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莲感到痛苦朝她降临是在蜜月之后。为盖门面房子,老大和老二拿出家里的
全部积存,又托人让村长庆写了条子,到信用社贷出一笔款来,这就买齐了砖灰、
钢筋、水泥和钉钉绳绳,半月间就临着路边盖了三间平顶的预制板房,一间作为过
道,通往院落,供人进进出出,那两间从房中留下的一间整房似的宽敞大门,置装
了现时盛行的铁皮卷闸大门,在门口的上方,请学校的老师书写了金莲时装店五个
红字,从此,金莲就从山里的农户人家,转成了刘街的商媳。老大终日的守在田里,
该耕时耕,该播时播,该吃饭了回家吃饭,该睡觉了 就为自己的无能叹着长气
上床;老二精明强悍,每半月一回,替金莲到洛阳或是郑州进一批款式时新、价格
低廉的衣物扛着回来,剩余的时间,除了帮老大到那一包三十年的几亩责任田里干
些活儿,就是在街上最繁华的地段走走逛逛,说一些城里、市里乃至省会人的笑话,
议论几句如果刘街成为一个城市,成为一个省府,村人会是咋样的颇像梦境一样的
远景规划的闲话,然后,就是在村长庆的安排下,到买卖集中之地,维护一下社会
治安,他的日子也就一天天打发了过去。而金莲则自时装店开张以后,每日坐在店
里,按老二标好的衣价,上下浮动不过10元地守着店铺,守着时光,看钱像自来水
龙头一样,只消打开店门,它就哗哗哩哩地流将进来。尤其老二每次刚刚进货回来
的最初几天,从乡下走来的那些满是朝气的姑女,和金莲当初一样,见了时新的衣
裳,腿都有些软得抬不起来,不进店里用手摸摸捻捻,无论如何不肯从店前空走过
去。那样的日子,金莲守在店里宛若不是为了守着,而纯粹是为了看那些和她年龄
相仿的山里姑女惊羡她卖的时装,看那些姑女望着她的脸向她讨价还价时的乞求的
神色。有些时候,她见一些特别会还价的姑女要买某件衣裳时,就把那衣裳价格抬
得高极,又咬牢着不放;见一些诚实厚朴的来了,又把价格自压到地上。还有一些
时候,她见某一个姑女确实想买,又没有钱时,尽管那衣裳货缺,她也会以比进货
还低的价格卖给人家。卖了之后,她以为老二无论如何会怪她几句,也该怪她几句,
她作好了让老二说叨的准备,可是老二却说,赔了就赔了吧,赔几件衣裳信誉好了,
日后还是赚呢。这样的日子,流畅得就如从刘街通往城里的加宽公路,笔直笔直,
没有一丝的磕磕绊绊,想穿啥儿自己去店里挑,有时穿了几日生了烦绪还可以挂回
店里再卖,时装店就和自己的衣柜似的;想吃啥儿了,老大从田里回来,将锄、锨
挂靠在檐下,便慌不迭照她说的下灶房做饭。我成了神仙哩,独自在店里空静的时
候,她懒懒地晒着门口的阳光,望着街上背了大包、小包的行人的脚步,想着自己
因为婚姻而突如其来的美好人生,从内心升上来的惬意会使她感到自己像跋涉了多
少山路,冷丁儿浸泡进了一池温泉,温馨的幸福如酒一样醉了她的身心,而丈夫老
大夜里的无能,除了她对他的可怜以外,她觉得他们夫妻的相安无事,却正是她婚
姻某种不足的补充,反而使她的幸福更加温和、神秘和平静。她感到一切都好,房
屋、街道、空气、树叶、电杆、灯泡、筷子、锅碗、庄稼、柴草和男人们的胡子,
女人们的头发,甚或清晨店门口街上谁家的猪、狗留下的热腾腾的粪便,一切都充
满生活的温馨。她从内心里感谢老二那次在她身后的尾随,若不是那次老二的尾随,
不是老二说的那番俊女与丑男成家的道理,她想终生的幸福怕都会因她的一念之差,
擦肩而过,没有踪影。
然而,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只维持了一个多月,在过了人家说的蜜月不久,在
按照习俗完了那些过门、回娘家、走亲戚的一切繁琐之后,在她关了店门,拿着那
些店里卖不出去的衣服货底去姑家、舅家给表弟、表妹们作为礼品各个送了一件,
赢得了一堆赞许和对她婚姻的许多羡慕之后,回婆家刘街时,她路过街头王奶的茶
店,几岁的郓哥儿正在门口捅着炉火烧水,翻搅那些煮着的茶鸡蛋,用倒拿的筷子,
一个个把蛋壳敲碎,以使浓香的茶味浸煮到茶蛋的脏里肺里,这时候她把从娘家带
回的干红枣给郓哥儿抓了一把,王奶给她搬了一把凳子,倒了一杯浓茶,她就坐在
那两间路旁的茶屋门口,晒着春阳,歇着脚儿,和王奶说了一番闲话。
王奶说,娘家都好吧?
金莲说,我妹银莲快比我高了。
王奶说,人家都说乡下今年粮食不收哩。
金莲说,想不到这刘街做啥儿生意都赚。
王奶说,老大他真的命好,离了婚谁都以为他再难成家了,料不到他娶了你,
不光比他离了的媳妇长得好几倍,还和他不吵不闹,平平安安,说他那个媳妇过门
的第三天就和老大吵了架,不出一个月就要闹离婚,连老二都给人家跪下了,可未
了人家还是和老大离了又嫁往了别处去。王奶这样说着时,正把锅底的茶蛋朝着锅
上翻,把面上离水的茶蛋翻到下面去,那浓稠的煮水呈出黑红,香味如丝线样在半
空飘飘荡荡。王奶她不看金莲,说话仿佛自言自语,一如她70多岁的年龄一样,声
音苍迈悠然,偶而夹杂着将落的水珠般无色无味的颤音,脸上既没有热冷,也没有
颜色,永远是那么一块皱布似的。在几年前刘街还是刘村的时候,一条公路从村头
绕过,将外边的繁华一夜之间带了进来,终于使县志上说的有上百年历史的刘村成
了崛起的刘街,随着来往车辆的增加,她过了30岁才成家的儿子,就死在了醉酒司
机的车轮下边。一年后,她的儿媳在一个黑夜,丢下六个月的郓哥跟一个从南方来
的木匠奔了别样的日子,她就在这路边开了茶屋,她就把郓哥儿从六个月养到了六
岁,她就把人生和刘街看得透透彻彻,仿佛透过一个晶莹的玻璃瓶儿,看瓶里装的
物物件件。王奶她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说话就是为了说话,煮茶蛋就是为了日子,
直到把茶蛋翻完,又给一个停车司机卖了几个,将钱收进一个塑料袋里,卷起来塞
进腰里的一个贴兜,才想到她的话说到了一个段儿,一层意思过去了,似乎金莲没
有接上一句,似乎金莲已经走了,已经不在她的茶屋门前,身后的安静不知起于何
时,早已漫无边际。她慢慢地关小了蜂窝煤的炉火,回身朝金莲坐的那棵小槐树下
望去,却看见金莲依旧还坐在那儿,像母亲一样把郓哥揽在怀里,只是原来梳理郓
哥头上的乱发的手僵在郓哥的头顶不再动了,有一层浅浅的红硬,如粉湿的纸样贴
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有些羞红,又有些木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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