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奶缓缓地朝金莲挪近过来,惊异着问: 你成家前不知道老大离过了婚? 金
莲又开始用手在郓哥头上梳着头发说,隐隐的知道一点儿。
王奶枯坐到了一小竹凳子上,金莲,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啦。
金莲说,该说哩,我结婚前全都知道呢,老二他一星儿半点没瞒我。
王奶说,老大、老二问你了,你就说是我说的吧,我过了70啦,没啥儿怕的呢。
从王奶的茶房那儿回来,金莲心里因出嫁给她带来的幸福人生的感觉渐渐没有
了,就像满满的一盆水给人一瓢瓢舀走了一样,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感觉,山峁一
般堆在了心里,压得她有些喘不匀气儿了。她没有那种常人被欺骗和愚弄的受辱感,
没有急于回家摔盘摔碗的发泄感,只是想立刻见到老二,问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她似乎多少有些明白,刘街的人为啥儿每天见她都客客气气,朝她笑笑,或是
点个头,或是问句不见疼痒的话,就迎面走过去。原来她以为街面的人都是因为繁
忙,因为营生和挣钱,没有功夫像他们乡下人一样,见了面不是立在门口、村头,
就是立在磨道、井边,总要那么张长李短说上一阵儿,是因为街面的人见多识广,
懂些礼仪,不和新娘说那些三不三、四不四的闲嘴杂话儿,却原来是因为老大是个
二婚,是因为都知道老大是二婚,都知道她金莲不知道老大是二婚。金莲很为自己
明白了受骗而不十分气恼感到奇怪,走在街上时,她想到了回家把锅摔在院落里,
把那一打儿青碧瓷碗摔在院落里,让老大、老二穿过临街房的过道,一踏进院里,
就看见满地的青瓷黑铁,花瓣儿一样碎得满山遍野,然后便惊恐地望着她,无话寻
话地求问她,然想到老二并不在家时,想到老二到省城去进春衣,要到明日才能回
来时,她摔盘摔碗的念头,未及真正形成,就如遇了倒春寒的芽草一样,又缩将回
来了。至于老大,她真正的男人,除了她回娘家不在的日子,已经与他同床共枕了
30余个夜晚,可她却不愿在他面前有些作为,尽管是他离了婚,是他与另外一个女
人曾经有过夫妻间的许多事情,她却硬是要把那些债务都算到他的弟弟老二头上去。
回到家里,金莲甚至没有给老大一个脸色。
老大在洗衣做饭,蹲在灶房门口,他矮小的身子紧缩一团,如瘦小的孩娃捏成
的一个拳儿,自以为很有力气,金莲却知道那是一掰就要开的。她似乎生怕轻轻一
问,那捏成拳儿的小手中的秘密就要昭示天下似的,所以就只立在院里怔怔地看了
他一会。他感到有一人影儿在眼前晃了一下,抬头沿着人影望去,看见自己的媳妇
亭亭地立在眼前,叫了一声莲呀,问说你回了,又问娘家都好吧,接着给她端来了
洗脸水,让白毛巾像莲花一样开摆在水面上,放在她面前的一块青面石头上.然后
说来回几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车,那些蹦蹦跳的小四轮坐上去比走着还累,我给你
烧一碗绿豆汤还是烧一碗白花蛋汤? 他一如既往宛若奴仆一样在她的面前,她一如
既往享受着俊俏女人在丑男面前的贵重和情趣,甚至到了入夜,他两天没有摸碰她
的身子,动手去解她的衣扣,她也就如别的夫妻一样,由他随手解了。他动手去摸
她身上的任何贵处,她也都由他摸了,有两次因为急切而粗鲁,动疼了她的皮肉,
她都没有像往日那样,宛若扔一个切掉的萝卜头儿般,把他与人相比小了一圈的手
扔到哪儿。她
——切都由了他。她的温柔显得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
连他天天抉锨拿锄、切菜洗锅的粗如沙石的手在她身上最为隐密的嫩处的粗暴
无礼,她都没有给他一个不快的眼神。直到老大死了之后,她重新忆起这一夜的事
情,她才明白她的这些反常,完全是为了证实老大他不仅离过了婚,而且是因了啥
儿离了婚。
她是在老大对自己无能的痛骂中睡着的,睡着了她还听见老大在叭叭地抽打他
那无用的东西,直到老大对自己骂累了,打累了,把胳膊压在她的胸上睡了去,她
才又从梦中醒过来。
醒过来她再也没有睡过去。
睁着眼,直到从山梁后生出的日光劈啪一声落在窗户上,她都在盘算今儿老二
进货回来,她如何地把锅碗摔在他面前,如何地劈头盖脸地骂一通,让他无地自容
地跪在她面前,然后,她再声声泪地控诉他兄弟二人如何地骗了她,如何地让她受
了辱,如何地让她在刘街、在娘家矮人一等,无脸见人,甚至活着还不如死了更光
彩。
日头已经升至街头,刘街的暖意在街面上叮当着流动。从乡下走来的赶集人,
有人卸了帽子,有人索性就脱了棉袄,他们从山梁上带来的田野、尘土的气味,甜
甜淡淡,从金莲的面前流过去。金莲倚着那卷闸铁门的红漆门框,望着行人的脚步,
就像看着流云从她面前飞来飞去,飞去又飞来。至尾,往事就在她眼前凝在了一个
点上,凝在了过一阵子老二回来,她见他后她的脸色该是啥样儿,第一句话她该如
何说。这第一句话如同她头顶卷闸门儿上的红铜钥匙,只要找到了第一句,卷闸门
儿就开了,大幕也就迅速分拉到了舞台两侧,该谁出场,该谁唤唱,该谁吹拉哪一
样乐器,金莲都已成竹在胸,连冲进灶房,端起锅摔在院里的什么地方,把碗至少
摔碎多少个,金莲都已考虑周全,町她就是找不到见了老二后要怒说的第一句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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