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为找不到这第一句话儿而苦恼。
日光从她细亮的额门上翻过去,使她的眼皮有些生涩起来,红绸机针薄袄在日
光中泛出的色泽像文火一样烤着她。她在苦恼中些微地有些瞌睡了,在瞌睡中还想
着老二回来她该说的第一句话。去张铁匠那儿看争吵的人都又回来了。他们从她面
前走过去,议论的却不是张铁匠,也不是那因为锄头缺钢就要砸了铁匠铺的乡下人,
而是村长庆。他们说村长庆心胸阔
如山脉,说村长可不会让刘村成为刘街就算了,说刘街多亏有了庆,不是庆刘
街就一定还穷得如耙耧山的后山人们一样儿。
金莲听着人们的议论,从凳上站起来,为了摆脱瞌睡她走进了荫凉里。对面卖
山货的嫂子从她面前走过去,说金莲,今儿的生意发市没? 她说老二还没回,老二
一回来,生意就该旺火了。那嫂子就立在了她面前,说知道吧,村长庆去上边跑动
了,想把刘街改为镇,改为镇就要把前面的丁字路口改成十字路口了;改成十字路
口,咱两家就都处在了十字路口的正角上,处在正角上这儿就成黄金宝地了,做生
意就天天顾客盈门了。那嫂子被刘街改为镇的愿望激动着,说话时眼睛睁得要与日
争辉似的,从她嘴角喷出的口水溅到金莲的鼻尖上。金莲不关心刘街是否改为镇,
她只关心老二如何还没有回到家,他已经走了四天,无论如何今天该回了,她想我
见了老二到底该质问他一句啥儿话。她顺着嫂子指的路口望过去,看那些行人中没
有老二的身影,又见一辆客车从她店前开过去,也没有刹闸停下来,她就扭头擦了
鼻子上的吐沫星点儿,想着老二说,真的要把刘街改为镇?
那嫂子道真的哪有假。她似乎还想和金莲说些话,可有人去她家买核桃,唤'
了几声不见卖主,又朝别的店铺走去了。于是,她男人从家里走出来,骂了她一声
猪,就把脱掉的一只球鞋掷过来。她躲过那只风尘仆仆飞来的黄球鞋,慌不迭儿去
守她的山货铺儿了。
金莲还立在路边的荫凉里。
金莲看见有一辆小型货车停在丁字路的角上在卸货。
金莲看见在车上往下帮人递着纸箱的那人有些像老二。
金莲走到了路中央,把手搭在额上,挡着日光往那车上看。
金莲的手一搁在额门上,砰的一声就僵住不动了。那人果然是老二,高高大大,
宽肩长腿,穿了一件新的灰色夹克衫,铜拉链在日光中闪着金色的光,每提一下纸
箱,夹克衫就在他身上扭动一下,他那朝气透红的脸,也就跟着夹克衫儿绷紧了表
情,好像那纸箱有三二百斤重,把他的脸都累压得胀红了。金莲急切地朝小型货车
走过去。有顾客朝她的时装店里走去了。她不管那顾客,她只管朝着老二走。这时
候就是顾客偷了她店里的衣服她也不会拐回去。
老二回来了,她等老二等得心焦火燎,她恨不得见了老二就一头撞死在老二的
心口上。
她朝着老二走去时,脚步细碎,心跳轰鸣,她听见她的脑里有火车开过的哐咚
声。一街两岸林立的店铺房倒屋塌样朝她身后倾过去。那辆小型货车发动着朝她开
过来。她感到汽车喇叭的声音砰啪一下打在她脸上,她脸上的肌肉弹动一下,那声
音又朝别处拐了。
她哐的一下立在了路边上。
小货车的绿色车头擦着她的身子过去了。
——老二。
老二一扭头:竟从开着的车上跳了下来。
——嫂子。
她冷丁之间,张张嘴无话可说了。她觉得老二似乎比往日进货回得快了些,没
等她把见他的第一句话想好他就回来了。他如从天而降一样使她措手不及。宛若昨
夜还做梦某
——个人上路去了远方,早上醒来一开门,那人却站在门跟前。她望着他,心
里有些慌乱,手心出了一层细汗,她把手汗往红袄上擦了擦,把目光朝停下的货车
瞟过去。
她说,你回来了? 去了整四天。
他说,回来了。这次去郑州,还去了武汉。
她说,人家说村长想把刘街改为镇子呢。
老二愣住了。老二怔怔地看着她,像看一个企图骗他的人。
他说,真的? 嫂子。
她说,人家都这样说哩。
他用了一下胳膊,像扔出去了一样东西,又猛地接回了一样东西。
奶奶的,他说,改为镇怕村长就要当镇长了,我无论如何要立马当上治安室的
主任,当上主任,村长当了镇长,我就能当派出所的所长了。
老二这样说着时,他把目光从金莲的身上移开了,他看着刘街主道上的人流和
房屋,目光噼噼啪啪,说话的声音却低得和他哥老大的个头一样矮。这时的金莲,
立在他的面前,文文秀秀,宛若水柳头年新发的枝条。忽然之间,她感到有些寒冷,
风是从她身后丁字路的横道上吹来的,可她觉得,那凉阴阴的清风,是来自于她的
叔弟老二哩。
这一年,金莲虚岁二十,老二二十三,老大已经二十六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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