺下,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就听孙学明在走廊里喊我们起床, 然后就接着醉汉们的歌声,唱出了他们一晚上都没有唱出来的句子:我们有多少 贴心的话儿要给你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你唱,哎……起床了,出发了。 我们都穿好衣服来到走廊里,看到一个大胖子醉汉对孙学明说:唱得好,太 好了。然后拽着他扭头朝自己的人喊道:快,拿酒来。 有人攥着酒瓶从房间里跑过来,抱住孙学明就往嘴里灌。孙学明开始不喝, 眼看拗不过,就大喊一声:放开,我自己喝。说着接过酒瓶,顶在嘴上咕隆了几 口。大胖子醉汉举着大拇指,嘴里粘粘糊糊地说:好,这位朋友好。我跟你划几 拳,走,家里走。 他把他在招待所的房间说成了家。孙学明去了,但马上又逃了出来:哎哟妈 呀,碗大的酒杯他说一拳十六个。 我们跑过去,掩护着孙学明迅速到了楼下。 大胖子醉汉和他的酒友们喊喊叫叫地追下来:哪里去了?喝酒的人哪里去了? 孙学明说:看样子非喝不可了。 王潇潇说:别逞能了,你已经空腹喝了不少。说着拉开车门,把孙学明推了 进去。 我们也赶紧钻进了汽车。汽车开动了。有人站在招待所门口大声唱道:太阳 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他们的妈妈叫光明;藏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 我们的妈妈叫中国。 出了都兰县城沿着青藏公路向南不到十公里,有一条岔道直通开阔的察汗乌 苏河谷。察汗乌苏河是条季节河,这个时候是干涸的。汽车在坎坷如浪的河床里 颠簸着,它的肠子和我们的肠子差不多都要颠出来了。两边的山影时远时近,好 像驶进了葫芦口,看着渐渐窄了,马上就又是开阔地了。成金明后来告诉我,他 边走边数,发现这里是四个葫芦八个口,一个葫芦比一个葫芦难走。 第二个葫芦就要走完时,我们看到了飘扬在山坡山顶上的风马,那些风马攀 缘而上,连接在山顶的一根旗杆上,旗杆是抹了金粉的,打眼一看,就像是一束 巨大的太阳光柱横逸而来。有几个藏民男女行走在风马之间,不住地弯腰礼拜, 用额头触摸迎风抖动的经幡。 车停下来,我们下去,活动着被颠散了的筋骨,看到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座 寺院,寺院前面的山上高高地悬着一座神龛,神龛被装饰得五彩缤纷,就像藏女 的衣袍一样鲜艳。 周宁、张文华和我走过去,立到神龛下,仰头观望的时候,就见一个戴着红 色缠头,身穿一袭咖啡色布袍的僧人从山脚洞穴里冒出来,朝寺院走去。他身后 紧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周宁拦住那僧人谈起来,才知道这是一座苯教寺院, 他是寺主久白,他身边漂亮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他妻子浑身上下都被彩色包裹着,连四周光秃秃的山也被映照得亮丽起来了。 亮丽迷人的苯教寺主的妻子冲我们灿烂地笑着。周宁树起大拇指对她晃晃说:美 啊,衣服美,人更美。 她笑出了声,转身走开的时候,周宁看到她腰里挂了一个扁扁的手鼓,鼓帮 是骨头的,白花花地露出下巴颏和一排牙齿来。 周宁说:快看人头鼓。 我们一愣:人头鼓? 能听懂汉话的久白立马微笑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句我们听不懂的经。 张文华又说:人头鼓。并且指了指女人的腰。 久白突然变得极其严肃,用一种唱歌似的语言又念了一句悠长的经,朝我们 弯弯腰,快快地离去了。他的妻子不紧不慢地跟过去,又回头看看我们,留给我 们最后一个灿烂的笑。 我们回到车上,给许新国说起女人腰间的人头鼓。许新国说:多了,这里的 苯教信徒不论男人女人都戴着人头鼓,据说可以辟邪。吐蕃墓群被盗的人头鼓要 比它大得多,而且是圆的。 我们又走了一个半小时,远远看见几顶墨绿色的长方形帐篷升起在察汗乌苏 河边。许新国说:到了。 风驻足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气温马上回升,直升到我们冒出汗来。我们离 开发掘者的营地,步行前往墓群。 二十分钟后,一座削去了尖顶的大墓赫然出现了,就像一座巍峨的山,和它 身后的整个鄂拉山群浑然一体,如果不是有墓道在削去山头时露了出来,很难认 出它是座大墓。大墓两侧环伺着许多小山,那是些小墓,许多已经挖开了。 孙学明问许新国:八十七匹马呢? 许新国说:埋掉了。 1987年夏天许新国带着孙学明、周宁、张文华和我曾来过一次这里。那时候 持续了两年的墓群发掘已经被迫停下,原因是许多人包括他的朋友都不相信他真 的会发掘出个世界奇迹来,就有真有假地说他是胡搞,那个隆起的东西哪里是大 墓,不过是一座山罢了。许新国一咬牙,在大墓前开出一道壕沟,出土了八十七 匹殉葬马的骨殖,告诉关心他的朋友们:不是墓是什么,难道还有对荒山野岭殉 葬的么?我们几个人就是来看这些形态各异的殉葬马的。看了以后试图寻求社会 对许新国的支持,但时运不济,我们的奔波徒劳无益。 墓群的发掘终于还是停了下来。许新国不过是个学者,不过是个考古研究所 的所长,先是发掘断了经费,等他想依靠社会募捐维持发掘,屡次去北京活动时, 有人通知他,你已经不是考古研究所所长了。他顿然师出无名,社会想募捐也不 知募捐给谁了。 在都兰的黯夜,在雪渭草原的狂风里,许新国心说他妈的,这样搞下去,连 安然躺在墓室里的古人也要喟然长叹了: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越来越难办,要搁在 我们吐蕃那会儿,花这么大的工夫,地球也能拿下了。 撤了,墓群归于寂静。盗墓贼们悄然走来,雪渭草原上鬼影幢幢。 1992年11月,罗山在北京和广州的文物市场上,见到了都兰墓群的丝绸。他 当时想,许新国要是见了一定会跟这些文物贩子拼命。23号晚上,他打电话告诉 了许新国。已经被贬为庶民的许新国哭了。 25号这天,许新国一个人乘坐长途公共汽车来到了都兰县城,晚饭都没顾得 上吃,连夜走向雪渭草原。萋萋荒草随风摇摆,沙沙沙的响声如同原野的哭声。 和他一样饿着肚子的三只狼从草丛里窜出来跟上了他,绿幽幽的灯光一点一点地 靠近着。许新国就像一个原始人,在河床里把一块圆石头劈成了锋利的三瓣,攥 在两只手里,大步走着。 凌晨三点,在接近墓群的地方,三只狼围住了他。有一只甚至朝他扑了一次。 他大汗淋漓,赶紧退到一面陡峭的山壁下,也像狼一样盯着狼。狼又扑了一次, 这次是两只狼一起扑。他大叫一声,扔出了右手中的石器。但是没有打着,他紧 张得大喘不迭。就在这时一群盗墓贼出现了。他们拐出葫芦口,一见三只狼要吃 一个人,就勇敢地跑过来营救。三只狼落荒而逃。 贼问许新国:你是干什么的?许新国问贼:你们是干什么的?看到他们手里 居然捧着墓中的物器,就又说,我是来抓贼的。贼们互相看看说:贼把贼碰了个 仰绊,你要不是贼,半夜三更来这里干什么?这时有人喊:他是许所长,快跑。 原来盗墓贼中有一个曾在墓群发掘工地干过活,认识许新国。有个戴皮帽子的人 说:跑什么,我们救了他的命,他还要抓我们,良心要不要了? 许新国说:这种良心我不要了,我宁肯叫狼吃掉。说罢就大喊一声,把东西 放下。盗墓贼们转身就跑。许新国愤怒地扔出了手中的石器,可惜还是没有打着。 这天晚上,许新国遇到了三拨盗墓贼,但一个也没有抓住,自己反而被盗墓 贼抓起来扔进了掏空的墓坑。有人喊:把他埋了。幸亏这时天亮了,盗墓贼们都 怕互相看清面孔日后被同伙告发而没有下毒手。 一连三天许新国都守在墓群里。寒风呼啸着,气温在零下三十多度,墓坑里 的石头几乎都要冻裂了。贼们远远地看着他,没敢过来。但他坚持到第四天就冻 饿得受不了,蹒蹒跚跚朝山谷外面走去。他知道盗墓贼们又会活跃起来,更知道 他一个人是无法长期守在这里的。他又一次为墓中文物的失窃而潸然泪下。 后来他把盗墓贼猖獗的情况反映给了公安局,那时候还没有藏獒支队,那时 侯的案件真多,警力根本顾不上,都兰墓群依然连接着国际文物走私市场。更重 要的是,那时候他人微言轻。 直到1994年,他东山再起——再度出任西羌考古研究所所长,并主持都兰吐 蕃墓群的继续发掘,墓群的公然被盗才变成了地下活动。 我们攀上大墓,看到山头被削平的地方露出了一层方木,每一根方木的宽长 都在五十公分左右。让人想到,如果不是就地取材,这么多的大木头如何运来? 大墓背后连接着山体的地方挖下去了一道宽约五十米、高约一百米的深壑,工程 之浩大令人觉得愚公同志回来了。许新国说:墓室仍然深藏不露,可是经费已经 没有了,只好停下。我们现在主要是发掘周围的小墓,出土了不少东西。 我们走下大墓,来到此起彼伏的墓群里。好几个墓室正在显露珍宝。我第一 次知道吐蕃人还有陪葬鸟蛋的。那么大的鸟蛋就像腌制了一千多年。生它是鹏, 埋它是人,栖落在吐蕃人的肩膀上猎逐野物的大鸟以及属于它的一切,就这样随 着主人成了我们今天的文物。还有人头马——人和马的合葬里,骨殖痛苦地蜷曲 着,可以想见他们当初是活蹦乱跳的殉葬品,这是吐蕃当时信奉苯教,存在人殉 制度的实证。还有用织锦裹起来的侧身屈肢的尸体——活人把死人绑起来,让他 们用婴儿回归母体的形状蜷缩在棺木里。还有那么多金的银的铜的铁的陶的木的 漆的骨的石的兽皮的器皿,还有玛瑙石、绿松石、玻璃珠、蚀花珠,还有依然斑 斓着的各式各样的唐代丝绸和古藏文木简牍册——这是最重要的:丝绸和古藏文, 它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吐蕃历史发展的动力。 当初他们恨不得把整个人世间都搬到地底下去,现在我们又要千方百计地让 他们和他们带走的东西返回人间。这就是时间的分工,时间一有分工,就出现了 历史和现实的区别。考古就是把历史挖出来,让死亡重见天日,然后映照出现实 的黯淡。 现实的确是黯淡了。马卫国、考古学家许新国、博物学家罗山、艺术家张文 华都这么认为。他们说还是古人伟大,也只有古人伟大,古人能把自己变成文物, 而我们是不行的,我们将是一把灰,随风而去。属于我们的一切也将只能是燃烧 过的煤渣,无限重复着的图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